囚她 第106節
蔻蔻。 是結束,也是開始。 施少連不許甜釀妝扮得矚目,她身上素淡,也沒有太多的釵環妝飾,在天香閣內不似尋?;?,潘mama格外護著她,也囑咐閣內諸人多照應著她點,她這樣特殊的身份行徑,閣內的花娘卻鮮少有忿忿不平者,大多對她愛護有加。 小酒軟糯有趣的時候,倒是特別的光彩奪目,能在天香閣里存活的花娘,也都不是一般人,大家一齊醉生夢死,自甘墮落,也格外喜歡變著法子帶著甜釀吃喝玩樂。 樓里近來有新客,衣裳料子粗鄙普通,人看著也難以言表,一雙眼老扎進人堆里東張西望,好在出手還算闊綽,一出手就掏出了明晃晃的銀錠,潘mama勉強笑臉迎近來,找了兩個花娘陪著喝酒,誰知來人非要將樓里的花娘都招來,囔著要尋個新鮮的。 潘mama在心頭翻白眼,看在銀子的份上又多招了些花娘來,那商客左看右看不滿意,自己在樓里胡亂走動,左顧右盼,就這么連著來了三四日,花娘們閑聊時說起:“看他那畏手畏腳的樣子,倒不像什么闊人,在mama那出手卻是大方,說什么要找新進樓里的姑娘,在這樓里待了一年以上都不見,一雙眼直勾勾盯在人面上看,又左瞧瞧右瞅瞅,恨不得把全部新來的花娘都召到他眼前來?!?/br> “這倒是奇怪,難道是嫌我們這些已經老jian巨猾了么?!?/br> 這新客來的時候湊巧,恰是甜釀看見芳兒的第二日來天香閣的,甜釀在旁聽著花娘們說話,掀起眼簾認真聽了會。 后來果然遇見了,甜釀在戲樓聽戲,那商客看見她,眼睛一亮,也不湊上前來,站的不遠不近,瞇著眼看著她。 她和阮阮嘴里正磕著瓜子,看著來人,停下動作。 是芳兒找人來打探她。 興許是舟中那一面看得不夠清楚,找個男人進來,看得更仔細些。 她不難打探,她在天香閣里行徑特殊,也算是無人不識,天香閣里人多眼雜,除了花娘外,龜奴、打手、還有伺候的丫鬟婆子,只要知道她名字,從任何一人嘴里都能問出些消息來。 只要甜釀瞥瞥眼,就有龜奴上來,不著痕跡將商客引開。 這客人見過甜釀一面后,倒也沒有上前來調戲挑逗,問了幾句旁人后出了天香閣,就再也沒有在樓里出現過。 施宅那邊,芳兒使出了不少銀子,連著問了好幾個在天香閣當差的仆人,摔了兩套茶盞,才將憤懣平息下來。 美艷的臉龐因嫉妒而微微扭曲。 她可是親眼目睹,那些年這兄妹兩人之間的一切,施少連這樣的性子,怎么會不恨甜釀,怎么會不作踐那個喂他毒酒的人。 可就算他把她作踐進天香閣,就算他把她貶為花娘,可在那種骯臟地方,他還是順著她,睡她,專寵她。 天大的笑話,他逼良為娼,還寵一個被自己扔進勾欄院的娼妓。 施少連是個瘋子,也是個賤骨頭。 遇上這種男人,是甜釀可憐,還是她藍芳兒可憐? 她原想見甜釀一面,也許可以高高在上站在甜釀面前說些話,也許可以用悲憫的語氣安慰她幾句,但如今看來,都是笑話,她藍芳兒,夾在這兩人之間,也是一場笑話。 待芳兒平息下來,把寶月喚至身邊來:“我親自下廚,給夫君燉了一盅甜湯,你送到他身邊去?!?/br> 寶月有些疑惑,芳兒初被施少連帶到金陵時,也常做這些,吃食或者衣料之類來討好施少連,只是后來……就再也沒做這些了。 “還不快去?” “公子不在家,藍夫人要我送到何處去?”寶月扭著手,“不知道公子今日回不回來,若是回來,那婢子就端走……” “他就算不回來,難道也沒有日日都待的地方么?”芳兒豎起柳眉呵斥人,“送過去?!?/br> 日日待的地方,那就是天香閣唄,寶月心頭氣鼓鼓地想,不知芳兒又要做什么妖,她一個婢女,又怎好往那種地方去,好歹施少連身邊有順兒和旺兒,每日里都會回宅,替施少連跑腿辦事。 旺兒也是被施家下仆尋到,看著家里拎來的食盒,琢磨不透,撓撓頭,把食盒提去了天香閣,送到了施少連的屋子里。 甜釀看著食盒,不動聲色,施少連聽了兩句,皺皺眉,吩咐人:“倒了?!?/br> 那碗甜湯又原封不動拎下去,潑到了秦淮河里。 湘娘子喜歡甜釀,但凡有空,或是樓里有什么熱鬧事,喜歡讓甜釀伴隨左右,施少連不是多言之人,他們兩人算是多年兄妹,一個屋檐下生活的家里人,湘娘子有時也問問甜釀施家的生活度日,提及吳大娘子的一些往事。 “后來我們兩人在金陵都有些名氣,日子越來越不輕省,起初她運氣比我好些,歸于一位周姓官員的后宅,約莫也過了幾年好日子,可惜后來不如意,又被放出來,這才去了江都嫁人,跟我失去了聯絡?!毕婺镒游@,“我起初比她折騰些,幾番輾轉,一直以為我們姐妹兩人,我命不如她,誰知一路安穩至今,蘭君卻早已香消玉殞……” 吳大娘子逝去多年,音容笑貌大半已經模糊,留給甜釀的印象也不過是見曦園那個病弱蒼白,守著施少連讀書寫字的嚴苛母親,對著家里其他幾個孩子,不親近,也不生疏,總是隔著遠遠的聽著孩子們說話,臉上帶著淡淡微笑,在甜釀如今的回顧里來看,那時候的吳大娘子的眼神,興許是沾著幾分孤寂陰郁和清高的。但在湘娘子言語里,吳蘭君也有活潑生動、平易近人的性子、呼朋引伴的嬉笑游樂,能隨時隨性揮袖的高超琴藝。 這感覺很奇妙,她們認識同一個人,卻是截然相反的個性和面貌,完全無法聯結在一起。 甜釀沒有父母,并不知道被吳大娘子那樣的娘親悉心照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可如今站在天香閣里,她卻突然想起吳大娘子逝去時,施少連臉上寫滿冷漠,他倚著棺木,隨意用足尖撥弄著地上的火盆,見曦園里有很多他年幼時候的東西,都是吳大娘子一針一線為施少連積攢起來的,他卻說他不喜歡見曦園,其實他是……不喜歡自己的母親。 腦海里有什么東西稍縱即逝,甜釀抓不住它,那種古怪的感覺卻有點熟稔。 近乎……無微不至的掌控。 見曦園和……榴園。 也許每個人都在畫地為牢。 湘娘子總是不遺余力在甜釀面前說施少連的好話,見甜釀目光游離,怔怔出神,微微嘆了口氣。 這女孩兒有自己的主意,不想聽的東西充耳不聞,輕易不肯改變想法。 她也看出來了,這兩個人都不肯低頭,誰都不肯服軟。 死疙瘩難解。 甜釀見湘娘子疲乏,也從屋里退出來,去外頭找花娘們玩投壺。 施少連后來再去找湘娘子,湘娘子見他也嘆氣:“你把她關在天香閣多久了?” 約莫有四個月了。 “我看出來……她不肯嫁你,那就先想法子養個孩子吧?!毕婺镒幽抗舛纠?,悠悠呷了口茶,“女人當了母親,總是心軟些,又有孩子分心,計較也少些,相處久了,恩怨也淡了?!?/br> “總比擱在這天香樓里僵著好,有了孩子,很多事情都不一樣?!?/br> 施少連臉上神色并不好,垂眼,捏了捏眉心。 于他而言,孩子可有可無,他手心的疤卻橫亙在肌膚上,在她視若無睹的目光下,令人如鯁在喉。 她躲不過每日早上送到眼前的湯藥,但房里那瓶他每日服用的雷公藤,卻是假的。 生個孩子將兩人捆在一起,這是下策。 “聽說金陵不是有個剛告老還鄉,專給后宮娘娘們看診的老御醫么?聽說這位老御醫輕易不出來看診,也許可以使點法子,請過來給她調養調養身子?!?/br> 如今湘娘子回到天香閣主事,施少連就無須多在天香閣內盤桓,語氣淡淡吩咐甜釀:“這兩日等外頭收拾妥了,跟我一道搬出去?!?/br> 這幾日他們的關系不冷不熱,床上云厚雨濃,魚水歡諧,床下冷淡有加。 “去哪?” “外頭宅子,竹筒巷的那間?!彼嫔粲?,眉眼低垂,并不算太愉快,“你在這也住了夠久?!?/br> 他對別人可以心狠手辣,唯獨對她狠不下來,扔進天香閣是懲罰,但除他之外,他又能容許誰碰她、傷她、覬覦她? 說到底,輸的人還是他。 甜釀腦海里浮現的是芳兒的眼神。 連著兩天都送了東西來,一次白天,一次夜里,一次是甜湯,一次是一條汗巾子,此后不知是不送了,還是被施少連吩咐扣下來。 芳兒的意思,她自然明白。 “芳兒知道么?”她先出口諷刺他,“我和她一起伺候你?” “當年是你把她推到我面前來的?!彼∶級褐P眼,眼里滿是不耐,“你的意圖,不就是讓她取代你么?” “她眼巴巴跑到我面前來矯揉造作,我又豈有不受之理?!笔┥龠B冷笑,“你和她姐妹情深,兩人都得償所愿,該高興才是?!?/br> 甜釀咬著唇壁不說話,自己在椅上坐了半晌,起身要推門出去。 她不想離開天香閣,外頭的宅子,和當年的施家有什么區別。 “我沒有碰她?!彼麊咀∷?,冷言冷語,橫眉冷對,“這幾年,我根本碰不得別的女人?!?/br> 第117章 甜釀背對著他,身體微微僵硬。 “我酒色財氣均沾……”他聲音很冷,嗓音薄脆,像即將消融的冰,“可自你之后,就沒有旁人?!?/br> “這幾年在天香閣,再如何尋歡作樂,醉生夢死,都無法碰女人……面前每一張臉于我而言都是煎熬,讓我想起你?!?/br> 他低頭凝視著自己的手:“我施少連也有被人擺布,被人欺騙的時候……如何找也找不出蹤跡,找到了卻失之交臂,究竟是死是活,過的是什么苦日子,日復一日的失望和煎熬,怎么能不恨……最恨的時候,我差點掐死床上那個女人,身上全是她掙扎的血……可我趕到錢塘,見的第一面就是夫妻攜手,笑語同行……嫉妒比恨還要強烈……” “這不是我的錯?!彼腿淮驍嗨脑?,聲音發顫,“這不是我的錯……我沒有錯?!?/br> 她聲音尖銳,臉上神色幾近要奔潰:“你為什么不能放手,明明所有人都能好過一些,明明不需要這樣,為什么不能放手?為什么要對我緊緊相逼?為什么不能是其他人,一定是我?” “那你呢?為什么不能是我?你為什么只對我苛求?為何不能對我好一些?”他一拳捶在桌面,砰然一聲,怒火從心底起,冰冷冷字字聲聲質問她,“我比張圓、方玉、曲池差在何處?他們能給你的我全都能給,他們給不了的我也送到你面前來,只要你想我就能縱容,這世上有沒有人比我對你更好的?你何至于厚此薄彼,對別的男人都青眼有加,卻唯獨對我棄如敝履!” 施少連氣得眼尾發紅,死死咬牙:“時至今日,我對你再壞,再狠,再恨你,也沒有讓你吃苦,若不是你燒毀嫁衣,言語激怒,死不認錯,我也不會把你扔進這天香閣里,你為什么就不肯低頭服軟?你怪我強占你控制你禁錮你,可你若是不再三要逃,我又何必使出手段來對付你?” 她如同奓毛的貓跳起來,惡狠狠回頭,發紅的眼盯著他:“因為你是大哥哥,因為我根本不愛你,所以我就是要逃,就是不接受!在榴園你把我看得死死的,我就只能虛與委蛇伺機而逃,你蓄妓養寵還要毀我姻緣、強奪我的清白,我也根本不在乎你和其他女人如何,你把我扔進天香閣來強迫我屈服,我也把自己當做娼妓來伺候你?!?/br> 甜釀一口氣說完,雙頰通紅,心如擂鼓,見他臉色陰沉看著自己,久久喘了口氣,掌心都是黏膩的汗水,后背有如針刺。 一架吵完,兩人都久久不說話。 兩人都同樣固執,如果誓要此間爭出個輸贏來,只不過是兩敗俱傷,如果他坦蕩放手,如果她肯依附,如今早已是皆大歡喜的結局。 內室格外安靜,聽不見半點動靜,他們也反復爭吵,一遍一遍的折磨彼此,第一次魚死網破般的絕望,到現在已褪成脫口而出的委屈。 他的愛早已全盤托出,她的不愛也終于說出口,不愛這兩字,就猶如一聲悶雷破開白霧,迷障頃刻滾滾而散,他心中平靜猶如鏡湖水面,倒影著天光云影,說不清是暢快還是麻木,只是格外的靜,靜到外頭的一點聲響都難以忍耐。 從頭到尾,他都走錯了路。 施少連仔細聽著外頭的笑聲,久久沒有回神,后來目光終于轉到她身上,漆黑的眼凝視著她,低聲呼喚:“你過來?!?/br> 甜釀咬著唇壁,默默看著他,緩步上前。 她站在他身前,只覺他眼神莫測,臉色極其的平靜,長睫輕輕顫抖,他伸臂一攬,把她攬入懷中,她挨在他膝頭身體僵硬,他伸手輕輕捋著她烏黑順滑的發。 僵持得太久了,她的心比誰都要累,施少連撫摸得溫柔,她也慢慢松懈下來,溫順窩進他懷中,把臉頰貼在他肩頭。他身上的氣息溫熱,安撫她心口的動蕩,輕輕闔上眼。 他也悄然圈住了她柔軟的腰肢,兩人身體重疊在一處,他靜靜撫摸著她的長發,她靜靜接受他的安撫。 “不愛我……那是恨我嗎?”他心平氣和問她,聲音疲倦又溫柔,“推掉張家親事,奪去你的貞cao,把你圈進榴園,逼曲池休你,把你扔進天香閣……” “嗯?還有什么遺漏的罪行么?你說出來給我聽一聽……” 她聽見他的話語,十萬分的委屈齊齊涌上心頭,耳中血流轟鳴,眼眶酸脹不堪,咬著唇說不出話來。 她寧愿面對他的惡言惡語,也不要聽他半句的溫柔。 “剛才聽見你喊我哥哥了?!彼骂M貼著她微涼的臉頰,輕言輕語,話語纏綿,“你十幾歲那會,哥哥這兩個字就成日掛在嘴邊,聲音甜軟得像蜜桃汁水,我聽一日,心軟一日。后來和我在一起后,叫得越來越少,也就是人前喊幾聲,聲音也帶著怨氣……” “誰家哥哥會覬覦自家meimei,當親兄妹養的兩個人私帷穢亂,傳出去成何體統?!彼穆曇艮D為喑啞,“也只有我大逆不道,又急功近利,把待嫁的meimei關在家里,弄到床上luanl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