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她 第105節
兩人話畢,施少連告辭湘娘子出來,在自己屋外站著,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捏了捏眉心,慢步出了天香閣。 他又焉有其他去處,隨意漫步至石橋,默然看秦淮河夜淌燈舟,涼風如綢,看兩岸張燈結彩,喧闐笑鬧。 旺兒跟在施少連身后,揣著袖子徑直跟著他走,見他月白衣衫寬袖翩然,身姿挺拔背脊如松,漫無目的穿行在夜游的人群之中,行至一條偏僻街巷,見旁側有間關門的香燭店,施少連駐足望了兩眼,吩咐旺兒:“明日備些香燭紙錢,出一趟城?!?/br> 從吳大娘子病逝的那年起,每年總有那么一回,沒有固定日子,只是臨時起意,施少連會帶著祭品去金陵城外一趟,那兒有一片連綿的饅頭墳,葬的都是無家無室的孤苦,也有牢獄里抬出的罪人,在此處草草掩埋。旺兒點頭稱是,又聽見施少連說:“再備一壺薄酒,兩只酒杯?!?/br> 甜釀喝得酩酊大醉,被花娘們攜手送回屋,給她灌了碗醒酒湯,小丫鬟過來凈臉更衣,清涼布巾敷在發紅面頰上,甜釀勉強睜眼,對著花娘們謝了兩聲,花娘們見她安安靜靜不鬧騰,只是闔著眼要睡,這才放下心來,退出了屋子。 施少連披著滿身冷意從外頭回來,聽花娘們說甜釀獨自抱著酒壇喝醉了,臉色頗為冷淡,蹙眉回聲知道了。 花娘們一向揣摩不透兩人之間的情緒,總不過隔三差五都要鬧一場,有時候吵得旁側屋子都能聽見,過兩日又安安靜靜沒事人一樣,見施少連這副怫然神色,訕訕說了兩句才走開。 甜釀睡不安穩,閉著眼在床上胡亂滾,身體燥熱難耐,有如蟲蟻爬行,喉嚨干渴,直嘟囔著要喝水,念到口舌冒煙,仍無人應她。 她實在燥得不成樣子,宛如烈日炙烤旱田,兩只綾襪都踢散在床上,小衫也脫了,撈起長裙,兩腿在床上亂蹬,床上的錦被軟枕都被擠推在地,耳內翻滾著急哄哄的呼吸,急需一杯清涼茶水緩解身體的枯涸,竭力抖了抖睫,只得自己睜開眼,掙扎撐著軟綿綿的身體爬到床沿,顫巍巍伸手去取床頭的茶盞。 手抖得厲害,發紅的眼里又覷不準,甜白釉的瓷盞打翻在手里,“啪”地摔落在腳踏上,而后叮叮當當滾落在地,碎了一地裂片。 杯子是舊物,許多年了,仍是冰雪一樣白。 甜釀被這一聲清脆的響聲驚醒,身上乍然哆嗦,尾椎發麻,催著身體吐出一點水意,于暗夜里發出一聲甜膩低哼。 實在渴得厲害,又熱得難受,一張臉云蒸霞蔚般通紅,身上處處都是癢意,又沒有紓解的法子,她guntang的臉頰枕在微涼的床沿,抽著肩膀嗚咽了兩聲。 “哭什么?” 有人慢悠悠走過來,一手提壺,一手執茶盞,遞在她唇邊,語氣輕漫,“喝茶?!?/br> 是他喝的濃茶,茶已經涼透,茶氣釅冽,苦得舌根發麻,最后回甘在舌尖,勉強把她的神志救回一點來。 她強撐手坐起來,就著他的手連著喝了兩三杯,尤且覺得不夠,面上還是火燒一樣,緋紅欲滴,眉眼繾綣的臉龐,紅唇似血紅潤,呼吸急切緊促,是一副軟綿綿春意纏綿的模樣。 “為什么要喝酒?”他聲音頗冷淡,盯著問她,“是賭桌不好玩?還是戲不好看?伎舞不過癮?這天香閣的吃喝玩樂還不夠你沉湎,要鬧到借酒澆愁的地步?” 甜釀腦海天旋地轉,眼睛也迷蒙,聽見他發問,嘴硬回道:“我不愁,我很開心?!?/br> 他勾了勾唇角,微涼的指尖輕輕在她火燙的面上觸過,撩開黏在她眼尾的碎發,長袖一拂,男人清淡又混雜的氣息撲在她臉靨上,她猛然覺得渴,呼吸急促,身體內排山倒海般的浪潮沖拍柵欄,又軟綿如泡沫,輕輕一吹就要酥軟下去。 “是么?有多開心……比錢塘還開心么?”他的指尖往下滑,劃過纖細脖頸,她的呼吸越來越急,面色越來越紅,蹙著眉坐起來,呼吸凌亂,眼里春意蕩漾又幽幽暗暗,凝視著他。 他站在床前,彎下腰看她,聲音輕柔:“是錢塘好?還是天香閣好?” 她只是有些混沌醉意,腦子卻分外的清醒明白,直勾勾看著他,話語堅定:“錢塘……” “我也能給你那樣的生活?!彼⒁曋?,極溫柔地道,“只要你想要,我就能給。你為什么不要?” “你給不了……我也要不了……”她目光幽幽,耀若星辰,“因為錢塘沒有你……” “是么?”他認真點了點頭,“因為沒有我,所以自然會開心……既然我給的你都不想要,那我只能把你關在不見天日的地方,手腳脖子都用鏈條鎖著,連衣裳也不許穿,一輩子都走不出屋去?!?/br> 她盯著他,搖了搖腦袋,又點了點頭,問他:“你能不能放過我?” 他乜了她一眼,微微勾了勾唇,露出一個清淡笑意:“你說呢?” 她呼吸起起伏伏,歇了半晌,睜開發紅的黑眸看著他,見他筆直直站在自己身前,神色不冷不熱,闔眼,咽下滿腔炙熱,又睜眼,媚眼如絲,勾住他腰上的玉帶:“過來……” 她氣喘吁吁,一雙眼睛像灰燼里的火光,又熱又燙,燒得一絲不剩,伸手揪住他的衣衫:“過來?!?/br> “總有一日,我要把你捏在手里搓扁揉圓,要你嘗嘗我的感受?!?/br> “是么?”他回答她,“求之不得?!?/br> 甜釀目光迷朦又空洞,只有呼吸起伏,他見她深思恍惚,俯身過去看她,溫柔問:“我是誰?” 她看著他,仿佛不識,良久才回神,沙啞道:“施少連?!?/br> 他低頭銜住她的唇。 她來不及躲避,也壓根沒有力氣躲開,他撬開她干渴的唇舌,舌尖相遞,她的味道和他的氣息交融到唇舌之間。 闊別已久的親吻,人是舊人,心境卻已然完全不同,這吻也不同。 “你知道我愛你的?!彼N在她耳邊呢喃,安撫她,“小九,你愛我一點?很難么?” 她聽見他的話,游魂一般看著他,怔怔地看著他。 他輕柔撫摸著她的長發。 總是懶洋洋提不起精神,她在天香閣內消磨度日,卻日復一日厭倦其中的聲色犬馬,沒有振作的法子,任何人或事物都勾不起她的生機。 自打湘娘子回了天香閣,閣內的客人更熱鬧些,三教九流俱有,處處都是歌舞曲樂,甜釀不愿出房門見湘娘子,百無聊賴倚在窗邊,看初春的秦淮河景。 河中游船甚多,來來往往,多是游玩的年輕人,翠衫紅袖,青青子衿,琵琶或者簫笛,相應相合,同譜一曲。 她看見停在橋邊的烏篷船,有人掀開船艙布簾,幽暗的艙內藏著一雙晦暗眼神,朝她瞥了一眼。 那眼神是激動又冰冷的,可笑又可憐的。 烏篷船晃了晃,駛向橋洞,船內人探出半張嬌艷的面孔,回首望她。 甜釀瞇著眼注視著舟上的人……她險些認不出來,當年那個活潑的meimei…… 是芳兒么? 施少連沾了滿身香燭氣味,靴袍上俱沾了泥,臉色肅然,帶著旺兒穿行在綠意點點、枯葉蓬亂的墳堆之間。 駐停在官道茶棚旁的馬車喂過草料,被茶攤主人牽過來。 官道上,緩慢駛來一列錦繡馬車,當前有執鞭提鏈的皂隸開路,后有家仆跟隨,浩浩蕩蕩十來人,還跟著不少行囊箱籠。 不知是哪府那道的官員派遣到金陵來任職。 施少連聽見皂隸呵斥路人,掀簾瞥了一眼。 馬車就在茶棚停下歇腳,車內出來個年輕官員,森青色官袍,眉眼俊秀,意氣風發,氣質卓雅。 是高中后留在京城任職,至今已數年不見的……張圓。 張圓從京城調遷到金陵為官,把妻子留在江都家中陪侍雙親。 第116章 應天府監察御史有三,去年冬告老還鄉一人,朝廷補缺,調任張圓至金陵任事。 夫妻兩人從京里雇舟沿漕河南下,窈兒在江都下船,歸家陪伴母親和舅姑一段時日,張圓緊著赴任,先行往金陵去。 張圓曾在金陵游學數年,如今去金陵做官,少不得賃屋而住,趙家在金陵有房舍托給老仆看守,趙安人的意思是收拾出來給女兒女婿用,奈何張圓不受,先托金陵的同窗在公廨附近租了個二進的清凈宅子,到金陵后還要拜謁上峰,造訪同儕,邀約同窗,將有不少時日要忙。 窈兒在張夫人膝下伺奉,婆媳兩人親密如母女,只是張家難得有貼心人,幸而趙安人時常往張家里探看女兒,杜若有空也帶著蔻蔻看望表妹,日子還算熱鬧。 張優已再娶新妻,夫妻兩人正是蜜里調油的時候,蔻蔻每次來,也只往張夫人面前磕個頭,張優向來不待見前妻和女兒,統共也沒見過幾次面,竟不當親生的一般,張夫人見他嫌惡自己女兒,只以為是夫妻之仇不共戴天,好在是個女孩,張夫人也只得任由他去,祖孫情分不算親厚,面上卻也還過得去。 蔻蔻懼生,一向不愛留在張家,只拖著杜若的袖子嘟囔著要回家,杜若陪窈兒坐了半日,便帶著蔻蔻起身打道回府,順帶吩咐車夫去市坊絨線鋪里買些針線彩緞回去。 遇見況苑也是意料之外,雇的驢車停在路旁等候,杜若帶著蔻蔻一路往前走著,孩子拉著娘親的手搖來搖去,直勾勾盯著路邊的冰糖葫蘆走不動路,杜若怕壞了她的牙齒,將蔻蔻抱在手里:“吃多了糖葫蘆,牙壞了蔻蔻就不漂亮了?!?/br> “可是蔻蔻想吃?!焙⒆訐ё∷牟弊?,奶聲奶氣,“蔻蔻的嘴巴、牙齒、肚子都想吃糖葫蘆?!?/br> “那娘教蔻蔻一個法子,把眼睛捂上,看不見的話,嘴巴牙齒和肚子都不會想吃?!?/br> 胖嘟嘟的小手捂在眼上,還露出一條寬寬的手縫,蔻蔻嘟囔:“娘親,看不見了……可我還是想吃,我心底一直想著呢?!?/br> 母女兩人身后的男人聽見童言童語,駐足,掏出銅錢,買了一串又大又紅的冰糖葫蘆,喚住杜若:“既然孩子想吃,偶爾也讓她嘗嘗?!?/br> 杜若回頭,看見他有些訝然:“是你?” 不知是不是偶遇,蔻蔻在母親懷里偷眼看他,況苑見她抱得吃力,伸出手:“要去哪兒?我替你抱她一會?” 杜若搖頭不肯,見他手中的冰糖葫蘆,摟緊孩子:“多謝,小孩子不能吃這些東西,前頭鋪子就是了,我抱得動?!?/br> 他跟著她走,蔻蔻趴在母親肩頭,一雙圓溜溜的眼轉來轉去,只瞅著況苑手中的冰糖葫蘆,他對孩子微微一笑,蔻蔻便有些不好意思,躲進了母親懷中。 幾步就到了絨線鋪面前,她停?。骸拔业搅?,不耽誤你忙?!?/br> 況苑就在絨線鋪門前停住腳步。 杜若買完針線出來,他還握著冰糖葫蘆站在門口,見她一手牽孩子,一手拿油紙包,問她:“怎么不帶個婢女出門?” 手邊只有一個使喚的婢女,家里忙的事情多,有時候也忙不及跟著她出門,杜若回道:“去張家,用不上婢女跟著?!?/br> 蔻蔻仰頭瞅著冰糖葫蘆不吱聲,況苑用冰糖葫蘆做餌,攤開手:“況叔叔替娘親抱蔻蔻回車上好么?” 蔻蔻咽了咽口水,看了看況苑,又看了看娘親,義無反顧撲進了冰糖葫蘆的懷抱。 身材高大的男人笑瞇瞇摟著孩子馨軟的身體,語氣微嘆:“蔻蔻真乖?!?/br> 杜若見孩子雛鳥似的撲開翅膀撲向況苑,臉色瞬間青白,身形晃了晃,勉強維持鎮定,呵斥蔻蔻:“蔻蔻,下來?!?/br> “別兇孩子?!彼o著孩子,騰出一手搶她手中的紙包:“走吧,我送你回車上?!?/br> 他自作主張抱著孩子大步走在前頭,她只能跟隨他走,腳步稍急,又有些虛浮,況苑將孩子抱送入車內,憐愛揉了揉蔻蔻絨絨的發頂,轉過身來看杜若。 她立在車旁,他扭過頭來看她,如今的杜若脂粉不施,素衣素裙,嫻靜內斂,和當年那個鮮艷又俏麗的張家二少夫人截然不一樣。 男人的目光落在她臉龐上,仔細打量,暗藏想法又坦坦蕩蕩,她總是能輕易瞧出他的目光的含義,面上慢慢浮上紅暈,又夾著蒼白無力,偏首躲避他的目光,語氣僵硬:“今時不同往日,請閣下自重?!?/br> 況苑也沒有什么逾規舉動,收回目光,往旁側站了站,她要上車,他伸手要扶她的手臂,杜若急忙避開,動作稍急,顯得有些狼狽:“不必了,多謝?!?/br> 他緩緩放下手,注視著眼前女子一副避嫌的神色,是正兒八經的杜娘子,不是當年那個和他茍且偷歡的張家二嫂。 她見他神色怔怔,心頭也是百轉千回,無力回他:“有些事,過去就過去了,本也不該如此……” 她急著要走,從他身邊繞開,被他喚?。骸岸湃簟?/br> “成親后幾年,遇見你之前,我有時苦悶,也放蕩過一陣……有過兩段短暫的露水情緣……” “男人做的事情,瞞不過家中妻子,我的事情,她都知道……個中緣由或者苦衷,說出來只是為自己開脫的借口,我并未良善,卻也不愿做十惡不赦之徒?!彼吐暤?,“興許在你眼里,我和張優并無不同,我也只是你報復張家的一個工具……” “我沒料想……那些日子……就此深陷進去……”他眉頭微蹙,喉頭哽住,神色略有迷茫和失落,“是不一樣的……像又活過來了一般……情是真的?!?/br> 杜若心頭微微痙攣:“其實……真沒必要再見面……”她回他,“你也說了……露水情緣而已,當初我們各取所需,如今分道揚鑣也是正理……” “如今各自有各自的日子要過,情不情的……又值什么?”她垂眼,“不過是空中樓閣的浮影,日頭下消亡的泡沫,不值一提罷了?!?/br> “日后,還是避開些好……況苑,我們都有自己的家?!?/br> 她話語輕飄,跟著驢車噠噠噠離去。 他并非良善,她也不是貞烈,大抵都算是寡廉鮮恥的那類人吧,不計后果,不顧旁人,只為圖一時之歡愉。 罪惡感是什么時候產生的?是看見他攜著家人去廟里燒香拜佛,是看著他賢淑的妻子含笑站在他身邊待客,是避人耳目的幽會大汗淋漓的肌膚相貼。 妒忌和愛意隨之滋生,她所想擁有的也只是個敦厚和睦的家庭,一個體貼周全的丈夫,她也想做個賢良淑德的妻子,為什么他人何其幸運,為何她所托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