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她 第82節
曲池緊緊摟住懷中人,實實在在摟住她,是脆弱的她,堅強的她,奇怪的她,輕輕安撫著她顫抖的肩頭,語氣鎮定又和緩:“都過去了,以后有我在?!?/br> 他抬起頭來,注視著墻上重疊在一起的影子,一雙眼眸分外明亮。 日子總會慢慢好起來,香料鋪順順利利開起來,甜釀本想去信請曲夫人取名,哪想曲池大大咧咧取了個“醉香鋪”,這名字不夠雅致,偏偏眾人都覺得好,甜釀也只得作罷。 曲池知道她的本名叫甜釀,所以取了個“醉”字。 鋪子里賣些甜釀自己調配的香餅,也有精巧的香袋、香扇、香膏、香枕一類。西泠橋的花娘們聽說甜釀開了鋪子,賀她開張大吉,直接送的定銀,讓甜釀每月初一十五送香品去,西湖四季游人絡繹,捎帶些香品回去饋贈親友,那些零零碎碎的香扇香膏在鋪子里反倒賣的最好,拿得出手,價格又不算頂貴,鋪子開張了小半月,生意比意料中的還好。 如今有了鋪子,姐妹三人都一齊搬過來住,四鄰倒還欷歔不舍,送了不少禮來,甜釀一一都有回贈,調香是細致活,這鋪子又是從早開到晚,甜釀壓根照顧不及前頭的香鋪,給小玉和小云支月錢,讓姐妹兩人都收了外頭的攤子,在鋪子里招攬客人,王小二空閑時也來幫幫忙。 甜釀不在前堂看店,只在后院里忙著,后屋有一件寬敞的香室,都是曲池幫忙配齊的一套器具,銅瓶、香爐、匙箸、煎鍋,香油、草藥、糖鹽等物等一應俱全,倒弄得和個大廚房不差,有時她在屋里烘香,左右的梳子鋪和綢緞鋪也能沾些香鋪的香氣,免了兩間鋪子熏香,這也算是意外之喜。 曲池若得了空,必定一門心思撲在香鋪里,幫著甜釀采買香料和四時花卉,或是打打下手,幫著研磨搗舂香料,甜釀一人忙不過來,其余三人都要輪流著來幫忙,曲池是做的最多的。 說起曲池,小玉姐妹兩人都要偷笑。 其實兩人和以往沒什么不同,但又實實在在有了些不一樣,從某一日起,他們兩人可以一道悠閑在后院研香、喝茶、說話,兩人一塊兒湖邊漫步,泛舟西湖,甜釀還有興致跟著曲池去溪邊垂釣,去寺里燒香拜佛,兩人之間不過分避諱,也不太過親昵。 曲池若想邀著甜釀出門走走,不需要再招呼上小玉和小云作陪,甜釀自自然然跟著他出去,把姐妹兩人撇在香鋪里,曲池偷偷回頭,朝著姐妹兩人挑挑眉頭,桃花眼笑得尤其溫暖。 等到小玉出嫁那日,花轎從醉香鋪里送出去,雖是市斤小民的喜樂,卻辦得半點也不含糊,迎娶的新郎官借了匹矯健的白馬,幾個麻利轎夫扛著花轎在斷橋上走了個來回道,旁觀的游人都接了喜糖喜果,自發自覺跟著花轎往前走,恭喜唱和之聲連綿響了一路,此起彼伏,久久不絕于耳。 甜釀聽著煙紅柳綠中一片“早生貴子”“百年好合”之聲,也不禁雙目朦朧。 曲池站在她身邊,悄悄捉住了甜釀袖里的一只手。 她略僵了僵,偏首看他,見他笑容暖洋燦爛,松懈下來,報之微微一笑,任由他牽住,跟在人群里往前走。 “曲池?!?/br> “嗯?!?/br> “謝謝?!?/br> “謝什么呢?” “謝謝你想出一個有趣的法子……他們兩個都沒什么家人,卻有那么多人祝福?!碧疳剣@口氣,“希望他們一生喜樂安順?!?/br> 曲池目光炯炯看著她,輕聲道:“等我們成親時……也這樣……好么?” 甜釀目光從他俊朗陽光的面容上掃過,落在人煙匯集之處,那一聲“好”遲遲不肯落下來。 曲池只能再等下去。 王小二是酒樓的跑堂,原先一直住在酒樓的雜物間里,一直沒個正經住處,近來因要成家,也在香鋪附近賃了一間小屋權做新居,今日請左鄰右舍喝喜酒,甜釀也請了原先居處的朱婆婆和鄰里來,大家見著甜釀,都紛紛詫異:“九娘子似乎換了個模樣兒?!?/br> 她原先在外走街串巷,為了行走方便,多把自己裝扮得黯淡不起眼,如今生活也安定下來,每日只在家里制香,那些掩飾都慢慢省略了,素衣素裙,素面見人。 其實當了那么久的鄰里,怎么會一點破綻都沒有,明眼人心知肚明,卻從來也不戳破她。 盛夏漸至,天已暑熱,西湖游人依舊不少,夜里比白日還熱鬧些,都是夜游泛湖的閑人,湖邊喝酒的、劃拳聚賭的也不少,前頭香鋪一直要開到深夜,后頭甜釀也要趕工,這時候的香扇香囊尤其好賣,她早已停了針黹,扇面絹袋那些都從外頭買來,要在蒸槅里各樣蒸煮炮制,夜里正是沉香的時候,常常忙到半夜還不得閑。小玉婚后就不在香鋪里住,如今只有小云和甜釀作伴。 曲池不放心,總怕有閑人來擾,入夜也不肯走,后來索性也在附近租了間小鋪子。 甜釀蹙著眉尖問他:“你能開什么鋪子?” “就開個珍珠首飾鋪吧,西泠橋的花娘不是很喜歡珍珠粉么?配上你的香膏,一定銷得很快?!?/br> 這鋪子果真開起來,生意好壞先不說,自此曲池也在西湖邊長住,和甜釀日夜作伴。 曲夫人見他倒是在錢塘安定了下來,吳江和錢塘隔得不算遠,她有心照應這個弟弟,只是明輝莊有郭策,又是坐車又是行船,不便出門,曲夫人只得多在書信里關照叮囑。江都那邊,曲父和后母也有二子二女,曲家也是好幾房人住在一起,每日吵吵鬧鬧,后母巴不得曲池離得遠遠的,再不回江都,向來只有給曲池氣受,曲父想管教這個長子,奈何曲池只聽親姐的話語。 曲池也到了年紀,曲父想為他謀一門好親事,曲夫人也有自己的打算,既然曲池和江都家里不對付,那不如就在吳江落腳,在郭家或是其他大戶,挑個合適的女子為妻,依著曲池的相貌秉性,也能挑個好的。 只是曲池總不肯回來,好在他隔三差五給曲夫人來信,說些錢塘的塵世煙火,湖光山色,附上鋪子的賬簿收支,倒也沒有在錢塘荒唐度日。 曲夫人轉念一想,他這一年間長居錢塘,或是結交了什么知心好友,有了什么機遇,年輕人莽撞,在外總要有人照應一二,以防意外,故而修書二封,一封給了曲池,一封送到了錢塘守備府。 曲池收到書信,捏了捏眉心。 追妻路漫漫,坎坷倒是不少,他這一年,心思只放在甜釀上面,已經把能想的招數都想出來了。 曲夫人有個早年相熟的朋友,是如今錢塘守備鄭大人的發妻,鄭大人好些年前駐在鎮江,后來又升往寧國守備,一年前鄭大人升任錢塘府,守備夫人幾個月前也追隨丈夫來了錢塘。 守備夫人娘家姓楊,這楊夫人雖是女子,卻說話直爽,為人仗義,有一份俠肝義膽,是個女中豪杰,曲夫人早年因夫族和她結識,兩人雖然見面甚少,但每年都有兩三封書信往來,楊夫人雖然識字不多,書信都是身邊的婢女所回,回信里都是平常俚語,但和文縐縐的曲夫人卻志氣相投,算是莫逆之交。 如今楊夫人也在錢塘,曲夫人讓曲池執著自己的名帖去拜會楊夫人,也是想楊夫人照拂下幼弟。 楊夫人去年嫁了獨女,比丈夫晚到錢塘,這些日子都忙著整理家事,她亦收到了曲夫人的來信,聽門房說是曲夫人的胞弟來訪,也是極歡喜的迎進來,她十年前在盛澤郭家見過曲池一面,早已忘了模樣,如今見堂下站著位極高大英俊的年輕人,漂亮的桃花眼,倒是和曲夫人截然不一樣的相貌,也禁不住拊掌大笑:“十年未見,楊姨都忘記你模樣了,還想著是十年前那個小蘿卜頭,令姐還在信里擔憂你,我瞧著也沒啥可擔憂的,看著好得很?!?/br> 她左右打量曲池,不住點頭笑:“你jiejie啊,就是心性兒有些過強了,什么都想的多?!?/br> 楊夫人半點沒有架子,為人極好,曲池坐在下首,被她一通笑話,旁的婢子也是笑吟吟跟著主母打量自己,也不好意思摸摸鼻子:“夫人笑話曲池了?!?/br> 曲池認清了鄭府的門,陪著用了頓午膳,楊夫人愛熱鬧,愛朋友,愛聚會宴飲,也喜歡和年輕人多說說話,家中又清凈,再三叮囑曲池:“往后多來楊姨這坐坐,我去和你jiejie說,有我在呢,事事都照應著,讓她安心?!?/br> 曲池笑得有些勉強,此后偶爾也往鄭府去少坐。 錢塘那樣大,偏偏只有一個西湖,楊夫人膝下再無兒女,又是詼諧活潑的性子,每日早上送守備大人去公廨,無事就愛帶著左右兩個婢女,往繁華熱鬧處鉆,游山玩水,近來天熱,楊夫人尤愛去西湖泛游。 這就看到湖邊一棵垂柳下,穿著青縐紗的年輕人,搬個小杌子,坐在湖邊釣鰲蝦。 “曲池?!睏罘蛉嗽隈R車內招手。 “楊夫人?!鼻夭环涝诖颂幰姷椒蛉?,上前在車旁作揖,“甚巧,居然在此處見到夫人?!?/br> “你倒有閑情逸致?!睏罘蛉诵Φ?,見湖邊擱著那一桿魚竿,起了興頭,自己跳下馬車,往湖邊去:“你坐此處做什么?” 曲池就陪著楊夫人站在湖畔說些閑話,不過半晌,鋪子里出來個輕白衫、竊藍長裙的年輕女子,身姿窈窕,拎著一只陶罐裊裊走來。 曲池留著一分心神,知道甜釀手中的陶罐,裝的是她親手做的,在水井里浸得冰涼的酸梅湯,正是給他送的。 他如常和楊夫人說著話,眼睛瞟過甜釀,眼里是一閃而過的急切,卻沒有動作。 甜釀也瞧見曲池身邊站著人,是個四旬開外的貴夫人,容貌生得普通,一雙濃眉很是英氣,嗓音略亮,笑聲清亮,像是個極開朗敞亮的人。 她知道曲池已瞧見她,卻沒有動作,仍和那夫人一言一語說著笑,頓住腳步,將陶罐擱在小杌子水邊,也不上前,就隔著幾步,朝著說話的兩人點了點頭,算是致禮,轉身回了香鋪。 楊夫人也喜歡年輕漂亮的孩子,說話的空當,一眼覷見這素衣女子,花容月貌,一雙眼生得動人,再瞧一眼,突然晃了晃神,又盯著她瞧了一眼。 曲池見楊夫人目光落在甜釀的背影上。 “這是……” “這是前頭香料鋪的店主?!鼻叵胍谘?,“平日鋪子相互照應,偶有些往來?!?/br> “這女子……”楊夫人臉上笑吟吟的,“看著莫名有點眼熟?!?/br> 二十年過去了,楊家夫婦的音容笑貌只剩一個模糊的影子,她親手照料的那個孩子,當時只有兩歲,還是個胖嘟嘟的小孩兒,抱在手里都有些吃力了,如今重逢,只是覺得有點眼熟。 曲池不敢透露她的身份,怕蓉姊得知,更怕消息傳到更遠的地方,笑道:“許是夫人和她在某處有過一面之緣呢,這位娘子此前常去人家里售賣香料,也在西湖邊賣過些香袋絹扇一類,興許夫人無意見過?!?/br> 第94章 楊夫人生性爽朗,沒有多慮,笑道:“也許真在哪兒見過,哎,說起來,人就兩只眼睛一張嘴,生得好看的人,左右也就是那些模樣?!?/br> 曲池隨聲附和,楊夫人就將此事撇下不論。 寒暄了幾句,曲池將楊夫人送回馬車,拎著甜釀送的那個瓷罐回到香鋪里。 香室里甜釀守著小鍋熬玫瑰膏,盛了一小勺熬得晶瑩剔透的玫瑰汁兒出來,用指尖沾了沾在唇上嘗嘗味,見他進來,問:“酸梅湯喝了嗎?” 曲池搖頭,將酸梅湯倒在兩個白瓷碗里:“和你一道喝?!?/br> 甜釀莞爾一笑,在小凳上坐下,等他把碗端過來,兩個人并肩坐著說些閑話。 “這酸梅湯味道和外頭食肆有點不一樣,吃口更涼些?!?/br> “我加了薄荷和半夏?!彼@幾年吃不得冰涼,一吃每月里就要腹疼,呷了兩口就把碗擱下,“喜歡嗎?” “喜歡?!鼻匕炎约耗峭牒裙?,自自然然伸手去端她剩下的那半碗。 碗沿還有一點玫瑰汁的痕跡,他自然把唇印在上頭,甜釀佯裝不見,輕輕搖著羅扇,冷不防臉頰觸著一點微涼微軟——曲池極快在她腮邊啄了一口。 她嘟著紅艷艷的唇,臉沾了一點飛霞,看著他,語氣無奈:“曲池……” 曲池笑瞇瞇咧嘴,將半碗酸梅湯都灌進嘴里:“來點玫瑰膏就更好了?!?/br> “剛才那個和我說話的夫人……”他懶洋洋撐著自己的下巴,看著甜釀。 “嗯?”甜釀扭頭看他,“是你認識的人么?我看你兩人說話親近,不像過路人一類?!?/br> “那是錢塘的守備夫人,我叫她楊夫人……楊夫人和蓉姊偶有來往,我十年前見過她一次,沒想楊夫人也來到了錢塘,剛才那是偶遇?!彼兆√疳劦氖?,“你會不會心底不高興,剛才沒有向楊夫人引薦你?!?/br> “當然不會?!彼厮?,“曲池……我們兩人……” 她把話頓住。 曲池蹙眉,將她一雙冰冷的手攏在手中暖:“我私心里,恨不得讓身邊所有人都知道你……想來想去,還是要把jiejie早些娶回家?!?/br> 既然選擇把他留在身邊,總是要走到婚嫁這一步,不能一直拖下來。 “江都家里不管,跟父親說一聲就罷……蓉姊一直掛念jiejie,也曉得我的心思,每次來信都讓我好好照顧你……”曲池慢慢說話,“我每日只擔心自己配不上jiejie,讓jiejie嫌棄我……都愁的睡不著,怕第二天醒來,jiejie轉眼就不見,想要抓得更緊些,每天寸步不離跟著你……” “每天晚上都在向菩薩祈求,祈求九兒jiejie早些答應嫁給我……”他無奈地笑,“菩薩怎么一直不聽見我說話呢……” “曲池……”她回握著他的手,“……我有些害怕……” 仿佛還是一片柳絮,晃晃悠悠飄蕩在空中,一直墜不下來,一陣清風就能把自己吹到不知何處。 錢塘日子逍遙自在,金陵卻分外的熱鬧忙碌。 今年繁春,苗兒和云綺帶著各自孩子,遷到金陵來和丈夫團聚,把家宅收拾妥當,兩家人理所當然去了趟施府,來見見施少連。 施家的新宅很是闊顯,一瞧便知是富貴商賈之家,施少連和方玉、況學在前院喝茶,云綺和苗兒帶著孩子去后院看芳兒。 芳兒如今是今非昔比,她容貌本不俗,悉心裝扮,自然艷光四照,珠圍翠繞,把兩位jiejie都壓了下去,云綺和芳兒早已生分,如今成了自己哥哥妾室,心頭總有那么一股氣在,見過也就算了。 苗兒是親姐,關系自然親厚些,姐妹兩人在內室閑話,苗兒見滿室的珠玉錦繡,伺候的婢女就有三四個,知道妹子過的日子不差,囑咐芳兒兩句,哪知芳兒哽咽兩聲,淚珠滾滾而下。 苗兒細問,才知道芳兒一直圓房,施少連從不在她這兒過夜,芳兒滿心委屈:“起先我來時,他不常在家,又住在勾欄院里……拖到現在……他就是故意報復我……” 芳兒剛來時,有時施少連醉醺醺回來,見她在他面前伺候茶水,直勾勾盯了她半晌,看得她頭皮發麻,聽見他半醉半醒點評自己,聲音冷淡:“鄉下丫頭,又蠢又笨?!?/br> 她臉瞬間漲得通紅,等她見到風姿翩然的金陵仕女,也見到秦淮河上的依紅偎翠,看著自己身上脂粉,真認真學起婀娜嫵媚的儀態,他也是正眼看了兩日,偶爾招手上前,在她面前仔細端詳,勾起唇角笑:“美則美矣,到底不如外頭的娼妓勾人,提不起興頭?!?/br> 她猶如掉進冰窟,她是他正兒八經的表妹,他卻把她和外頭那些娼妓相提并論。 還未等芳兒回過神來,后院開始接二連三進人,貌美侍女,樂伎舞女,有些是別人送他的,有些是他買來送人的,施少連將女人通通塞進了后院,這些人里只有芳兒有名分,又占了個表妹的好處,一聲藍夫人,管起了后院這群鶯鶯燕燕。 漂亮女人扎堆的地方,又哪里是好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