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則嘉勉 第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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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桐城。 臨去醫院前,嘉勉還在不死心地輕輕梳頭發,門口換鞋的倪少伍再次缺乏人情味的醫生建設:“剪短些吧,你最近頭發也確實長長許多?!?/br> 嘉勉還擊他,說他職業病極了,勸她剪頭發的口吻像極了交代術前備皮的冷漠。 倪少伍不怒反笑,認真嚇唬她,他見過有些女病人長時間臥床不打理頭發,最后很難梳通,后腦勺那里都結成個餅狀,屆時,任你怎么梳都難梳通的。 然后呢?嘉勉問。 “然后就全剔了,重長呀?!?/br> “你騙人!” 倪少伍笑意再濃了些,愧疚的口吻,“嘉嘉,你的頭發什么時候留這么長的我都不知道?!?/br> 當晚,那個實習醫生jiejie來給嘉勉上藥的時候,說起倪老師茶余飯后的絮叨,總是他女兒。求學生想辦法給他女兒把那頭發梳梳通呢。我看著比她著急,最后還感嘆,嘉嘉什么時候打辮子的我全然不曉得呢,也全然不會替她張羅了。姑娘就悄然間地長大了,跟你養在院子里的花一樣,不經意間就開了。 到底嘉勉還是要實習醫生jiejie替她剪去了一指長的尾巴,純粹梳不開了,發梢也許久沒修理,微微開叉了。 嬸嬸知道后,心疼了好久,電話里安慰嘉勉,不要緊,個把個月就又能長回來的。 姑娘家從開始藏心思起,視為長大的開端。 嘉勉的長大從她和自己的頭發卯上勁開始。 她很難告訴父親,她準備留長發是因為班上男同學的笑話:倪嘉勉擱在男生堆里都挑不出來。 只因為她那頭肖似男生的利落短發,只因為她瘦瘦單單的事不關己不張口。 她也很難相信,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剪去一截留了好久的頭發,梳通了罷。沒幾天,灶臺上熱牛奶的時候,那打火處不出火花,她埋頭去吹,火一下躥出來,別的沒什么,就是火急火燎地……燒糊她的一溜劉海。 水痘隔離解禁的第一天,她便去剪頭發。 倒霉催的小人碰上了個大刀闊斧的理發師,嘉勉讓他幫忙修修這燎糊的劉海。眼睛一閉一睜,那個狠心的理發師直接給她剪成個短的不像話的短發,理由是你這劉海實在難彌補。 回到叔叔嬸嬸那里,倪嘉勵這個沒心肝地頭一個笑到捧腹。 別說,還是短發更襯你。哈哈哈哈。 嘉勵說他們家有個丑小鴨急于變天鵝,結果,分分鐘跌回水塘里。 嘉勭盡管也忍俊不禁,但還是寬慰小妹,不要緊,丑小鴨始終是天鵝,慢慢來。 嬸嬸心疼老幺兒,只有她明白嘉勉留長發的心情與決心。一邊埋怨自己還是把她接回來隔離的好的,一邊試著彌補點,說帶嘉勉再去找發型師修修。嬸嬸有信心,說可以修成赫本那個經典短發的。 邊上的嘉勵、嘉勭這下繃不住了,還赫本,拉倒吧! 恢復短發的嘉勉,由他們笑去,始終不破功,但也沒接受嬸嬸的建議。純粹是再舍不得她為數不多的頭發了。 自此,她得了個害怕理發師的病。 * 嘉勉是在蒙蒙的熱意里醒來的,嬸嬸先喊的她,見她睡得一頭汗,溫和地替她捋捋頭發,“嘉嘉,醒吧,瞧睡得這一頭汗?!?/br> 時下四月底,春夏之交。 嬸嬸抱起了嘉勉,再去喊嘉勵。姊妹倆,她一樣對待。 無論精神上還是物質上,嬸嬸做到不偏不私,但嘉勉更感恩的是,嬸嬸填補了她童年乃至少年時期所有母愛的期許與認知。 姊妹倆同式不同款的裙子,嘉勵到底大兩歲,穿出些朝氣少女的輪廓感; 而嘉勉還懵懵懂懂,襯裙翻出來一截也大大咧咧,她揉揉眼睛問嬸嬸,“家去了嘛?” 得吃完晚飯。樓下周家兩個兒子都到了,一個新郎官、一個陪著兄長去女方家送髈酒的二小子。 這里婚嫁的習俗,正式迎娶前一天,男方要去女方家里送宴客的豬蹄髈和喜酒。當然周家辦婚事,少不得他們老字號的“金玉滿堂”、“早生貴子”的婚慶攢盒。 桐城周家,眼皮子淺的說沒聽過,但有名的百年老字號南貨店諴孚坊,多少嘗過也買過。 嬸嬸說,樓下正陪著新郎官喝棗茶呢。明天正日子,中式婚嫁禮上,缺個提銅手爐的,“你陸姨想你們姊妹倆里挑一個?!迸綍袀€銅爐子,里面當真有碳火,需得男方出個小陪娘一路給提回來,寓意這香火不息。 嘉勵躍躍欲試,沒成想嬸嬸定下了嘉勉。 嘉勵當即不快,“為什么?” 沈美賢不想和女兒嚕蘇。這種中式婚禮,無論是傳統還是守舊,都得尊重人家主家的請求,凡事一生一次,大吉大利。 嘉勵來著例假呢,委實不方便。這才選了嘉勉。 mama這么安排,惹得嘉勵豎著眉毛噘著嘴,儼然自己被剩下的那個;而那個被挑中的也不經事地不樂意,她情愿由嘉勵去。 一來她年紀小,不該強到jiejie前頭去; 二來她不高興,頂著這洋相的短頭發; 三來男方儐相是周家老二,那個周軫回回見到嘉勵都逗她,不把嘉勵逗哭不算完。還厚顏無恥地喊叔叔“丈爸爸”,絲毫不抵觸兩家玩笑的娃娃親; 四來, 童言無忌且缺心眼的嘉勉問嬸嬸,“軻哥哥的婚禮真是假的?” 第3章 1.2 桐城在s市版圖的最南邊,枕水江南的一個宜居縣城。直到2010年才正式撤縣并區,彼時行政位置還只在縣級。 原則上說,他們祖籍都是這里,可是后來嘉勵都說自己是s城人,并不認這個小縣城。 唯獨嘉勉,她因父親的緣故,記憶里的煙雨江南其實桐城的著墨更濃烈些。 * 倪家和周家原沒什么交情,只因為沈美賢與陸明鏡是表姊妹,而后者是周叔元的第一任太太。二人早年情變分手,沒多久,周叔元便找了現在的太太。 昔年說好的連襟,如今只剩下不尷不尬地人情往來。叔叔是個徹頭徹尾的文人,教教書、會會友、寫寫稿子,盡管十二歲的嘉勉并不明白什么叫經濟學者,但也清楚許多人很想巴結叔叔。這里面最不乏的就是做生意的,小到開鋪子,大到企業集團,總之,商人最逐利,自然也希望有人來給他們避弊。 周叔元便是這樣的人。他和陸明鏡涇渭分明后,也沒和倪家斷了人情世故,周軻還喊倪少陵姨父不說,老二小子同嘉勭一邊大,斷斷續續的來往里,各種攀交情盤話術,還扯上兒女親家。 說是玩笑,傳來傳去,也沒多少人真當回事。但外界認為倪周兩家交情甚篤倒是真真的了。 倪少陵罵周叔元,老賊! 此番周軻的婚事,正經給倪家下了闔府同請的請柬,倪少陵也不應付,由著妻子領著幾個孩子去吃喜酒就罷了。 婚禮在周家,但陸明鏡不去觀禮了。周叔元或真或假罷,許是念著前妻的情誼,叫兒子提前過來會會母親這邊的戚友。愿意的話,都請過去喝喜酒。 喜酒是真的,新人也是真的,哪里有假的一說? 嬸嬸聽到嘉勉口無遮攔的話,立即去捂她的嘴,“瞎說八道,有人的時候不能亂講的??!” 這話原本就是嘉勵聽來的,眼下她也比小妹先有了反應,“mama,軻哥哥當真……” 沈美賢即刻就去撕女兒的嘴,“要你亂聽人家是非還亂傳?!彼柍饧蝿?,“不該你聽的別聽,不該你問的別問?!?/br> 小小年紀學那些長舌、搬弄是非的陋習,心氣全廢了。 一碗水端平,順帶著連嘉勉也一齊訓了。要姊妹倆懂得什么年紀干什么事,人人都是個個體,懂得尊重別人的陰私與選擇。 嘉勵挨了mama一記不輕不重地罰,漆漆的眼珠子一轉,“恨”起嘉勉來,怪她個白癡守不住秘密管不住嘴,頓時也覺得那個拎爐子的差事沒意思極了,就給她罷,“只是當心別再燎到頭發了?!?/br> 沈美賢看出女兒有些不適意,就逗嘉勉,小陪娘會有喜錢拿的。 嘉勉即刻會意,“我和jiejie一人一半?!?/br> “誰稀罕!” “哦,那我給嘉勭了?!?/br> “你給唄,看他稀不稀罕?!?/br> “他就稀罕!” * 不算寬敞的枕水小樓喧鬧地擠滿了人,都是陸姨交好的戚友,不請自來地恭賀。 中國人的人情債就是這么背出來的,你來一趟,我便要還一趟。 陸姨原本最低調的人,也只能喊廚子過來張羅幾桌,酬謝大家。還不忘提前東道,等周軻他們三朝回門回來,再叫新人認真補喜酒,意思再明白不過,周家的婚宴她這頭不參與。 嘉勉趴在樓梯的欄桿上,下巴托在交疊的兩只手上,她在看新郎官,嘉勵笑她笨,“明天,明天才是新郎?!辈排逍吕傻幕?。 他好像真的并不開心呢。小時候嘉勉覺得過年最開心了,再有就是去喝喜酒,好吃好玩好看,她能攢好幾包喜糖拿到學校去和同學分,長大些才明白,小孩子最適意的物欲對于大人未必簡單,甚至是難關。 年關年關,喊著過關,婚嫁也是。成年人的世界,從來沒有簡單,只有人情世故。尋常人家,結婚辦件事,可能是經濟上cao辦的一關;對于軻哥哥,嘉勉只能看出來,他有點不開心,至于再多,她好像不甚明白。 親緣來說,嘉勉并不是軻哥哥的表妹,可是她喜歡這個大哥哥,大抵懵懂未知的女孩對于男性天然的趨之若鶩便是見識、溫和、大方,再難以名狀的便是氣場。 周家軻哥哥以上都滿足,所以哪怕不設防地聽一嘴他的是非,嘉勉都覺得沒什么。十二歲的她對于愛戀知之甚少,對于性別戀的歧視更是微之又微,但前年父親醫院一個同僚因為被曝光了類似的隱私,而被丟了職務,因為病人不要他看病了,最后那個同僚從醫院頂樓跳了下去…… 父親帶著嘉勉去吊唁的時候聊過這個事情:他們把醫生想得太神圣了,其實它只是個職業,和他們每月拿工資養家一個道理,只是他們做事,我們做事又做人。 去了的那個同僚是父親的師弟,但這么多年,父親卻不知是這樣的情由。這世上有太多我們見不慣的事情,僅僅因為他們與我們絕大多數不一樣。 規則之外的總是異類。 末了,父親咬恨,說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想到去死。再沒有比醫生更明白,死有多容易的了。 童言無忌的嘉勉問父親,所以,男人不能喜歡男人,女人不能喜歡女人? 彼時她正在看tvb96版的《笑傲江湖》,里面的東方不敗為了救男寵楊蓮亭而死,一個梟雄最后這么情長氣短地沒了。 父親回應的很模棱,不是不能,而是很難。再玩笑,嘉嘉,倘若你以后喜歡一個你不能的,我也會很難的,很難輕易接受。 堂屋東一位置的主桌總算下桌了,陸姨喊家宴的幫工幫著撤碗盞,換茶由他們幾個男士聊事。 那頭嬸嬸喊嘉勵嘉勉,問她們要不要吃蜜棗茶,剩下好多。 廳里亂糟糟地,嘉勉趴在欄桿上應嬸嬸,她想吃,她最愛這些甜絲絲的點心、茶水。 說著下樓梯,東一桌上下來個最年輕的男子,二人齊刷刷往堂屋正門口走,原是嘉勉莽撞了,一頭悶撞到周軫懷里,給他好半會兒回不過神。 一人揉額頭,一人揉心口。 誰都覺得自己沒錯,嘉勉只看著他不說話,后者悻悻挑眉問她,“趕去投胎?” 這個人,叔叔說得對,周家老二更像他老子,潑皮沒臉。嘉勉不喜歡這個周軫,她用只有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問候他,“你剛才在桌上的樣子真可憐?!?/br> 這里是陸姨的家。是軻哥哥母親的地方,而周軫是周叔元第二任太太所出,原則上,他最最不該出現在這里了,出現在這里受人慢待、冷落。連愣頭愣腦的嘉勉都看出來了,可惜父親并不這么想,他斥責周軫,你大哥結婚,你袖著個手像什么樣子,十七了,你當你還是奶娃娃啊。正巧女方的儐相年紀也不大,正愁沒十七八的男孩子配呢,這才捉了周軫,由著他陪著大哥,周叔元美其名,兄友弟恭。 窩囊氣憋了一路了,周軫嘴里還余了顆沒來得及吐的棗核,眼下沒皮沒臉地徑直吐在地上,笑吟吟地問嘉勉,“你這頭發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