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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張滿是褶皺的老臉看不出年紀,被忽高忽低的火光映得忽明忽暗,此時站在烈烈寒風之中,滿頭白發都被吹得凌亂了,身形也微微佝僂,可仍是一絲不茍地燒紙。 洪文問道:“那些人,你們都認識嗎?” 那驛官好像現在才想起來今兒還跟來一位太醫,瞅了他一眼才搖搖頭,“認識也好,不認識也罷,又有什么要緊?都是好漢子?!?/br> 洪文點點頭,“是呀,都是好漢子?!?/br> 后面突然有人捏了捏他的肩膀,回頭一瞧,“師父?!?/br> 洪崖嗯了聲,也拜了一回,“沒想到這里還躺著許多英雄?!?/br> 剛才他在驛站忽然聞到一股火燒味,還以為哪里起火了,趕緊出來看看,走近了才明白始末。 回去的路上又下起細碎的雪粒,打在身上沙沙作響,不多時就積了一層。 洪文抖動肩膀,看著那些粗鹽似的雪粒刷刷滾落,再抬頭望望前方蹣跚行進的驛員們,心中百感交集。 雪粒自九重天飛揚而來,將這方世界都妝點成蒼白一色,幾十步開外就看不清了。 有驛夫取了火折子出來,爬上高梯,點燃驛館外的燈籠。 剎那間,幾點光亮驅散周遭迷霧,叫人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下來。 原本透亮的油紙外殼已在煙火長年累月的熏烤下泛黃,混著落上的灰塵,形成一種厚重而黏膩的殼子,被燭光一照,透出氤氳的熏黃的光暈。 那光暈在寒風夾雜著雪粒中搖擺,將燈罩上大大的“驛”字映得格外清晰。 在停留的三天內,洪文頻頻聽到往來的踏踏馬蹄和急促的銅鈴聲,時間不定,有時是晌午,有時是深夜,抑或凌晨,每每探頭去看時,就見已經有聽見銅鈴聲的驛夫提前出來交接。 交接的過程極短極快,來的驛夫在馬背上就將用木板和油紙反復包裹的書信文檔遞出,負責接應那人飛快地檢查幾遍,確認無誤后蓋章塞入懷中,也穿著一樣的衣裳、帶著同樣的銅鈴、掛著某某驛站的令牌,飛身上馬,一路伴著急促馬蹄和銅鈴聲遠去了。 偶爾風中還會送回他們支離破碎的聲音,“五百里加急,閑人退散!擋路者斬!” 洪文從未見過這樣的場景,很有種癡迷沉淪的意思,后面發展到只要聽見隱約的銅鈴聲便披衣爬起,跟那些負責接應的驛夫們一起等待。 最初眾人還有些驚訝,不知這位京城來的小太醫大半夜不睡覺做什么,可見他只是安安靜靜地看著,也就不管了,等到后來,外廳角落里還多了一張凳子,不知是誰搬來給他坐的。 可能外頭的人不知道,行醫者,一般都有一手不俗的畫技,皆因他們要實時記錄見到的奇異病癥和藥草,哪怕沒有刻意學過,久而久之也就練出來。 洪文也是如此。 他開始翻出隨身攜帶的小本子,安靜地描繪驛員們忙碌而乏味的生活。 有幾回程斌見了,還有些驚訝和不解,“大人,您畫這些做什么?怪沒意思的?!?/br> 翻來覆去也不過是那幾個人,那幾匹馬,有什么趣兒! 洪文看上去比他更驚訝,“怎么會沒意思?” 每一次往返都代表著一段故事,而每一段故事里都摻雜著無數人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天底下還會有什么比這些更吸引人的嗎? 隆源帝雖然有點摳門,但該花錢的地方卻從不儉省,甚至還會增設許多在別的朝代看來很不必要的開銷。 就好比他們這些去外地公干的官員,其實并不必擔心與家人失去聯系。 洪文等人去東北大營,每隔半月就要將所見所聞所為寫個折子送回京城,而隆源帝又額外下令,“若京中有親友者,書信也可一并送回”,只不過尺寸厚薄都有規定。 走官道驛站傳遞書信,自然比別的方法更快更安全,也算外辦官員們的小福利。 洪文就想著,將自己沿途所見挑些不出格的畫下來,再附上書信,如此圖文并茂,簡直比話本還有趣。 嘉真長公主雖沒明著說,可他深知她對外界的向往,想必看了會很高興。 想到這里,洪文手下不自覺又加快幾分。 唉,不過畫得再好也不如親眼所見,真想什么時候跟公主一起看看外頭的天地呀! ******** 嘉真長公主第一次接到洪文的書信時,已經是三月十六了,剛好是谷雨。 京中大地早已換了新衣,外面百花盛開、百鳥爭鳴,好一派欣欣向榮的繁華景象,但洪文卻在信中寫道: “……極冷,昨兒竟又下大雪了,足有一寸厚,但將士們仍cao練不休,喊殺聲震天……高山之巔積雪終年不化,里面許多大樹高達天際,兩人合抱都摸不到頭那么粗,聽說常有熊瞎子出沒……我和師父進山采草藥,發現一株野參頭戴玉豆,極其可愛,特意畫來你瞧……” 信紙下方果然畫著一顆栩栩如生的小人參,上頭頂著許多玲瓏珠子。 “再過幾月就會變紅,到時更為動人,可惜你不得一見……” 嘉真長公主莞爾一笑,眉眼彎彎,眸中波光蕩漾,“傻子?!?/br> 青雁進來奉上茶果,見她這般模樣,不覺低笑。 嘉真長公主也不理會,又將那薄薄幾張信紙翻來覆去看了數遍,這才小心地裝回信封,又端起茶杯喝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