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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二月十八那日,棄舟登岸的車隊直接被突然而至的大雪阻住去路,一口氣在驛站等了三天。 程斌凍得不行, 每天搓著手感慨, “若還在京城,這會兒都有膽大的人換春日薄襖了?!?/br> 春分都過了, 可他們倒好, 日子越過越冷,如今反倒又把厚皮襖子翻出來穿上了。 洪崖是個閑不住的人,在驛站住了一宿就覺無趣,次日一早扛著槍出門, 太陽沒到正中就挑著一溜兒兔子回來, 親自下廚炒了一鍋麻辣兔丁給眾人加菜。 洪文許久沒嘗過自家師父的手藝,伴著紅彤彤的醬汁和勁道彈牙的兔rou,一口氣吃了三碗飯,這會兒有點撐,左手按著自己的肚子促消化, 右手提筆書寫。 “……自京城一別已有月余,公主一向可好?今一路北上,沿途風光與京中大不相同,草石森森、白雪皚皚,舉目雪峰遙遙可望,若公主親眼得見,必然歡喜……” 這么寫了一段之后,洪文又覺得好像有點矯揉造作,于是換了種口吻繼續寫,“……就是真冷,我從未在這個時節來過這邊,如今也算見識了。若公主日后想來,切記多帶大毛衣裳……只是風光真好,一人獨享著實可惜……” 寫到這里,他擱下毛筆活動下手腕,起身去門口舒展筋骨,卻見有幾人急匆匆往外走,便下意識問了句,“幾位要去哪兒?” 那幾人一轉身,洪文才看見他們手中捧著許多香燭紙錢之類,似乎要去拜祭。 “啊呀,”洪文吃了一驚,歉然道,“我不知你們要去做正事,打擾了?!?/br> 那幾人沒想到京中來的太醫這樣好說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大人客氣,也算不得什么正事?!?/br> 聽他們這樣說,洪文越發好奇,索性直接走出去問道:“既不是正事,怎么大冷天的又出去拜祭?” 師父也說今兒的風格外大些,迎面一陣就跟被甩了耳刮子似的,一般沒事誰會往外去呢? 那幾人面面相覷,還是其中年紀最大的那人道:“好叫大人知曉,原先北面頗有兩處戰場,曾時常有軍隊經過,偶爾也有重傷不治死了的,也只好就地掩埋。因那些兵都是天南海北來的,有時人都死了,家人還不知道信兒呢,只成了異地野鬼……咱們也做不得什么,便就地伐木立碑,知道名字的刻上名字,若不知道的,也不過無字碑罷了……今兒恰逢其中兩位的忌日,我們就去拜祭一回,多少是個心意?!?/br> 洪文聽罷,不覺肅然起敬,忙拱手道:“既如此,我與諸位同去?!?/br> 那幾人一怔,有些意外還有些動容,當即應了。 一行人出了驛站后門,沿著荒涼的野地走了約莫大半里,果然瞧見樹林中一片高高低低的木樁子。那些木樁上都刻著年月日,有的帶著名字,有的沒有名字??毯壑嫌钟媚E反復涂抹,所以現在哪怕年深日久飽經風吹雨淋,但字跡仍清晰可見。 那幾人常年在驛站干活,幾近與世隔絕,顯然不大會交際,一路上都未曾主動與洪文攀談,到了之后竟又把他一個人撂在一旁,自顧自掏出隨身攜帶的抹布擦拭“墓碑”,時不時嘟囔幾句: “張老哥,我們又來看你啦,可惜這幾日大雪,沒能出去買酒……” “算來,你小子今年也有二十歲啦,若在老家,只怕也要當爹嘍!” “老兄,唉,今年還是沒信兒,不過你且不要著急,我們老哥兒幾個也還活著,慢慢找,總能找到……” 洪文怔怔站在一旁,靜靜看著他們動作,狂亂的北風裹挾著他踉蹌幾步,再站穩時,忽被一種奇異的感情所充斥。 在這片無人知曉的角落,竟掩埋著無數忠魂! 他舉目四望,目光所及之處盡是荒山高樹,偶有幾只烏鴉嘎嘎亂叫,被風吹得歪歪斜斜,仍奮力飛著。 洪文的心劇烈震顫,身體雖然漸漸被風吹冷,但腔子里的一顆心,四肢百骸流動著的血液,卻逐漸guntang。 ??! 他想說點什么,可大約是讀書不多,非但不能題詩作賦,甚至就連張嘴都做不到了。 從驛站來的那幾人已經清掃完“墓碑”,轉而來到“墓園”前方的一個巨大的石頭圈邊,往里面插了香燭,點了紙錢。 這一帶常年刮風,又多野草干樹,外頭是斷斷不能見火星兒的,所以他們就想了這個法兒: 先在地上挖坑,四周以亂石堆砌,做成一個石圈堡壘的模樣,外頭風再大,里面的火焰殘燼都不會亂飛。 仿佛被什么神奇的力量驅使,洪文慢慢走過去,也跟著拜了幾拜。 驛站成員總體分為官、吏、夫三級,官員自不必說,吏則是官僚之中最低級的一層,連官都算不得,沒有品級,只有俸祿,而且俸祿極低。 剩下的夫相當于各衙門的雜役,做著最臟最累的活兒,拿著最少的錢,而且隨時可能走人。 洪文見這幾人身上服色各異,既有驛吏也有驛夫,而其中年紀最大的那人竟穿著驛官的官服,不覺又有些觸動。 那驛官不知從哪兒摸了根大樹枝,撥弄著石圈內的紙錢,好叫它們燒得再干凈一些。 聽說若紙錢燒不全,底下的人拿到的也是殘品,花不出去。 高高躍起的火苗與外來的冷風交接,平底掀起一股向上的氣流,吹得眾人紛紛瞇了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