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124節
“午前,戶部照磨到了侯府,說是康陵督造一事還短三份謄本要用侯爺的印信?!?/br> 張鶴齡想起方沐賢之前說過的:康陵督造的事已經和戶部、工部交辦完了。 “要本侯爺親自去?”他想著一種可能,心驚rou跳。 “干爹說,侯爺最好先借故再返回通州,等干爹先去探探虛實?!?/br> 張鶴齡瞥了瞥遠處的城門,心跳加快。 城門內外一切如常,沒有半分出事的模樣。 能賭嗎? 張鶴齡很害怕,心里也把方沐賢罵得狗血淋頭:不是說不論再怎么查,也只會查到是錢寧、江彬余黨生事嗎? “……本……本侯爺忽然想起賬目不對?!彼麄}促期間來不及多想,“調轉馬頭,回通州!” 去了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找艘船南下,然后隨便找個地方靠岸躲一躲,看看形勢。 萬一呢? 此時此刻,方沐賢也得到了回報。 他很自信張鶴齡會被嚇得不回城,那就夠了。 “二信,去跟侯爺匯合。帶著他,盡量躲,躲得越久越好!” 他嘴角掛著一絲有趣的笑意,如此行事,應該不會有任何一人能想到。 《野記》,日精門的一把火,東南莫名其妙的兩刀四箭,現在就該由他自己再去燃最后一把火了。 應該都覺得就算自己異常聰明警惕,但應該所圖甚大、必定惜命吧? 那可就錯了! “干爹!”中年模樣的漢子眼含熱淚。 “我這一生能做成這幾樁大事已經足夠了?!狈姐遒t微笑著,“和四悌見機行事,如果情勢不對,就留著有用之身棄他而去,出海找我二哥。放心,只看現在城里都靜悄悄,就說明要么只是我多慮了,要么則是不愿生出亂來。你只要出了城,就會有法子,干爹信你?!?/br> 中年漢子跪下來磕了幾個頭,抹了抹淚掉頭出門。 方沐賢開始整理衣服,他慢條斯理地梳好了頭發之后,又對著銅鏡端詳了一下自己的容貌。 隨后,他施施然出了門,就像一個悠然閑逛的中年讀書人,還臉帶微笑地時不時看看這里的店,那里的行人。 一路走到了承天門附近,仍舊是什么事都沒有。 但他知道,應該有許多人在盯著他。 壽寧侯如果沒入城、突然返回通州,應該也有人盯著他。 可是沒關系,都一樣。 壽寧侯就是張太后的親弟弟,皇帝就是張太后的親侄子,他就是張太后選立的。 很為難吧? 想到這里,方沐賢就更開心了。 壽寧侯、建昌候跋扈這么多年,他方沐賢參與了多少事? 戶部?方沐賢不屑地看了看遠處的戶部,反而在官吏們來來往往、時刻有人盯著的承天門外金水橋畔站住了。 隨后,他鄭重又嚴肅地理了理衣袖,大禮跪拜后挺直了腰桿朗聲大喊:“罪民壽寧侯府管事方沐賢,有不法事自愿出首!” 從他在那里站住開始準備行禮時,暗中留意著他的駱安、承天門樓上的陸松就變了臉色。 但他們的人趕過去需要時間,而方沐賢的喊聲已經響徹六部五府與承天門附近。 日已西斜,他消瘦的身影里驟然就生出一團令人感覺刺骨冰寒的風暴,席卷開來。 …… 范廷瑟瑟發抖地看著被押向錦衣衛的方沐賢,他沒敢大膽地走出戶部大門去看熱鬧,但方沐賢竟然發現了他,并且沖他笑了笑,微微點了點頭。 ……你媽,范廷縮回了頭,冷汗淋漓,滿臉發白。 放值之后要不要先回去安頓好家???雖然沒任何牽連,他只是辦事的,但萬一呢? 天殺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這個疑問盤旋在很多人心頭,直到六部九卿還有崔元等都出現了,告訴他們該干嘛就干嘛,放值后照?;丶?。 可那是壽寧侯府的方管事??!他到底有什么不法事要出首,還是在承天門外跪稟? 國策大臣們出來安撫了一下人心之后,又重新往承天門內走去,不就說明發生大事了嗎? 可是京城又沒有宣布宵禁,城門還開著! 藩王繼統的刺激,都已經半年過去了,還沒結束嗎? 但御書房里,君臣是放松的,而且表情古怪。 那極富儀式感的一跪,竟讓此時的君臣感到滑稽。 “朕與眾卿有定力,京城官民就會有定力?!敝袌A殿里,朱厚熜說道,“雖然確實很意外,但現在反倒越來越明顯了:那個方沐賢越是刻意做這些,越證明其實并沒有已經很強橫的勾連。他的目的,只是想制造猜疑混亂?!?/br> 疑惑也籠罩在國策大臣們的頭上,崔元說道:“壽寧侯急匆匆趕返通州,不用管嗎?” “不用管,他難道敢起事?建昌候不是還在城中嗎?”朱厚熜臉色古怪,“先看看這個方沐賢要出首哪些事?!?/br> 蔣冕凝重地說:“臣倒是大約有揣測了。連月來看似四處火起,逆賊既然只是希望我大明亂起來,這幾樁事自陰謀起,賊子是以陽謀自詡?!?/br> 有幾人都贊同地點了點頭,隨后神情復雜地看著皇帝。 “蔣閣老,說說?!?/br> 現在大家都在等著駱安那邊把方沐賢的自首內容呈過來,但蔣冕一開口,又顯得他的呈奏內容根本不重要。 “日精門之事,壽寧侯知或不知,不重要?!笔Y冕嘆了一口氣,“其時陛下不愿繼嗣,初次視朝又鋒芒畢露,楊閣老哭諫、毛澄貶官為民,君臣似成水火之勢。日精門之火發于雷雨之夜,雖可托辭天災,然既然意不在陛下,自然還是希望朝堂亂起來。觀其今日承天門外出首,這賊子本就有死志,根本不怕陛下怒而徹查,只怕是盼著徹查?!?/br> 歸根結底一句話,張太后身份超然。 “不意陛下極為持重?!泵o也開了口,“其后慈壽太后面前,晨昏定省無有缺失,朝堂漸趨穩定。然陛下策問富國、錢寧江彬案再起波折、追謚于忠武公、王侍郎于經筵剖講經義,暗流又起。待到張孚敬南下,陛下令天下官吏論海,賊子又以為覓得良機,借東南偶有因仇因匪殺官之時悍然出手。所憑恃者,是殺官大案不得不查,而東南官紳本就因學問之爭、新法之憂、海禁之變而人心惶惶?!?/br> 楊廷和無奈地搖頭:“朝堂亦如是,東南事起,其時臣等也顧忌重重。賊子以為此乃陽謀,蓋因陛下御極以來確實風急雨驟?!?/br> 朱厚熜默默地聽著。 王佐和張子麟的密報,東南那九起命案中蓄意殺官的幾起,從跡象來看確實就像是隨機動手,目的只有一個:短期內湊數,顯得東南已經要炸了一樣。 借新法、海禁以及心學理學之爭給東南帶來的擔憂,挑撥生事。只有這樣大規模的殺官,朝廷無論如何不能置之不理。案情很難查,就得查很久。查得越久,神經越緊繃。 “及至今日一經傳召,賊子徑直挑撥壽寧侯返轉通州,再到承天門外出首……”王瓊臉色古怪,“這個方沐賢,實在是早存死志,一環扣一環??磥怼站T之事,壽寧侯恐怕真脫不開干系。陛下,難辦了。驚弓之鳥,那壽寧侯為活命,恐怕極難輕信,難道調兵捉拿?” 于是糾結點又回來了:張太后身份超然。 “可見德才與地位不相配,危害多大?!?/br> 許多人都表情復雜地看著皇帝: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調侃這一點,難道明年選后妃真準備改改祖制? 眼下的事情不夠麻煩嗎? 朱厚熜笑了笑:“古來刺駕者不知多少,朕既為帝,此生只怕也必然會遇到,不會因此怒極失去理智。但壽寧侯如果真是那般愚蠢,慈壽太后豈能不識大體?許多問題啊,其實往往都要靠坦誠溝通來解決。朕現在雖然還不明白這方沐賢生亂是圖什么,但總算知道他并非已經暗中糾集了難以想象的力量,那有什么可怕的?” 頓了頓之后,他嚴肅了一些:“朕今年登基之后,朝政的新氣象可能會令人不安,因此給了賊子機會。但是,只要是朝政有新氣象,終歸會讓一些人不安,終歸會損害一些人的利益。如今可喜的是,朕是懂得這一點的,眾卿也知道朕確實懂得。之所以顯得風急雨驟,無非藩王繼統、新舊之際的大背景而已。改元之后,自會漸漸安定下來?!?/br> 說完之后,朱厚熜神情略顯悲傷:“若無袁師,今日恐怕局面相當不同?!?/br> 袁宗皋病重,聽到皇帝提起他,楊廷和也沉默了。 如果沒有袁宗皋在刑部大堂上以身作保,讓王瓊等人能夠戴罪立功依舊擔任九卿,那件事當時就失控了。 而其后如果這個國策會議不能順利設立,沒有國策會議上越來越不同的說話議事風格,中樞的君臣之間會有如今這種狀態嗎? 這恐怕是那個方沐賢唯一漏算的一點。畢竟國策會議上,許多事情尤其是過程,基本上不出御書房。 中樞不亂,大明就不會真正亂起來。 袁宗皋居功至偉! 與此同時,年少的天子也因為非同一般的氣魄,推動了這個局面的形成。 雖然只是暫時的。 畢竟新法還只在廣東觀望效果,畢竟心學也沒有被大肆提倡的跡象。 畢竟,這件事與日精門之火有關,是帝位安危,是底線。 楊廷和站了起來行禮:“陛下,逆賊供述并不重要。壽寧侯既不入城,臣去建昌候府了?!?/br> 朱厚熜點了點頭:“辛苦閣老?!?/br> 連月來莫名其妙的這么多事,現在只剩下一個疑問:那方沐賢借皇帝登基后帶來的諸般變化之機,想要攪亂大明究竟圖的什么? 這肯定不會是他想出首的內容。 他只會把臟水都往張鶴齡兄弟甚至往張太后身上潑。 所以眼下,出現后續動蕩的可能已經越來越小。 因為方沐賢根本不清楚國策會議上是什么狀態。 過來確認了一下情況和天子態度的國策大臣們也都點了點頭:“陛下,既然如此,臣等還是不要都留在宮內,以免京城官民不安?!?/br> “以眾卿之見,甘州兵變是巧合嗎?” 王守仁猶豫了一下,隨后說道:“臣認為是巧合。正如之前大天官所言,邊鎮嘩變時常有之……” 如果能夠插手邊軍,傻乎乎地出來自首做什么? 朱厚熜放下了心。 所以可能是歪打正著,借著那個方沐賢以為已經挑起四方危機沾沾自喜時,一個行動就讓他甘愿跳出來用他自己再燒最后一把火? 還以為又是個姚廣孝一樣的人物,之前搞得忒嚇人。 看楊廷和他們一個個安心地離開了,朱厚熜才看向黃錦:“朕這半年時間,終究還是沒浪費,對吧?!?/br> “陛下氣魄吞天,群臣咸服。逆賊如跳梁小丑而不自知,可笑至極?!?/br> 朱厚熜想了想這半年來的兇險,搖了搖頭說道:“他還是很厲害的?!?/br> 正常情況下,如果只是個真正的少年皇帝,來到毫無根基的北京登基為帝,那些動作還是很強力的。 那么問題來了,原本的嘉靖怎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