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470節
劉武恭這才注意到被擠在屋檐下無法動彈的董成與童子,下馬帶人將左右饑民趕走,走上前拱手道:“董大人今日怎么這么晚才出攤???” 淅川城曲曲折折的巷道不少,但只有一條南北向的主街。 董成每日在主街擺著筆墨攤,代人書寫信函以及開些藥方補貼家用,有好幾次看到劉武恭從他跟前目不斜視的路過。 董成知道劉武恭不可能認不出自己來,而是忌諱跟他有瓜葛——董成也不覺得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但此時見他主動湊過來,董成則有些疑惑的微微蹙起眉頭,往巷口外瞥了一眼,拱手還禮道: “劉縣尉抬舉了,董成一介草民,豈敢當大人之謂?前兩天偶染風寒,身子多有不適,今天才稍好一些,屋寒無柴、米桶將盡,看著天時還不算太晚,便帶著童子到街上以筆墨伺人,賺幾枚銅子……” “這攤子也倒了,筆墨紙硯被踐踏得不成樣子,看來董大人今日是無法出攤了,”劉武恭笑道,“可否到董大人府上討盞茶?” “難不成有哪個故人突然起了興致,要親眼看到董某何等寒酸窘迫才心里爽快?”董成冷冷問道。 劉武恭不作聲,只是示意衙役將巷道清理出來,莫要叫閑雜人等留在其中。 很快就有一隊甲騎騎來,進入巷道分散侍衛,還有人站到院墻屋檐之上眺望警戒。 董成輕輕嘆了一口氣,不顧散落一地的筆墨紙硯以及傾倒的獨輪車,就往回走去。 “這是發生什么事情了?” 董妻帶著兩個女兒在院子里漿洗衣裳,看到董成與童子空手回來,走過來剛問一句話,再看到身穿官服的劉武恭走進來,臉色嚇得煞白,不敢再問什么。 劉武恭看狹小的院子里堆滿雜物,拉出幾道晾衣繩曬滿漿洗的衣裳,示意衙役將漿洗衣裳都收攏起來。 “這些漿洗衣裳都是有主家的,可不能搞亂了?!倍捱@才站出來小聲嘀咕道。 “別他娘大手大腳的,里里外外都仔細看一遍,”劉武恭吩咐衙役清查宅子,又朝董成拱手問道,“除了夫人、二位小姐在,大公子人呢?” “董異在城東劉家私塾任事——怎么,這位故人打算連我一家子都不放過嗎?”董成冷冷問道。 “使君從荊紫塞往淅川而來,途中隨口問起董大人家的近況,我也鑿實不清楚;總不能等使君再問起來,我還無言以對吧?董大人莫要多想?!眲⑽涔дf道。 偌大的京襄路,只有一人能當得上“使君”之謂,董妻驚懼的看向董成,擔心這數月的惶恐、憂慮就將成為血淋淋的現實。 片晌后,就聽得一陣甲片鏗然的步伐聲在院子外響起,能想象巷子里站滿甲卒的模樣——兩名武將把董成與童子丟棄在巷子口的獨輪車直接搬進院子里來。 徐懷與徐武磧、史軫、韓圭等人走進院子,掃了一眼堆滿雜物的院子,正屋廂房都很低矮,光線昏暗,這才朝冷漠警惕站在一旁看來的董成拱拱手,笑著問道:“怎么,故人相見連一杯茶水都吝嗇相賜?” 說罷,徐懷卻徑直朝低矮的堂屋走去。 徐武磧朝董成拱手道:“徐懷這次與我等前往荊紫塞視巡軍事,途經淅川要往西峽塞而去,想到董公居于淅川,臨時想著過來拜訪一下,沒有事先相約,還請董公勿怪……” 這么多人里面,唯有徐武磧算得上董成的真正故舊,解釋過來拜訪的緣由,又朝董妻拱手行禮。 堂屋里就一張八仙桌、一張木柜供奉先人牌位。 董成支使妻兒、童子去燒茶水,與徐武磧、史軫、韓圭走進屋來也是坦然落座,說道:“寒舍簡陋,也就一杯粗茶待客了……” 徐懷打量著堂屋懸掛董成自己手書的幾幅字,俄而才說道:“蔡鋌、蔡元攸父子與徐懷、與楚山是有生死大仇,但當年力主北伐契丹的朝臣頗多,個中原因也頗為復雜,我可不會覺得個個都是蔡家父子的爪牙。我真要是那么想,也愧對在應城英烈戰死的郭公……” 郭仲熊乃是蔡系中人,大越兩次北征伐燕期間,他相繼擔任嵐州知府、河東路轉運副使,也是力主北征契丹的中堅派人物,一直以來都積極為蔡元攸、劉世中統領北征事出謀劃策,但最終困守應城不降,為赤扈人殺害,不失氣節。 文橫岳早初還是葛伯奕的嫡系部將呢。 “……”聽徐懷提及郭仲熊,董成也是微微一嘆,默然無語。 董成祖籍潁川,早已陷落敵手,淅川乃是董妻家族所在。 董成從唐州被貶為民,故土難歸,就攜妻兒來到淅川投靠在縣衙任吏的妻兄。 董成以崇文閣侍制出知唐州時,乃是蔡黨新貴,其妻族在淅川呼風喚雨也很是得意,但在蔡黨淪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之后,其妻兄在縣衙的日子就不好過了,還牽涉到幾樁舊案之中,被逐出縣衙。 董成妻兄前年與人爭訟,被關入大獄,幾乎傾家蕩產上下打點才得以脫身,但從此也是一病不起,兩家在淅川維持生計則越發艱難起來。 董成回想往事,心里一時間唏噓不已,卻聽著門外喧嘩,片晌后卻見其子董異神色匆匆走進來,問道: “發生什么事情了?” “這個,這個,”董異氣喘吁吁、心慌說道,“聽說有官兵往家里而來,孩兒不知何故,匆匆趕回,不知使君在此?!?/br> 徐懷看了董異一眼,繼續對董成說道: “我之前趕往荊紫視軍,途經淅川前往西峽,想著董公居于淅川,登門相訪,想必董公亦知荊紫、西峽之要吧?” 董成沉默不語。 董異等了片晌,見其父始終不應徐懷的問話,站在一旁說道: “荊紫西距淅川城一百五十里,其地脊倚群山、下臨清流,接秦川、鄂渚,歷來乃兵家逐鹿之地,地勢之險要,猶在淅川之上。舊時有木橋架于丹水之上,曾名草橋關,又因其地荊花遍野,俗稱荊籽關,乃草籽之籽,大越立朝之后,才改用紫氣東來之紫。荊紫道歷來荒僻,直到前朝末年藩鎮林立,阻隔河洛、河淮,為使江淮糧賦抵達川陜,役民夫從荊紫往西開鑿運道于山嶺之間,自此商賈絡繹不絕。大越立朝以來,于荊紫設巡檢軍寨控扼其險。西峽位于淅水之上,西有重陽水沿山漕東淌,于寺山之北匯入淅水,從重陽水往西則是商州商洛縣石坪寨,其間雖說道路崎嶇,卻為私商所喜……” “董公,貴子所言確有些真才實學,制司書吏匱缺,不知可堪其任?”徐懷看向董成,問道。 董異一臉迫切的盯著其父。 董成半晌才輕輕一嘆,朝徐懷揖禮道:“犬子年少薄學,行事魯莽,往后但有不周之處,還請使君多多寬囿……” 第十九章 相邀 “使君今日會在淅川暫歇,明天再動身溯淅水而往西峽。知縣余漣在縣衙擺下宴席,董公與我等一同前往,荊紫、西峽之要啊,席間當可暢談!” 徐懷的行程很緊,淅川縣雖然不是此行的主要目的地,但經過淅川縣還是要將知縣余漣等官員召到跟前了解情況,史軫這就直接邀請董成父子一并前往縣衙飲宴。 “恭敬不如從命?!倍稍实?。 “董公,請!”徐懷站起來,伸手請董成先行。 董成一家棲居宅院實在狹小,堂屋又低又矮,也只有徐武磧、史軫、韓圭以及充當貼身待衛的牛二、史琥等人陪同進屋子里,其他一干人等都在院中等候,包括淅川知縣余漣等人在內。 此時徐懷與董成從低矮的堂室走出來,徐武磧、史軫、韓圭等人跟隨其后,余漣等人看到這一幕,都是微微一怔。 朝廷不會允許京荊徹底的藩鎮化,像南陽府、襄陽府、荊州通判、諸縣參軍以及諸縣知縣、縣丞等官職,基本上都還保持原任,接下來的調任以及升轉考也都由吏部管轄。 因為有人在暗中刻意傳播消息,這個層次的官員也大體知道建繼帝駕崩前后徐懷攜密詔誘捕鄭懷忠、鄭聰父子以及紹隆帝登基之后京襄路為何拖延近一年才最終設立的種種內幕。 也因此也很了解他們留任京襄路是何等的尷尬,是何等的左右為難。 余漣等人但凡有門路的,都千計百般請托調出京襄路,但同時也是膽顫心驚,小心翼翼的應付當前的差遣,生怕稍有錯漏,夾在制司與朝廷之間里外不是人。 當然,寧慈離開南陽府之前也特地將留任南陽的諸曹諸縣官員都喊到跟前,吩咐他們作為朝廷的臣子,要盯住著制司的動靜,但凡看到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都應該上表參奏。 眼前這一幕,絕對算得上能在密奏之中大書特書的“風吹草動”。 蔡鋌一系與靖勝軍、桐柏山舊事,余漣也是早就耳熟能詳了: 建繼帝于襄陽登基之后,更是昭告天下蔡府遣私吏謀害王稟,在桐柏山攪起匪亂的血腥內幕。 在楚山眾人的不懈努力下,官兵也重新站穩腳跟,蔡府密謀破滅,董成作為蔡系一員出知唐州,一個作用就是幫著蔡府收尾,掩蓋桐柏山匪亂的諸多黑幕。 建繼帝于襄陽登基即位之后,董成也是因此被削職為民。 徐懷這次視察荊紫等寨軍務,借道淅川前往西峽,途中突然提出要見一見遷居淅川的董成,余漣等淅川縣官員還以為此時身居高位的徐懷要找董成新仇舊恨一起清算。 然而此時看到徐懷與董成從狹窄低矮的屋舍里走出來滿面春風,要一同前往縣衙把酒言歡,余漣等人都是微微一怔: 這是什么意思? 徐懷不是要找董成清算前仇舊恨,而是要將他招攬麾下? 余漣也是稍稍一愣,便振作精神在前路引領,往縣衙而去。 韓圭落在后面,招呼還在發愣的劉武恭道:“以后董公這邊要多安排些人手,莫叫人打擾到董公的清靜……” “使君這是要招攬董大人做事?”劉武恭壓低聲音問道。 “是董公子要入制司任吏?!表n圭笑道。 董成早年奉蔡鋌為座師,在蔡鋌的安排下來到唐州,這些都不假,但董成到底是正兒八經的進士出身,以崇文閣侍制出知唐州,本人還是想著有一番作為,并無意卷入蔡府所掀起的血腥密謀之中。 董成到唐州之后,盡可能快的結束桐柏山匪亂,即便這是出自蔡鋌的授意,但之后董成就致力治理地方,無意再搞什么小動作去打壓桐柏山眾人——徐武磧當初假意投附到董成身邊效力,對這些再是清楚不過。 從這點來說,董成與楚山并無什么深仇大恨。 而徐懷意欲招攬董成,董成學富五車,入仕以來多在地方任事是一方面,更為重要的徐懷要千金買董成這塊馬骨。 因為新政大力清理、剝奪各地私占田地,同時又大力推動減租限佃,嚴重壓制了鄉族士紳的利益,致使鄉族士紳視楚山如仇寇,但不可否認士紳群體里也存有一部分開明之士也認識到此次亡國滅族之危,非傾盡全力難以挽回,不可否認士紳群體里也存在義之所在、不計個人得失之人。 雖說大越早期承前朝之制頒布一部《大越律》,但行文簡略,并不能覆蓋繁復的朝堂及地方事務,大越所奉行的律制,主要由《大越律》與立朝以來所頒布的一系列典章誥令組成,極其繁冗復雜。 這使得絕大多數的地方官員都必須借助半生沉溺于吏事、甚至世襲吏職、熟悉種種典章誥令的經承、書辦等文吏的協助,才能較好的處理諸部院及地方事務。 這也決定了胥吏在地方治理中不可替代的作用。 設立京襄制置司,徐懷與朝廷約定主要的州縣官職都將由中樞委任、升轉,但不涉及州縣書辦、經承等吏員。 制司成立選吏司,最終的目的還是要將州縣的吏職掌握在手里。 無論是希望更好的掌控地方,提高地方治理的水平,還是進一步提升武吏軍將及匠師隊伍的層次,選吏司都需要盡可能從地方篩選、招募更多具體一定文化水平的青年。 然而制司與鄉族士紳群體的關系相當的惡劣,這令一部分讀書人即便心存大義、不計個人得失,卻有種種顧忌,而難邁出投效制司的第一步。 招攬董成的一個用意,還是要為這事打開缺口。 無論是董成以往的身份,還是制司也希望將聲勢搞得更大一些,這次只會招募董成其子董異入制司為吏,徐懷正式舉薦董成出山任事還需要一段時間作為緩沖。 不過,除了地方上的鄉族士紳仇視制司外,敵軍也有斥候jian細滲透進來活動,董成及其家人的侍衛工作現在就得重視起來。 韓圭與劉武恭留下來交辦一些事,徐懷便邀董成先行前往他們今日落榻的驛館——隨著諸多將吏以及侍衛兵馬離開,院子頓時空了出來。 董成與其子董異并沒有交待一聲就出門了,董妻還不清楚發生什么事情,與二女驚惶不安的躲在廂房里也不敢出來詢問站在院子里韓圭、劉武恭。 “……” 留守巷道里的侍衛軍吏,這時候像抓小雞似的揪住一名中年人走過來,問劉武恭, “此人鬼鬼祟祟躲在隔壁院子里往這里探頭張望,劉縣尉可認得?” “……”劉武恭到淅川赴任才半個月,除了縣衙及縣尉司的官員、衙役,縣城里還真認不得幾人。 劉武恭瞅那人衣衫破舊,臉龐黑瘦,身量也不高,總之其貌不揚得很,被侍衛抓住后卻沒見多少驚謊,眼神卻游離閃爍朝院子里東張西望,不像是純看熱鬧的鄰人,便要將人先抓到縣獄關押起來再行審問。 董妻這時候驚慌走出來,告饒說道:“陳松澤乃妾身兄長,定是關切使君到來,絕無歹意,還請二位郎君手下留情……” 人是制司侍衛抓的,對縣里各色人物熟悉的縣尉衙役、胥吏都沒有資格靠近院子。 劉武恭這才知道鬧了一大烏龍,連忙讓人給陳松澤松綁,說道: “原來是陳松澤陳郎君啊,多有得罪!” 韓圭這才認真打量陳松澤起來。 他知道陳松澤早年在淅川縣衙任吏,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物,但董成被削職為民之后,陳松澤受牽連被逐出縣衙,之后又與人爭訟,陷身牢獄之中,最后幾乎是傾家蕩產才得以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