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442節
蕭燕菡眉頭微蹙,厲聲說道:“剛才是誰疏于看管,叫柏兒跑去衙署的?都給去找鄔管事那里自領十鞭以作小懲!下次絕不容再犯!” “你要責罰,就責罰我,”一個雍容華貴的美婦走進院子里來,揮手示意侍女將小童領去別院玩耍,對蕭燕菡說道,“不要遷怒到她們頭上去,是我讓她們領柏兒跑去前衙玩耍的……” “嫂嫂,你這是做什么?”蕭燕菡詫問道。 “我是婦道人家,見識有限,柏兒的生父是誰,你死活不說,但這些年過去了,我真就一點都猜不到嗎?也就是你哥哥裝癡賣傻,似乎真被你瞞住了,”婦人說道,“我也著人暗中觀察靖勝侯的相貌,摹了一張靖勝侯的畫像帶回來仔細辯識,我想我不會猜錯,也該讓楚山的人知道柏兒的存在了……” 當年西遷秦州途中,蕭燕菡便有孕在身,到秦州后深居簡出,生養蕭柏交由兄嫂撫養,對外宣稱蕭林石又生一子;即便內部知曉此事者,也不清楚蕭柏的生父到底是誰,蕭燕菡她自己也是閉口不言。 起初蕭柏年紀幼小,圓乎乎的臉蛋也看不出什么,卻是近年來被蕭燕菡催逼著習武,臉形輪廊漸顯,蕭氏著人前往楚山窺看靖勝侯徐懷的相貌,卻是坐實了此前的猜測。 “嫂嫂,”蕭燕菡愣怔半晌,才說道,“這事非同小可,倘若有半點風聲走漏,就會掀起滔天波瀾,不得以這些年才辛苦嫂嫂照料柏兒?!?/br> “你體諒那邊的難處,我不怨你,但你也要明白十數萬族人即將走投無路,”婦人說道,“你哥哥每日憂心如焚,夙夜難寢,常常在書齋一坐就是一宿,苦思無策,身子也日漸羸瘦,這些你也應該都看在眼底吧?” “燕菡知道了!”蕭燕函不欲與嫂嫂爭辯,當下先低頭認錯,不再提責罰待女的事情,又稱要去招應楚山來客,脫身走去前衙。 蕭林石統領大軍潛襲和南,確保契丹離開秦州之后,于洮水、大夏河還有一席棲身之地,卻不想此時竟有赤扈前鋒精銳直接殺入秦州腹地。 雖說秦州仍有兩三千留守精銳,不懼千余赤扈騎兵擾襲,但虛實為赤扈人窺破,一方面不清楚后續會不會有大股赤扈騎兵趁虛殺入,另一方面也不清楚赤扈人是不是會因此窺破他們的意圖,直接派大股兵馬挺進和南,攔截他們潛襲和南的兵馬,因此秦州都督府只能緊急對族人進行最后的動員。 石海、鄔散榮等留守將領這時候也是衙署與軍營間奔波不休,處置一樁樁緊急軍務。 蕭燕菡走到衙署沒有看到石海、鄔散榮等人,將手頭幾樁公事處理好,不覺間天色就已昏暗下來。 “郡主,筵席已經準備妥當,張雄山他們也都請過來了,”石海走進來問道,“郡主要過去一起飲宴?” “好的,我也過去飲宴,”蕭燕菡站起身來,猶豫了一會兒,問道,“柏兒之前到衙署來,是石海將軍授意的吧?” 雖說嫂嫂將今天這事都攬過去了,但蕭燕菡并不覺得全是她嫂嫂的主意,眼眸盯住石海問道。 “……” 石海頭發早已花白,亂糟糟胡須掩不住他蒼老的面容,他沒有否認蕭燕菡的質問,平靜的說道, “大帥此行即便順利奪下洮水、大夏河沿岸土地,最理想的結果也僅是為十數萬族眾贏得一線喘息之機;再往西,黑河等地、數千里方圓的藩族都早早屈服于赤扈人的鐵蹄之下,我們也沒有繼續西遷的余地了。倘若蕭帥此行不順利,又或者說因為聯絡黨項的反抗勢力,引起赤扈人的特別關注,石海擔心祁山未破,我們十數萬族人就要先迎來滅頂之災了。請郡主原諒石海私念作祟!” “……”蕭燕菡秀眉微蹙,壓低聲音問道,“即便將此事揭開,楚山又有何策可為?” “大帥常言徐侯乃當世人杰,定能為常人所不能為,石海倘若沒有記錯,當年為借我族殘兵潛襲太原,徐侯也允下承諾,”石海四平八穩的說道,“再說郡主這些年所受的委屈,也應叫楚山知曉了……” 蕭燕菡無奈的揮了揮手,示意石海先去招應張雄山等人,她隨后就到。 如此緊張的局勢下,飲宴也是草草了事,沒有誰真有心思開懷暢飲。 張雄山這趟過來,除了更深入了解隴西、河西的惡劣局勢,還有就是率學員軍將隊過來與秦州軍將交流騎戰——當然了,現在形勢緊迫到蕭林石完全不顧大越與黨項之間的盟約,擅然出兵潛襲和南的地步了,張雄山在宴后提出這一趟能擴大戰馬交易規模。 楚山除了克服一切困難,在桐柏山、伏牛山等地開辟山地牧場外,外部唯一的良馬來源便是秦州。 以往一方面是契丹在西遷途中,牧群損失很大,需要休養生息,不敢輕易擴大對外的交易規模,一方面是大越諸路兵馬都渴望從秦州獲得更多的戰馬。 為避免爭議,楚山與秦州都是小心翼翼的保持少量的戰馬交易。 騾馬隊每次在秦州淘汰兩三百匹劣馬,補充兩三百匹良馬,馱運秦州諸多物產,千里迢迢返回楚山,也不怎么惹眼。 這幾年楚山前前后后差不多從秦州引進共六七千匹良馬。 雖說楚山也盡最大可能擴大當地的良馬牧養,但戰場消耗還是大,目前擁有的戰馬也就一萬兩三千匹而已。 張雄山并不確定蕭林石、石海等人最終會做怎樣的選擇,但能肯定的是,契丹殘部一旦西遷,秦州落入赤扈人的手里,楚山唯一的外部戰馬來源,就將斷絕。 張雄山也不清楚徐懷及史軫、徐武磧等人在知道蕭燕菡早就在秦州生下小侯爺的消息后會有怎樣的決定,但他現在就能決定的,這趟直接從秦州拉兩三千匹戰馬回楚山,肯定是錯不了的。 而且要快,騾馬隊這次進城也不會再休整,只要這邊交付馬匹,就直接踏上返程。 說不定在得到楚山新的指示,還能來得及再從秦州多拉一趟戰馬回去。 “行啊,這個沒有問題,蕭帥不在,郡主就可以拿主意!”石??戳耸捬噍找谎?,就將這事全推到她頭上去了,說道,“再說我們契丹能跨上馬背作戰的男兒已經有限了,留再多的戰馬也沒有用了……” “……”蕭燕菡當然清楚石海說這番話的潛臺詞是什么,沉吟片晌,說道:“楚山人馬倘若不顧疲累,秦州明天就可以著手征集兩千匹良馬去往楚山……” “多謝郡主成全?!睆埿凵街x道。 待騾馬隊人手悉數進城,抓緊時間休整了三四天,秦州都督府就將兩千匹良馬征集過來——將之前馱運貨物的騾子、馱馬留在秦州處置,四百多馬夫以及一百五十名武裝騎衛就匆匆押運這批良馬踏上返程。 張雄山則帶著徐憚、蘇蕈、韓奇虎、柳越亭等軍將學員留在秦州,參與秦州兵馬對小股赤扈騎兵的反滲透作戰,更主要還是藉此熟悉秦州的地形以及在這種地形下的騎兵集群作戰。 秦州空虛的防御意外被潛襲進來的赤扈騎兵刺破,蕭燕菡、石海等人都擔心會引起大股敵騎進襲,或蕭林石潛襲和南的計劃會遭受到攔截、破壞。 不過,待到六月底蕭林石出兵助黨項貴族頗晃鎮壓投降派勢力,控制卓啰城及外圍區域,撤兵回到秦州,赤扈大軍除了專心致志強攻黨項國都興慶府外,并沒有急于分兵南下的跡象。 七月上旬,赤扈大軍攻陷興慶府屠城的消息傳到秦州,然而赤扈大軍不僅沒有南下的跡象,甚至有一部分兵馬從興慶府北還。 張雄山也強烈感受到赤扈人是出了什么大變故,但直到七月十六日趕到都督府找蕭林石打聽消息,剛走進都督府就見衙署內外一片喜氣洋洋,遠遠聽著鄔散榮的大嗓門在那里抑制不住興奮的大喊大叫: “赤扈老賊王風流了一輩,每攻陷一地都要大肆搜羅美女侍寢,不知道將天下多少美女搜羅帳中,這一次活該他栽在女人手里了!真是大喜啊,大喜……” 第二百一十章 緩沖 “什么,赤扈汗王遇刺身亡?” 張雄山聽到鄔散榮大呼小叫,也禁不住神色一振,與徐憚、蘇蕈等人大步邁進衙堂,就見石海、鄔散榮、蕭純全、蕭純裕等將都為斥侯剛傳回來的消息興奮不已。 “你看信報!”鄔散榮將斥侯剛拼死送回的信報遞給張雄山。 “……赤扈大軍圍興慶府,一說黨項王妃于興應府外為赤扈人所擒,一說黨項帝憂懼屠城,獻王妃、王女數人乞降,赤扈汗王召黨項王妃侍寢時被傷及要害,在興慶府攻陷前夕傷重不治,赤扈軍中目前宣稱其墜馬受傷無法御軍,著四王庫思古統兵攻陷興慶府……” “赤扈兵鋒至興慶而止,這消息絕不會有假!”張雄山也是難耐興奮的拍案叫道。 赤扈兩路大軍總計將近三十萬,從去年入秋就開始集結,之后分別從西邊的黑河以及北面的陰山殺入黨項境內,基本上沒有遭遇到像樣的反抗,就攻陷黨項西部、北部近乎全部的土地,圍于興慶府城下。 也就是說,赤扈大軍完全可以在占領興慶府之后,渡過黃河進入隴西地區,又或者沿黃河南下,攻占和南等地,最后兵鋒直指秦州(黃河在黨項境內,是幾字形的左半部分,于黨項核心區域,乃是由南往北流各)。 要不是遇到如此巨大的變故,誰能遏制赤扈大軍前進的步伐? “走,今日一定要痛飲一番!”鄔散榮抓住張雄山的胳膊,現在就要將他把酒館里拖。 赤扈大軍進攻江淮失利,轉頭先征討黨項,秦州幾乎所有人心頭都壓著巨石喘不過氣來。 蕭林石、石海等人每日竭慮殫精卻無良策,人也變得羸弱削瘦不堪——特別是這幾年來,赤扈人除了對大越用兵外,還分兵西征,差不多已經踏平輪臺、伊吾等地,從西面完成對黨項的包抄,也實際上斬斷了契丹殘部西遷的幻想。 即便這一次與高家發生激烈爭執,蕭林石意欲率領殘部西移,也僅僅是想著率領十數萬族人轉移到位于熙河路西部、位于洮水、大夏河上游的積石山一帶,暫時避開赤扈大軍的鋒芒。 再往西,就只能從赤扈大軍已經征服的黑河、青唐地區殺出一條血路。 然而做這樣的選擇,除了一路會有不計其數的契丹男兒倒下外,要往西多遠,才能徹底避開赤扈人已經徹底往西域及泰西展開的兵鋒? 就算他們能一路殺出重圍,找了一處赤扈兵鋒暫時還沒有抵達、水草豐茂之地,但從當地人手里爭下這塊棲息地,又需要多少契丹男兒為之付出犧牲? 巨石將傾之際,聽得赤扈汗王遇刺而亡,大軍頓于興慶府的消息,怎么能叫人不欣喜若狂? 見鄔散榮迫不及待這時就要拉他去飲酒,張雄山朝蕭林石拱手說道:“那我今日就不叨擾蕭帥,先陪鄔將軍飲酒去了!” “你們難道嫌都督府里的酒不能醉人?”性情沉毅堅勇的蕭林石,這時候也是開懷大笑,跟石海說道,“我看都督府里今日可以解開酒禁了,我也好久沒有嘗一嘗酒滋味了,饞了!” “飲酒之前,當遣快馬將喜訊傳往漢中、舞陽、襄陽、建鄴!”張雄山說道。 “這是當然,純全已將幾封信報、奏函擬好,傳驛信使也都已經召集到府中待命,就等蓋印封漆了——也是鄔將軍一驚一乍,把這事給打斷下來了……”石海笑著說道。 蕭林石一邊著人去安排酒宴,一邊將其長子所擬寫的信報、奏函再一一過目,確保無誤會簽押蓋印,封住竹筒之中,之后由十數名信使快馬馳報各方。 過了許久,張雄山才稍稍平復激動的心情,坐在堂前問蕭林石:“赤扈賊王遇刺而亡,蕭帥以為這能為大越爭取多少時間?” 赤扈汗王遇刺身亡,這是天大的好消息,但顯然不能指望赤扈人就此會分崩離析,從此不再成為大越的威脅。 除了赤扈人目前已經建立完善的軍政體制之外,赤扈汗王崛起于漠北,半生征戰,今年已經六十八歲了,赤扈人應該對其因病或種種意外駕崩有所準備。 而赤扈汗王遇刺身亡,赤扈大軍也沒有特別驚惶失措,依舊照著既定的計劃攻陷黨項國都興慶府進行了屠城。 這不僅預示著赤扈鐵騎進入最為鼎盛、巔峰的時期,也為南征大越掃平最后的障礙,只待赤扈人新的汗王登基即將,其大軍隨時會席卷南下。 當然,這并非沒有意義。 這至少能給大越爭取到更多的緩沖時間。 建繼帝于襄陽即位登基,雖說其間經歷種種艱辛與兇險,雖說內部還有各種各樣的矛盾,各地民亂此起彼伏,但不可否認的是大越也在迅速的恢復秩序與元氣,甚至可以說是軍事實力要遠勝于汴梁失陷之前。 除了楚山之外,西秦路、東川路以及淮東、淮西路四支大軍即便實力上還有一些差距,但此時也敢于跟赤扈人打硬仗,遠非天宣末年一觸即潰那么不堪。 而楚山更需要時間。 赤扈汗王遇刺是好消息,好就好在能給大越爭取更多的時間,現在最關鍵的是這個時間到底可能有多久。 “赤扈人有幼子守灶的傳統,即其父在世時,長子成人結婚分出去居住,分得一部分財產及牲口,其父死后,由正妻所生的幼子繼承財產,管理家務——老汗王在世所立大札薩克法典也規定分家年長者多得、年少者少得,末子繼承父業。以此來論,赤扈當是大妃所生的幼子、也是最具軍事才能的四宗王庫思古繼承大位。而此次征討黨項,也是四宗王庫思古輔佐汗王身側用兵,最終攻陷興慶府以及屠城,應該都是庫思古的手筆。然而涉及汗王之爭,事情遠不會這么簡單,其大宗王闊撒、二宗王兀魯烈、三宗王屠哥早就各擋一面,附屬精兵數萬到十數萬不等,其他大小宗王也數以十計,他們可未必甘愿庫思古繼承大位。甚至在此之前就有信報稱赤扈人這次征討黨項,內部就討論過汗王年事已高、若遇不幸當誰繼位的問題,赤扈汗王當時就召集群臣、諸臣,指定長子闊撒為繼承人,” 蕭林石這些年對赤扈鉆研極深,說道, “因此,闊撒與庫思古未必會兵戎相見,但一定會為汗位爭上一爭。而與中原帝制不同,赤扈人奉行庫里勒臺制即部落議事大會制,最終汗位落于誰家,恐怕要等赤扈人召集部落議事大會之后才會明曉。估算下來,應該能在大越爭取到兩到三年的緩沖時間!” “有這兩三年緩沖時間,未必不能爭上一爭啊?!睆埿凵侥耸浅叫袪I軍情司左參軍,對楚山內部種種情形的了解,遠在普通武將之上,知道真要有兩三年的緩沖時間,楚山的軍事實力必然會再上一個臺階,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大臺階。 “是啊……”蕭林石也是感慨道。 有兩三年的緩沖時間,一方面他們暫時不需要離開秦州,與高家的矛盾還能克制兩三年,另一方面在洮水、大夏河上游也有時間經營,不至于西移太倉促,以致立足未穩,就有可能面對赤扈人的兵鋒——當然,蕭林石心里也希望兩三年間南朝會出現更為樂觀的改變。 在契丹、黨項以及諸多附蕃都紛紛被赤扈人征服之際,唯一能抵擋這龐然大軍,遏制住其擴張之勢的,也只有南朝了。 他都有些后悔過早對和南出兵了,這事極可能會成為南朝攻詰他們的把柄,令楚山想要幫著說句話更加被動。 不過,之前誰又能料到此時會出現這樣的轉機? “這頓酒宴過后,我恐怕就要跟蕭帥辭行,提前返回楚山了,”張雄山跟蕭林石說道,“楚山諸多軍將學員可能還需要繼續留在秦州歷練,要請蕭帥多加照料……” 有些事情絕不能泄漏半分,不能寫入秘信之中傳回楚山,張雄山決定還是親自趕回楚山面稟徐懷。 第二百一十一章 生悲 “赤扈虜王駕崩了!” “據說強擄黨項王妃侍寢,被黨項王妃一口咬斷命根子一命嗚呼……” “胡扯,好像你親眼見到似的,你從哪里聽得命根子被咬斷一命嗚呼的?我有本家在建鄴府衙當差,消息都沒有你靈通,只聽說虜王是強擄黨項王妃侍寢遇刺身亡……” “你得有點腦子想想??!虜王將黨項王妃抓過去玩弄,還不得像小綿羊似的剝光了再送去帳中?全身光溜溜的,里里外外翻看個干凈,哪里有讓黨項王妃藏兵刃的地方?虜王雖說已然年邁,但力壯之時有搏獅縛虎之能,你說手無寸鐵的黨項王妃如何才能刺殺成功?你現在想想,還會說我胡扯?” “照你這么說,確實有點道理啊……” “那是當然。你想想看,手無寸鐵,可不就剩那一副牙口最為堅硬、鋒利?而那虜王英雄一世,可不就在逍遙快活噴涌之際最放松警惕?要不是如此,赤扈大軍怎會羞惱成怒,將興慶府男女老少幾十萬口人都屠得一個干凈,連稚幼小嬰都沒有放過?赤扈蠻子在河淮也大開殺戒,但到底還是會放過高不過馬鞭的幼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