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441節
雖說赤扈騎兵有泅渡溪河的手段跟經驗,但古坡河入汛后水流如此洶涌,河床又深,泅渡絕非易事。 而騾馬隊的扈衛騎兵也絕非易予之輩。 一方面是行動于楚山與秦州之間的這支騾馬隊,承擔著往秦州運輸鹽茶精鐵以及往楚山運輸良馬的重任,維系楚山與契丹殘族的聯絡,關系極為重大。 一方面兩千余里的行程,以崎嶇山道居多,所遇多深山密林。 如今兵荒馬亂,不知道多少盜匪以及流民勢力藏匿在巴山秦嶺之間,還不斷有新的饑民、流民以及附近中下層貧民迫于生計而落草為寇,不會因為騾馬隊一兩次擊退賊匪的劫掠、襲擾,從此就能變得太平。 事實上,騾馬隊從略陽往西,進入官府控制力薄弱的山地,幾乎每一次都會遇到盜匪的劫襲。 同時徐懷也極其注重選鋒軍超長距離的迂回穿插作戰能力的培養,希望軍將擁有應對復雜地形的經驗及能力,希望將卒更堅韌耐勞。 因此這次騾馬隊往返秦州與楚山之間,徐懷是直接從選鋒軍輪調精銳護送,還基本上都有由指揮使以上的軍將負責統領。 現在哨騎確認第一批追擊過來的敵騎僅有兩百余眾,不要說身前還有洶涌的古坡河遮擋了,即便是在一馬平川的曠野,也是完全無懼的。 更何況他們身后騾馬隊四百多輜兵集結列陣,還有徐憚、蘇蕈等五十多人規模的學員軍將隊——這批學員軍將可不是一般的嫩瓜子,都是已經擔任一定級別將職,再次被舉薦到武士齋舍修習的武將,有一些人甚至都已經擔任指揮使一級的軍職,都已經是較為成熟、皆有一身不凡武藝的武將了。 張雄山站在平崗之上,也是臉色沉毅的看著兩百余敵騎馳至北岸勒住馬,以較為松散的陣列,控制住渡口北側的緩坡。 這時候在興國山以東數里有一炷狼煙騰空而起,仿佛一枝黑色長槍直指蒼穹,但理論上作為秦州城西部屏障的大潭城,卻毫無動靜。 附近的牧民看到狼煙,這時候才警覺起來,紛紛上馬,一部分將放牧的牧羊趕回部落,一部分也往古坡河這邊集結過來。 張雄山困惑不解的盯著大潭城方向注目看去。 “大潭城完全沒有示警,是不是已經陷落了?”蘇蕈打馬回到張雄山身邊,疑惑不解的問道,“以大潭城的重要性,蕭郡王不應該不安排駐兵重點防守,而但凡有幾百千余駐兵,即便遇到偷襲,也不至于連點燃狼煙的時間都沒有啊——難道說大潭城里的駐兵早就被抽調一空,才給偷襲過來的虜兵偷了空子?” 張雄山眉頭緊蹙,他身為契丹舊將,對契丹的征兵制非常了解。 目前西遷秦州的契丹殘部僅有兩萬多青壯男丁,為了更好的休生養息,蕭林石不可能從中征調太多的兵力: 局勢緊張時,以五抽一、以三抽一,在秦州附近地區保持五千到八千人規模的騎兵部隊才是正常;而到局勢松緩時,征兵規模甚至還下降到以十抽一,才能更好的促進休養生息。 赤扈大軍已經對興慶府實現合圍,黨項其他地區也沒有抵擋之力,這時候契丹殘部不管是準備死守秦州,還是計劃從秦州西遷,另找棲息之地,都必然要進行全面的、徹底的動員,進行備戰。 也就是說秦州此時擁有調動一萬五千甚至更高的騎兵規模的能力,張雄山都不會覺得意外。 秦州進行徹底的動員之后,至少在赤扈主力往秦州殺來之時,兵力是足夠用的。 看之前渡口附近牧民及駐軍的反應,很顯然赤扈主力還沒有奔秦州殺來,作為秦州西屏障的大潭城,這么輕易就陷落了,這意味著什么? 張雄山猜測了幾個可能,但都沒有直接說出來,跟蘇蕈說道: “秦州往西往北,皆坡谷幽壑,大股騎兵行動,很難做到悄無蹤跡,突襲殺到大潭縣境內的敵騎,可能只有數百或一兩千前鋒精銳——秦州城應該有足夠的兵馬應對,我們且在南岸觀戰便是!” 看到南岸有這么多人馬集結,追擊到渡口北側的敵騎沒有倉促渡河,在控制渡口北面的山地之后,分出少量人馬逐殺分散的牧民,搶奪牛馬羊群。 約一個時辰之后,一支騎兵于古坡河北岸,從東面往這邊奔襲而來,像一把利刃,直接往散于坡谷間的敵騎之中殺去。 敵騎潛入秦州腹心之一,顯然不是想要打硬仗的,更應該是一次刺探秦州防御虛實的軍事偵察行動。 在看到這支秦州騎兵來勢兇猛的殺過來之后,北岸兩百多敵騎即往四面散開,雙方以弓弩對射,尋找削弱、殲滅對方的機會,但從秦州殺出來的騎兵,騎射也顯然不弱,甚至專找對方身下的戰馬射擊。 糾纏片晌,敵騎見占不到便宜,就從坡谷間分散撤離拉開距離。 秦州騎兵并沒有追擊敵騎,而是駐守在北面的草坡之上,很快就有百余騎兵,衣甲皆染血跡往這邊會合過來—— 張雄山等人視野為山嶺遮擋,看不到大潭城方向的戰事進展,但猜測局面應該已經在秦州兵馬的控制之下,當即與徐灌山、蘇蕈、徐憚等人坐渡船到北岸,與秦州將領見面。 等他們下了船,走上草坡,看到秦州武將把鎦金飛翅胄摘下,露出嬌艷無比的臉容,張雄山吃了一驚,忙上前見禮:“張雄山見過蕭郡主?” “大潭方向疏于防備,竟然叫六七百敵騎從西邊渡過禹河摸了進來,你們沒有受驚擾吧?”蕭燕菡手按住腰間的佩刀,掃了張雄山、徐灌山等人一眼,問道。 “我們還好!一路過來,也遇不少山盜林寇,這兵荒馬亂的都習慣了!”張雄山說道。 “這次怎么是你帶隊過來?”蕭燕菡有些驚訝的問道。 她知道陳子簫、張雄山等人在楚山很受重用,平時有極其忙碌的事務壓身,騾馬隊運送的貨物再重要,也不需要張雄山親自押運。 “徐侯此次挑選了一批學員軍將走祁山道歷練,還有幾個刺頭,沒人壓住不行,再一個徐侯想更詳細的了解隴西、河西的局勢到底有多嚴重,就安排我過來走一趟!”張雄山答道。 “徐侯可還安好?”蕭燕菡往東面看了一眼,悠悠問道。 徐憚拿胳膊肘頂了頂蘇蕈,朝他擠眉弄眼,暗示這里面肯定有鬼。 “徐侯諸事皆順,這趟還捎了好些禮物給郡主、蕭帥……”張雄山只當看不見徐憚跟蘇蕈的小動作,回答蕭燕菡的話后,又介紹蘇蕈、徐憚等人給蕭燕菡及蕭燕菡身側的大將烏散榮認識,“蘇蕈乃楚山左長史蘇老常之子,徐憚乃右司馬徐武磧之子,皆是楚山年輕一代的佼佼者,徐侯吩咐要他們多跟秦州軍將交往……” “那先去秦州再說!”蕭燕菡打量了蘇蕈、徐憚一眼,又看向南岸拋于草坡上的一捆捆貨物,說道,“那些貨物,秦州安排人馬幫你們運往城中,你們安排三五人看管即可,其他人馬遠道而來,人馬皆疲,都隨我回秦州休整吧……” “多謝郡主顧念?!睆埿凵绞疽庑旃嗌脚c一些人手留下來,協助運輸貨物,其他人馬都先前往秦州城,也希望趕緊見到蕭林石商議機密。 張雄山帶著人馬先行跟隨蕭燕菡、鄔散榮所率數百秦州騎兵往東面秦州城而去,途中陸續有攔截狙擊襲敵的兵馬趕來會合,最終于黃昏之時趕到秦州城。 這時候基本上就能看出秦州城里可能僅有兩三千騎兵留守,與之前預估的秦州城應當動員兵馬相比,差距極大,應該不可能都部署在禹河以北的雞川、通渭等寨。 第二百零八章 小童 禹河與古坡河合流之后,即為渭水,從隴山(六盤山)與西秦嶺兩座大山脈之間的丘陵溝壑間蜿蜒流淌,往關中平原而去。 在隴山與西秦嶺之間的這一片丘嶺溝壑間,秦州城即天水縣城(秦州治所在)座落在西隘口方位上,可謂是關隴門戶重鎮。 舊日秦鳳路轄秦、鳳、隴、階、成五州,經略使府便駐于天水,但座落在渭水南岸的天水城又是那樣的樸素;沿渭山南岸高低不平的地勢修筑的夯土城墻,像一條灰不啦嘰的土龍無精打彩的趴在山川之間。 此外,西秦嶺以及北面的隴山水土流失厲害,沒有什么草木覆蓋,打眼看去,也荒涼得很,遠不如此時荊湖草木蔥郁、綠翠映人。 雖說朝廷在秦州以西,與黨項人激烈爭奪上百年,河西走廊早就不復往昔商旅絡繹不絕的景象,但天水城作為秦鳳路監司及秦州州治所在地,除了有成百上千文武官吏攜家小住于城中,更有數以萬計的秦鳳路將卒家小附城居住,再加上每年朝廷會從外部輸入一兩百萬貫養軍錢糧,這些都令天水城長期保持相當的繁榮狀態。 不過,在赤扈南侵之后,秦鳳路經略使鄭懷忠就率秦鳳軍主力東援;建繼帝在襄陽即位登基之后,秦鳳軍將卒的家小先是遷入洛陽,繼而又遷往南陽,兼之官吏攜家小遷離,天水城人口就大幅削減下來。 雖說蕭林石率契丹殘部十數萬人馬西遷秦州,蕭林石以秦州都督治天水城,但絕大部分族人及附隨藩部都還是按照傳統的部落習俗,在城外尋找水草豐茂之地放羊牧馬,不會居于城中。 另外,契丹軍制也與大越不同,僅僅是從部落征調擅長騎射的健銳男丁編入營伍,家小則不會跟著進城居住。 因此,曾經繁榮富庶的天水城就此歸于沉寂,此時僅剩兩三千戶貧困漢民。 以往城里會因為鑄鋒堂的騾馬隊過來熱鬧一陣子,但這次卻因為大潭縣遭遇敵襲,天水城里里外外都變得風聲鶴唳。 張雄山他們進城后,灰撲撲的長街土路上稀稀寥寥僅有一些行人,也都行色倉皇…… 蕭林石的秦州都督府里也沒有太多的人手,侍衛都稀落許多,使得偌大的宅院顯得非常的空落。 看到一名年長蕃將從衙堂走過來,張雄山上前行禮:“雄山見過石海將軍……” “徐侯這次怎么叫你來秦州了?”石海問道。 “徐侯對西北的局勢很是擔憂,也不知道有沒有一絲挽回的余地,特令雄山過來走一趟,”張雄山壓低聲音問道,“蕭帥不在天水?” “赤扈前鋒兵馬都肆無忌憚殺到天水肘腋了,很多事都無需相瞞,”石海輕嘆一口氣,說道,“蕭帥率部去和南了——” 大越一度開疆拓土,于秦州以西設熙河路與黨項人爭奪土地,設立熙、河等州;黨項人負責統制隴西南區域、長期與大越作戰的,乃是和南監軍司。 在赤扈人南侵之后,大越不得不從熙河路、秦鳳路大調兵馬東援,原熙河路控制的地域,大面積淪陷黨項人的和南監軍司之手。 如今高峻陽堅決反對契丹殘部從祁山道撤入川蜀休養生息,契丹殘部想要離開秦州這一赤扈人南下必爭之地,和南監軍司所控制洮水、臨夏河流域,則是西遷的必經之地。 見蕭林石顧不得大越與黨項訂立的盟約,不得不出兵爭取和南監軍司南部的洮水、臨夏地區,可見秦州這邊已經斷定黨項人無法守住其國都興慶府了。 “和南監軍司現在什么情況,他們內部還有多少抵御赤扈人的聲音?”張雄山過來就是要深入了解情況的,現在自然也顧忌不上什么避諱,直接問道。 “赤扈大軍此番遠征之前,就大肆掠殺黨項西部、北部地區,當時黨項國內就有大量投降的聲音,這次黑水等軍司幾乎都沒有什么抵抗,就相繼投降了——和南監軍司目前也是投降派占據主流,但其兵馬長期與南朝作戰,頗為精銳,也未曾有機會與赤扈人接戰,還是有一些貴族與武將主張抵抗,”石海說道,“這次主要也是和南監軍司極力想抵抗的貴族與武將暗中聯絡秦州,請蕭帥出兵鎮壓那些投降派……” 張雄山點點頭,表示理解秦州為何要抓住這個機會了,這或許是秦州自救的最后機會了。 蕭燕菡吩咐石海等招應張雄山等人,她待要先去內宅更換衣甲再設宴款待眾人,這時候一名五六歲的小童揮舞著一根竹鞭,作騎馬狀跑進來,看到蕭燕菡高興的叫道:“姑姑,我也要出城殺敵,你看我這刀使得如何……” 小童抽出腰間的木刀,在空中“霍霍”有聲的劈斬了好幾下,卻有幾分伏蟒刀的意味。 “等你再長大一些,將武藝再練練好,就可以上陣殺敵了?!笔捬噍正嬆绲囊话褜⑿⊥г趹牙?,拿下巴去摩挲小童稚嫩的臉蛋。 “姑姑,放我下來,我現在是男子漢了,可不許你這樣抱我?!毙⊥瘡氖捬噍諔牙飹暝聛?。 “小郡王,看看我這里給小郡王帶來什么禮物?”徐灌山從懷里掏出幾樣小玩意,給小童遞過去。 蕭林石率契丹殘部西遷秦州,除其妹蕭燕函外,另有家小十數人相隨,有妻妾二人,子女四人,其長子、次子蕭純全、蕭純裕皆已成年,兩女尚待字閨中,但到秦州后其妾夫人又誕下一子,也就是眼前的小郡王蕭柏。 這是楚山早就知道的事情,當年就專門委派徐灌山給蕭林石送上賀禮。 也許徐灌山每年都要往來秦州一趟,曾多次見到小郡王蕭柏,看熟眼了不覺得有何異常,但張雄山看著小郡王蕭柏臉龐輪廓,卻是微微一怔。 徐憚站在張雄山的身后,眼睛都瞪圓溜了,他剛要張口說什么,卻被蘇蕈踹了一腳。 “哎呀,你踹我作甚?”徐憚惱怒問道。 “哎呀,我腳抽筋了,可將你踹痛了?你不是一直嚷嚷著要找我比試吧?我發現好久沒有好好活動筋骨,也該叫你知道我這段時間拳腳很有長進了!”蘇蕈說道。 “嘿嘿,這可是你自找的,不許告狀說我欺負你!”徐憚大快說道。 “石海將軍,你先與張雄山他們說話,我去內宅換下衣甲再設宴款待眾人,”蕭燕菡抱著小童,就徑直往內宅走去。 “總要叫客人到驛舍先安頓下來再說,”石海笑道,“郡主先忙,我安排人先送雄山他們去驛舍住下!” 蕭林石統兵潛襲和南,不在天水城中,諸多事務乃石海執掌——赤扈人的精銳騎兵都已經潛襲秦州腹地,這次也刺探出秦州防御空虛,難保他們猜不到契丹殘部主力的去向,石海、鄔散榮等人此時沒有辦法從都督府脫身,只能另外安排屬官,陪同張雄山他們去驛舍。 鑄鋒堂在天水城設有鋪院,特別是騾馬隊這么多人手,每次到天水城都要休整一個月后才會再次踏上返程,因此鑄鋒堂在城中也準備一片的住宿區。 不過,張雄山乃是代表楚山過來接洽,還要帶著蘇蕈、徐憚等人跟秦州軍將討論、切磋騎戰,自然是要住進都督府下轄的驛舍,才算得正式。 徐憚叫蘇蕈踹了一腳,省悟過來有些事不能當眾亂說,但住進驛舍,等秦州這邊陪同的官吏離開,他實在也忍不住,拽住蘇蕈的肩膀叫道: “你說那小郡王,是不是跟徐懷長得有那么一點像?你們一個個是眼睛瞎了,還是說憋住不吭聲???” “我看小郡王與蕭帥極像——你們都沒有見過蕭帥,就知道胡說八道?!表n奇虎作為韓家子弟,自小與蕭家子弟一起長大,赤扈南侵之后才與叔伯父兄等人率族眾投附楚山。 他少年時對蕭林石印象深刻,可不覺得小郡王跟徐懷有什么牽涉。 “你懂個鳥,俗話怎么說的?外甥像舅、外甥像舅,小郡王有一半蕭家的血統,長得跟蕭帥像有什么問題,但同樣跟徐懷也長得像,你就沒有腦子多想一層?”徐憚嘿嘿笑道,“我之前還以為牛二胡說八道,沒想到他也有準譜的時候?!?/br> “滋體事大,不要胡亂說什么!”張雄山神色嚴肅盯著屋里的幾人,告誡道,“這事你們都得給我當沒有發生過……” “我又不傻,現在朝中那么多人猜忌楚山,高家甚至都公開說納契丹內附,有引狼入室之嫌,我還能一點輕重分不清楚?”徐憚神神叨叨的壓低說道,“不過說來奇怪,柳大家跟著徐懷這么多年,王家女也嫁入侯府大半年,肚子怎么沒見動靜?聽我父親說,據傳習武到一定境界就不利生養,非要停歇一段時間才成,這個境界果真存在?” 第二百零九章 變故 蕭燕菡回到后宅,將染血的袍甲換下來,走出臥房,束發戴冠,身著青衫,身量頎長、筋骨矯健的她,卻有一種異樣的英氣逼人。 小童還在院中無憂無慮的騎竹馬揮木刀,這時附近有幾名侍女照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