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393節
周景、陳子簫他們也早就判斷,將鐵拒馬與精鐵盾車結合起來使用,能在戰場上更好、更便利的攔截、阻隔敵軍。 只是鐵拒馬用于戰場,主要是放置戰陣的邊緣阻隔敵軍,到底不比精鐵盾車進退自如。 現在敵軍已經注意到楚山所造戰械的用材,周景不難想象,一旦他們在局部戰場上,哪怕是暫時處于劣勢,都有可能叫敵軍搶走大量的鐵拒馬;精鐵盾車卻是能及時收撤回來。 周景也不難想象,敵軍一旦奪得大量的鐵拒馬,很容易在一定程度上仿制出精鐵盾車。 周景有些遲疑,是不是這次就要將第一批制成的鐵拒馬,直接投入他們難以掌握絕對優勢的戰場。 “獅子搏兔亦用全力,何況岳海樓可不是一只兔子,”徐懷搖了搖頭,說道,“既然已經制成一批鐵拒馬,斷沒有因為擔心會為敵軍奪走一部分,而不使用的道理!他們搶奪再多,又能有我們鑄制來得快?再說精鐵盾車最為關鍵處,還是輪彀鑄制,這需要他們摸索一段時間才有可能仿制呢,想在戰場上搶奪成品,又能搶奪走多少?” 此時京西敵軍能在潁水以南投入的精銳兵馬,至少是他們的兩倍,特別是大規模的騎兵進入戰場,始終是懸在他們頭頂之上的利劍,徐懷還真不敢收著力打這一仗。 鐵拒馬也好,精鐵盾車也好,并非堅不可摧,說到底還是消耗品。 而精鐵盾車之上,角鐵主要用于制作框架、車體,輪彀、車軸還是需要一次性精鑄成型。 只要敵軍不能掌握輪彀、車軸的精鑄技術,簡單仿制的盾車,還不能扭轉雙方在戰械上的差距。 徐懷又詢問陳子簫、唐盤、范宗奇諸部傷亡安置、增補情況,就讓眾人回去,在黎明到來之前抓緊時間小憩片刻。 楚山軍作戰,看似精銳兵力遠不及京西敵軍,但有一個好處,就是傷亡減員,可以及時就近從州兵抽調精壯增補進來,保證主力兵馬滿編。 而京西敵軍,其最為精銳的騎兵部隊以及色目甲卒,他們倘若不想跟降附漢軍混編,減員之后需要從遠達數千里甚至上萬里之遙的漠北草原,征調赤扈本族及諸番部健銳,才能重新恢復滿編。 這也可以說是楚山目前擁有敵軍不及的主場優勢,徐懷也一直注重后備兵員的cao訓,以郭君判、潘成虎以及范雍等一批老將執掌兵馬都監司,專司其事。 不過,一場激烈而殘酷的戰事過后,楚山左右軍即便能始終保證滿編,但慘烈的減員,損失的還是楚山大好男兒。 徐懷也不清楚這個冬季過去,楚山又有多少健兒會魂歸天際。 徐懷坐在燈下,拍了拍腦袋,將雜亂心思摒除,又拉著周景、張雄山、韓圭等人,細細推敲明日的作戰計劃,盡可能減少不必要的漏洞。 次日,除了從葉縣、舞陽抽調抵達襄陽的三千精銳,在都指揮使殷鵬的統領下,進入蜈蚣河與潁水故道汊口以東區域結營,王憲也率兩千精銳,直接進入臨潁殘城。 此時除了正從東線趕來的六千精銳外,徐懷差不多將西線精銳戰力,都集結到臨潁殘城及西北側的蜈蚣河下游地區迎敵,召陵、襄城、舞陽、葉縣以及烏桕、遂平等城寨,基本上都交由州兵負責守御。 岳海樓當然不難猜測徐懷的意圖,但裝備大量精鐵盾車、鐵拒馬的楚山精銳,就是像一只難以下嘴的刺猬,他不敢輕易憑借優勢兵力,將這一萬多楚山軍合圍于蜈蚣河下游——木赤也不主張去冒不必要的風險。 岳海樓同樣不敢冒著糧道被截斷的風險,去爭奪臨潁殘城。 岳海樓只能不計代價的在蜈蚣河以北修筑堅固的營寨,一層層往蜈蚣河沿岸進逼,壓縮楚山軍這個冬季在襄城、召陵北部的活動空間,雙方不斷在蜈蚣河沿岸爆發激烈而血腥的戰斗。 當然,京西敵軍的騎兵優勢依舊是楚山無法忽視的。 每日激戰于蜈蚣河沿岸,岳海樓都會調派大批精銳騎兵,繞到楚山軍側后進行攔截。 為避免敵騎在他們的側后長時間滯留,形成穩固的攔截陣地,徐懷也不得不不斷的派出精銳兵馬主動出擊,維持與襄城、召陵之間的聯絡;這種情況下,楚山軍就很難再討到多大的便宜…… 第一百二十二章 西域炮 “……” 一道刀光凌厲落下,徐懷手中長槊劈斬有如雷霆,將沖到跟前的一輛輕車側擋板劈裂開來。 站在擋板后的弓手猝不及防間生生往后移出數寸,卻沒能躲開步槊長鋒,一道血線自額頭而下,劈開臉骨,至頷下而出。那弓手下意識抬起欲擋刀鋒的拓木步弓,也被槊刃劈斷。 徐懷無視鮮血往臉面激射而來,眥目而視,步槊轉往斜側撇去,槊鋒抵至站在輕車另一側的持矛敵卒左胸下,轉而往右上斜撩。 槊鋒閃過一道弧影,有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令敵卒擋無可擋,就眼睜睜看著胸前通常說來最為堅厚的鎧甲,被貫注絕強勁力的鋒利槊刃如抽刀斷水般破開,去勢是那樣的迅疾,幾乎都感覺不到胸膛被破開來的疼痛。 牛二手持鐵锏,在前陣廝殺比徐懷更為兇猛。 身量巨碩的他,左手持盾,右手揮舞六棱鐵锏,似奪命殺器,一道道锏影專朝敵卒頭顱抽劈過去——鋒刃斬劈不開、有牛皮內襯的鐵胄,在鐵锏重逾千鈞的劈斬下,有如紙糊一般破裂開。 當然,牛二起了殺性,容易忘我,而他巨碩的體形容易成為精銳弓手的目標。 為此,徐懷給牛二量身定造,配備了十數精銳好手,持重盾、步槊、斬馬刀、輕盾樸刀專門配合他攻堅作戰。 徐懷拄槊而立,眺望左右。 雖說他親率下馬作戰的選鋒軍精銳進入蜈蚣河北岸沖鋒陷陣,像收割雜草似的斬殺二百敵軍,但數隊敵軍接連被擊潰之后,并沒有退卻之意,還有成百上千的敵卒源源不斷的往這里涌來。 雖說敵軍所造的戰械,非常笨重,如重型盾車,重逾千斤,在起伏不平的淺谷低嶺間移動很困難,但蜈蚣河北岸距離其潁水南岸大營僅有三十里,兩軍又在蜈蚣河沿岸對峙激戰數日,敵軍還是將大量戰械,一點點的運到前陣。 借助兵力上的優勢以及這些戰械,京西敵軍在蜈蚣河北岸也漸有站穩腳的趨勢。 楚山軍此時想要將敵軍從蜈蚣河北岸擊退,需要付出比之前更慘烈的代價。 徐懷此時身先士卒,親自率領選鋒軍精銳進入北岸沖鋒陷陣,除了激勵士氣外,武技更需要在這種生死搏殺的血腥戰場之上,才能得到更好的磨勵。 “節帥,敵軍似乎想將投石機拖往前陣作戰!”周景馳馬趕來,手持護盾,一邊警惕前陣的冷箭,一邊跟徐懷稟報道。 徐懷所立之處,看不到敵軍前陣之后的情形,朝仍然忘情廝殺的牛二喝道:“牛二,收一收手,留些人頭給前陣兄弟們收割!” 待前陣兵馬重新形成完備的鋒線,徐懷在百余選鋒軍健銳的簇擁下,撤回到蜈蚣河南岸,策馬馳上一座坡崗,與在此地瞭陣、負責戰場指揮的陳子簫會合。 徐懷舉目朝北望去,卻見在敵軍前陣后方三四里外,有十數架比照人馬約高兩丈的器械,緩緩往南移動;相距數里之遙,卻還是能依稀判斷是輕型投石機。 “岳海樓很有自信守住陣腳??!又或者說是赤扈人督促他們,不計一切代價,要給我們施加更大的壓力?”陳子簫有些疑惑的問道。 投石器械多用于攻城、守城,但也不是完全不能用于野戰,前提條件是能守住陣腳,同時還需要對手貼近陣腳密集進攻。 這絕對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黃羊寨一戰,楚山就將輕型投石機擺入陣列之中,其時唐青所部于明溪河右岸的狹窄河谷列陣,左右有河川、長嶺為倚,以精鐵盾車布于前陣拒敵,又以黃羊寨圍堰為誘餌,守其必攻,才使投石機發揮出作用來。 當世重型投石機,高逾五六丈,需要動用上百人一起拖拽繩索,甚至能將兩三百斤重的石彈拋射出去;一兩丈高的輕型投石機,也需要十數二十人同時cao作,才能將數十斤重的石彈或散石彈拋射出去,但拋射距離卻不足二百步。 這意味著輕型投石機部署下去,不僅會相當擠占大量的空間,還必須直接部署到最前陣,才有可能攻擊到進攻過來的敵軍。 這會直接導致陣列的最前側變得空洞、薄弱,對地形以及前陣堅實程度要求極其苛刻。 不要說陳子簫,徐懷也難以想象岳海樓會將投石器械部署到前陣,協助其前陣將卒作戰。 不要說多,四五架投石機部署到前陣,所擠占的空間,就能使其前陣密實程度大幅削弱,岳海樓有什么自信,能抵擋住楚山精銳的突擊,讓其投石機發揮出作用來? 徐懷心里雖說不解,卻是平靜的注視著敵軍的動靜。 投石器械是笨重,但畢竟只是兩丈高的輕型投石機,一個時辰后在上千虜騎的護送下,與其前陣兵馬會合,也確定部署到最前側來。 “岳海樓也太狂妄自大了吧!”陳子簫冷笑道,準備組織精銳兵馬,直接突擊敵軍部署投石機的幾處陣列。 “……”徐懷遲疑的叫停陳子簫,說道,“今日休戰,即刻令北岸兵馬撤回來!” “不一鼓作氣,將這煩人的玩藝兒摧毀掉?”陳子簫疑惑問道。 此時下令撤兵,叫敵軍獲得喘息之機,他們可以連夜圍繞投石機挖深壕、筑護墻,等到明天再出兵突擊,付出的代價就要大得多了。 “這是西域炮!” 蜈蚣河僅是潁水故道的支流,入冬便干涸,河道狹窄,徐懷所立坡崗,距離敵軍部署投石機的最前陣,僅有五六百步遠。 他此時已能清晰看到投石機的結構、形狀。 與傳統的牽引式單梢投石機不同,敵軍部署到最前陣的投石機,尾端沒有系十數、數十根供人拉拽發力的繩索,卻多了門式木架與懸箱。 這叫徐懷腦海里閃過以往未曾有的一段記憶: “瓦思馬,西域旭烈人也,善器械、營造、算學等法,率眾弟子得寵于王帳,國兵久攻襄陽不下,造西域炮于城東南隅,石彈重逾一百五十斤,機發,遠及三百步外,聲震天地,所擊無不摧陷,入地七尺。越將懼,以城降……” 雖說這段記憶并沒有詳細說明西域炮的結構,但徐懷沒事就跟莊守信、沈煉、莊庸、喻承珍、丁崇、陳榮鈞等人討論工造之法,對當世兵書所記載的十數種投石機造法耳熟能詳,至少楚山目前還沒有能力制造出能一種將一百五十斤重的石彈,投擲到三四百步遠處的投石機。 傳統的重型投石機,需要上百人通過繩索拉拽發力,即便再cao練有素,也很難克服力量分散、前后左右方向都容易偏離等弊端,一般能發射到二百步遠處,就算相當cao練有素了。 此外,襄陽城東南隅是一道陡坡,也沒有容納傳統重型投石機、動輒需要一二百人cao作的空間。 徐懷現在看到敵軍的投石機梢桿尾端沒有系牽引繩索,而是增加了門式木架與懸箱結構,他瞬間想明白過來西域炮是怎么回事,是怎么cao作的。 懸箱載以重物,與梢桿尾端相連,在發射之前,懸箱另拿繩索吊綁到門式木架上,此時可以通過絞盤cao作;發射時重逾千斤甚至數千斤的懸箱猛然下墜,帶動梢桿猛然旋轉,利用離心力將梢桿頭端的石彈如旋風般投擲出去,完成cao作。 相比較十數、數十人牽引cao作,懸箱發力更猛烈,也完全不存在力量分散、方向容易偏移等問題,因此投擲重量、距離乃至投擲速度都大為增加,同時也要比傳統的投石機更為精準,實乃攻城拔寨的利器。 徐懷頭疼得要呻吟起來。 他不是為楚山軍面對新式的西域炮而頭痛。 西域炮再厲害,但移動不便,機動性比傳統的重型戰車更差。 西域炮的投擲速度即便比傳統的投石機要快,但也極為有限。 野戰中面對敵陣部署區域,楚山軍可以擇從側翼進攻,也可以以橫陣快速突擊到敵陣之前進行混戰。 真正叫徐懷后脊背發涼的,是岳海樓將西域炮投入蜈蚣河對峙戰場,除了岳海樓感受到楚山軍所帶去的巨大壓力,極需新式戰械彌補戰斗力的不足,更為主要的,赤扈人應該在河洛、徐宿等部也已經部署了西域炮。 岳海樓這才無需專門在蜈蚣河對峙戰場,對這一新式戰械保密。 徐懷真正感到痛苦與憂慮的,是在淮南、汝州戰場堅壁清野的左驍勝軍以及淮王府軍,他們之前自峙有堅城可守,這個冬季要如何面對敵軍投用的新式投石機? 這也解釋了,為何這個冬季,曹師雄會如此堅決的率河洛兵馬,插入汝陽與梁縣之間——定然是早就料到采用新式投石機,能直接攻擊到倚險而建的汝陽城。 楊麟沒有防備,極可能在優勢敵軍面前,會徹底放棄城池外的拉鋸、爭奪,而選擇退守汝陽城,以致叫曹師雄輕易就將西域炮直接部署到城墻之前…… 第一百二十三章 師其長技 “西域炮?!” 陳子簫、周景、王舉等人也都注意到敵軍此時部署到前陣的投石機,與以往所見有很大的不同,卻不想敵軍將戰械推入前陣,竟叫向來從容淡定的徐懷滿臉憂色。 這是他們以往所未見,心里皆是一悸,震驚詢問緣由。 陳子簫被徐懷指定坐鎮中軍,負責戰場指揮,看徐懷的反應,擔心事態棘手,問道:“此等石炮有何特殊之處,竟叫節帥如此震驚?是否要金鼓齊鳴收兵?” “派出信騎,使當面之敵陣有西域炮部署的作戰兵馬,先脫離接觸!距離至少要拉開三百步之外!” 楚山左軍諸部精銳在蜈蚣河北岸長逾六七里的狹長戰場上拒擋敵軍,現在出現新的狀況,是要謹慎行事,但為避免不必要的混亂,為敵所趁,徐懷也沒有讓陳子簫下令一骨腦后撤。 畢竟西域炮在野戰中的威脅,并不是特別大。 他讓陳子簫派出信騎,分頭聯絡北岸的作戰兵馬,不得躁動。 在十數背著五色令旗的信騎馳下坡崗,準備穿過干涸的崎嶇河床,徐懷才跟陳子簫、王舉、周景等將粗略解釋西域炮與傳統的石炮(投石機)有何區別。 “西域炮如此犀利,以往怎么未曾聽節帥提及?”站在一旁的韓圭疑惑問道。 目前徐懷身邊記室參軍有韓圭、姜燮兩人,姜燮年少時銳意科舉,之后在戶部司任吏,歷練還少,更善長處理案牘等事,徐懷就將他留在舞陽,留在史軫、右司馬徐武江身邊,協助處理日常公文。 年逾四旬的韓圭,雖說半身仕途坎坷,投奔楚山前,僅是都水監小吏,甚至在汴梁失陷后還被迫屈降于虜,但他人情練達、世事歷練非姜燮所能及,并且詩詞章賦、雜學術算、租賦田稅無一不通,對得住史軫在徐懷面前對他的力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