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392節
徐懷坐在馬鞍上,眼神冷冽的環顧戰場。 激戰半天,北岸逾十里縱深的戰場早被雙方將卒踐踏得一片狼藉。 到處都是殘刀斷戟,一具具尸體橫臥起伏不平的壟溝淺谷間。 一面面被火燒殘的旌旗,還插在雪地里迎風飄揚。 鮮血混合冰雪,與泥濘的土壤混雜在一起,再次被寒冷的氣溫凍結后,是那樣的猙獰、丑陋。 不過今日戰場上,倒伏荒野的尸體,更多來自自以為憑借優勢兵力就能迫逼楚山軍后撤的京西敵軍。 采用角鐵鉚接的方式,制造精鐵盾車的車架,雖說結構強度要比整鑄差不少,卻使得精鐵盾車的制造更為便捷。 更為重要的,軍械監終于將輕型精鐵盾車的重量控制到二百斤以內。 這是盾車、弩車等輪式戰械能否進入崎嶇戰場、并保持一定機動性的關鍵指標。 敵軍雖然在兩翼部署大量的精銳騎兵,其中不乏重裝甲騎,但楚山將兩百余輛輕型精鐵盾車,直接拉進崎嶇的戰場,完全無懼敵騎有能力沖擊戰陣的側翼。 岳海樓半生都在西北戰場與黨項人作戰,也極重視戰車的使用,但岳海樓在宛丘、許昌等地組織匠工所打造的傳統輕型戰車,結構強度太有限了。 木結構的輕型戰車,用人力或馱馬在崎嶇野地顛簸拖行十數里,其榫接或釘合處基本都會有松動,進入戰場后,與楚山軍堅固的精鐵盾車撞到一起,很少能堅持較長時間不散架的,為京西敵軍士卒提供的庇護作用,非常有限。 半天激戰的結果,就是京西敵軍付出上千人的傷亡,最終成功在距離蜈蚣河七八里的一座殘破村寨扎下大營;同時也借助精銳騎兵的掩護,將上百輛笨重卻堅固、重逾千斤的重型戰車用牛馬牲口拖到戰場附近…… 第一百二十章 楚山之秘 暮色漸深,楚山軍結束一天的戰斗,依次撤往蜈蚣河南岸營地。 雙方也是保持一定的默契,允許各遣民夫進入戰場收殮各自將卒的尸骸。 徐懷決定撤軍蜈蚣河南岸,除了在敵騎環繞之下,倚車陣宿營,將卒不可能得到充分的休息,體力消耗大,對將卒的意志也是嚴峻的考驗。 兩軍在這個冬季的對峙,注定不會短暫,徐懷不得不恤用兵力,同時還要考慮前進陣地與襄城的距離,避免被敵軍以絕對優勢的騎兵圍困于野外。 蜈蚣河下游南岸,距離襄城僅二十余里。 在這里扎營,除了早期在哨壘儲存一部分糧草、石炭等物資可以就近補給外,徐懷主要還是考慮這個距離,即便敵騎從四面圍合過來,在襄城有精銳兵馬接援的情況下,數千精銳殺出敵軍重圍,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楚山軍撤回蜈蚣河南岸營地,岳海樓卻不能率部撤回潁水南岸營地休整。 那樣的話,他會將激戰一天、付出上千傷亡才爭到手的戰果白白放棄掉,戰事將回到原點。 京西軍不僅在蜈蚣河北岸不遠處的坡谷里扎下大營,將一輛輛笨重的重型戰車,艱難的拖到營地南側,構造兩重護墻,還在精銳騎兵的掩護下,強迫數千民夫將成千上萬擔物資從許昌渡潁水運來,連夜加快營壘的修造。 油燈下,站在大帳之中的岳海樓蹙著眉頭審視汝潁堪輿圖: 許昌、襄城、召陵在汝潁兩水的上游,構成一個等邊三角形。 許昌居南、召陵居南,襄城居中偏西。 召陵北距許昌的距離,與距襄城的距離大體相等,都約一百里左右。 由于襄城與召陵之間有北滍水相通,以及襄城、召陵南側及兩翼,都是楚山軍控制的城塞群,北滍水冰封期又較為短暫,因此岳海樓從來都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楔入兩城之間,切斷襄城與召陵之間的聯絡。 臨潁殘城差不多位于許昌與召陵之間的中心點,但在進入汛之后,許昌與臨潁之間為潁水所隔,岳海樓不敢派兵馬占領臨潁,而臨潁西距襄城六十里、南距召陵五十里余,之間是利于騎兵馳騁的淺山低嶺,楚山軍也不敢貿然占據,因此在汝潁會戰之后就徹底荒廢下來。 岳海樓原計劃是將大營直接駐扎到臨潁殘城,然后依照楚山軍在西線的兵力部署,再決定重點進逼哪座城池,卻不想楚山軍出襄城迎戰堅決,迫使他打消之前的念想。 他現在有些不確定直接將大營駐扎進臨潁殘城,徐懷會不會無視赤扈騎兵的存在,直接率領精銳兵馬,插入臨潁與潁水南岸大營這將近四十里的空檔,令他們糧草都難運濟。 倘若先在蜈蚣河北岸修建一座堅固的大營作為兵馬、糧秣轉輸的中繼點,主力兵馬之后再跳到臨潁殘城去,是要更穩妥一些,但這也意味著他們要在蜈蚣河北岸多耽擱十數日,以及額外投入數以萬計的物資。 “樞帥,前軍從楚山軍手里繳獲一輛盾車!”仲長卿掀開帳簾,一股寒風鉆進來,吹得燭火搖曳,示意隨從將繳獲的戰車直接拖進大帳。 “哦,與之前所繳獲的,又有什么區別?”岳海樓放下堪輿圖,快步走到殘破的盾車跟前細細打量起來。 汝潁會戰期間,徐懷潛襲汴梁,就在軍中裝備精鐵盾車,但當時為了追求結構堅固,輪彀、橫軸以及車架都是用精鐵鑄造,僅輻條、廂板等還采用硬木。 當時精鐵盾車的堅固程度,甚至還在傳統的重型戰車之上,但總重接近四百斤,距離“便于機動”這個標準還相差甚遠。 徐懷率部沿蔡河南撤時,精鐵盾車倘若用馱馬拖拽,還是無法直接通過沿岸泥濘的淹水區,通常都是收入沿河南下的船中,只有在大股敵騎從側翼進逼過來,有迫切拒敵需要時,才會通過棧板拖上岸,加強步陣對敵騎的抵抗能力。 這也是當時沿蔡河南撤遲緩的關鍵原因。 只要有大股敵騎糾纏上來,上百輛精鐵盾車放出、收上船,都要半天時間,哪里能快得了? 當然了,汝潁會戰時,岳海樓所部也有相應的精鐵盾車繳獲,兼從楚山軍所裝備的兵甲,都能判斷楚山掌握要比當世更為精妙的冶煉、鍛造技術。 楚山所屬的煤鐵監、軍械監征雇匠工近兩萬人,算上家小,差不多占到楚山六分之一的人口,而楚山又接納大量從河淮南下的難民,再注意嚴密防范,還是有不少的漏洞易為滲透。 岳海樓目前已經了解到楚山大規模開采石炭(煤)用于冶煉,并且石炭在用于冶煉之前還經過一定的處理——這點并不奇怪,開采石炭冶鐵,徐州鐵戶早有采用,但之前有種種弊端,難煉良鐵。 現在的難點,是楚山用什么辦法處理石炭,克服掉弊端,總管府所遣密間還沒能刺探出這里面的秘密,只能召集工官、匠師揣摩。 赤扈是不缺工官、匠師,甚至遠比南朝更為重視,營造官、工官的地位,甚至不在治官之下。 在北方,如河北路磁州以及燕薊的冶鐵業,在赤扈大軍南下之前,早就發展到一定規模,宗王府甚至還從俘虜的磁州匠工那里,得知南朝在磁州的官冶,早就采用瓶形高爐煉鐵事半功倍。 雖說莊守信、喻承珍、丁崇等人攜帶一批良匠投奔楚山,但汴梁陷落,數以萬計的官匠,包括數十位在各自領域皆有所擅的大匠級人物,最終都被鎮南宗王府擄往太原、云州以及燕薊等地落戶。 而赤扈自崛起西北大漠以來,遠非世人心目中的蠻夷形象,很早就注重招攬西域以及極西之地的大食工匠、學者、商賈為王帳所用,赤扈及諸番騎兵所用的兵甲,早就比南朝精良了。 赤扈兼蓄并取之風氣,也遠非契丹、黨項及南朝能及。 岳海樓相信宗王府在太原組織工官、匠師,不難破解楚山煉鐵之密,鑄造出同等精良甚至更甚一籌的精鐵盾車縱橫沙場,卻不想短短一年時間,楚山軍所配備的戰車,又有驚人的改進。 岳海樓今天一直關注著前陣戰場的動向,能判斷楚山新用盾車,與傳統的輕車輕重相當,用騾馬拖拽便能較快行于崎嶇地形。 而在相對平整的戰場之上,這種盾車僅需兩三名健銳便能輕松推行,堅固程度卻要遠勝于傳統木作輕車。 這是他們今日一戰,投入戰場的兵力在楚山兩倍以上,將卒也極悍勇敢戰,傷亡卻要倍于楚山的一個關鍵。 也因為楚山軍裝備大量的盾車,令他們部署側翼的精銳騎兵,始終沒有上前撕咬其側翼的機會。 岳海樓拿起燈盞,走到殘破扭曲的盾車前,注意到楚山新用盾車,與之前繳獲的盾車相比,最大的差異在車體上。 之前的車體是以扁條狀的厚鐵為框架,厚鐵寬約一寸五分,厚約三四分,而新的車體卻是用寬約一寸五分、厚僅一分的薄鐵折成直角為框架。 僅這一改變,就使得盾車減重近百斤,難怪拖行于淺山低嶺間還如此輕便。 在重擊之下,車體都扭曲、變形,卻還大體完好,可見堅固程度遠非傳統的木作輕車能及。 “你立刻安排人將殘車送往太原!”岳海樓緊緊皺著眉頭說道。 雖說京西總管府也從太原討要到兩三千匠工,安置到宛丘、許昌、汝陰等地,加強兵甲、戰船以及諸種戰械的打造,加強對河渠堰堤的修繕,但岳海樓不覺得京西總管府下屬工官短時間內就能破解楚山新式戰車之秘。 岳海樓征戰半生,深知良兵良甲的重要性,也深知良兵良甲脫胎于良鐵,自然也深知這看似僅有一分厚的折角鐵條分量有多重。 再說了,他們會跟楚山長期對壘,即便戰場上討不到什么便宜,接下來多繳獲三五輛盾車不是什么難事。 先將殘車送往太原,等到有新的繳獲,京西總管府再組織匠師揣摩便是。 “夜叉狐還真是厲害到恐怖??!”仲長卿吩咐人手立刻去備馬車,好連夜將殘破盾車送往太原,他看到岳海樓站在擺放堪輿圖的長案前發愣,忍不住感慨道。 “……”岳海樓點點頭,他不想在仲長卿面前掩飾什么,甚至仲長卿與楚山眾人的糾纏比他更久、更深,對楚山及徐懷其人的了解也只比他更深,不會在他之下。 從桐柏山匪亂,到徐懷等人參與兩次北征,在朔州初步形成楚山一派勢力;從再回桐柏山立足,正式組建楚山軍,到協助趙湍守御鞏縣,渡河進攻泌水、澤州,千里奔襲太原;從聯手鄭懷忠、高純年等人擁立趙湍為帝,到守楚山,統轄淮上,乃至汝潁一戰殺得他們心驚膽顫,多少次噩夢驚醒,徐懷及楚山眾人,從各個方面都展現他人難以企及的高度。 岳海樓以往重點揣摩徐懷及楚山眾人的謀術兵法。 待到被迫從明溪河沿岸撤軍以及汝潁會戰慘敗,他就不得不將視野更細致的投到楚山工造之法的過人之處上。 他有時候忍不住會想,他岳海樓上輩子到底造了什么孽,竟然會遭遇如此強悍的對手! 當然,岳海樓并沒有喪失必勝的信心。 徐懷再強,也不過囿于淮上一角,待南朝在淮南、汝州以及陜西的防線被他們數路大軍逐一攻破,甚至黨項人都將臣服王帳之下,他才不信徐懷真有通天之能,去支撐住整個傾塌下來的蒼天! 第一百二十一章 風雪 入夜后,風雪小了,但沒有停下來。 雖說河淮的寒冬不及北地那么酷寒,但十二月上旬已是滴水成冰的時節。 一堆堆篝火都顯得黯淡無光,值守的將卒圍在篝火旁,凍得瑟瑟發抖;拿幾根木頭支在篝火上方,吊起鐵盔當鍋,燒沸雪水,放入幾把洗凈的野菜,拿囊刀從鐵盒子里小心翼翼的將所剩無幾的羊油抹入沸水里,撒入一小撮鹽粒子,香氣頓時在營帳周圍飄散開來。 這時候有巡夜將卒換崗走回來,舀了一小罐野菜湯入肚,暖融融的腸胃,頓時將一天的艱苦洗去。 營帳里呼嚕聲此起彼伏不休,要防備敵騎夜襲,沒有值守任務的將卒睡覺也要做好隨時拿起刀槍起身作戰的準備,休息也只能躺在干草堆里和甲枕刀而眠,裹一襲薄被,半夜常常被凍醒。 倉促間扎下的營寨還太簡陋,兩千多隨軍民夫還要連夜勞作,用凍得開裂的手,頂著嚴寒風雪,在圍欄外開挖凍得堅硬的泥土,將淺壕加深加寬,還要盡可能平整外圍的土地,以便將卒更好的進出。 指揮牙帳里燈火通明,大部分將領都抓緊時間休息或回各部督促各項工作,陳子簫、唐盤、范宗奇、王舉、周景等人還陪同徐懷坐在大帳里研究軍情。 軍情人員進進出出,將斥候最新刺探的情報,傳遞到周景、韓圭、姜燮等人手里,經他們初步分析后,再傳到徐懷、陳子簫、唐盤他們的案頭。 “岳海樓看來還是不敢直接跳到臨潁!” 陳子簫將敵軍最新的動向,親自在更為精細的蜈蚣河堪輿圖上標示出來,說道, “看來接下來兩天,我們要將兵鋒往東延伸,跨到潁河故道東岸……” 岳海樓不僅沒敢進逼到蜈蚣河北岸扎下營寨,跟他們貼臉對峙,甚至還在風雪夜,動用數千精銳騎兵掩護民夫,源源不斷往蜈蚣河以北的大營輸送大批原木。 赤扈騎兵以及胯下戰馬,都極能吃苦耐勞,又長年生活在漠北酷寒之地,但風雪夜不停下來找個避風處或進營帳歇下,對人與戰馬的體能消耗也是極大。 敵軍夜里在蜈蚣河以北的動作,證明了岳海樓沒有預料到楚山軍會如此堅決的出城相迎,也沒有在這個冬季與楚山軍進行大規模會戰的準備。 要不然的話,岳海樓應該使前部兵馬攜帶少量糧草以及一批能補充口糧的牲口,直接進駐臨潁殘城,他們這邊倘若穿插到臨潁以北試圖截斷其糧道,岳海樓趁機發動會戰就得了。 他們既然摸清楚敵軍的意圖,那在臨潁西北方向,攔截敵軍就應該更為堅決。 雖說楚山必然要集結大批精銳,與敵軍在臨潁西北對峙,但多少能掌握一些主動權。 倘若敵軍從容進逼到襄城、召陵城下,并派遣大股騎兵往舞陽、遂平、葉縣等地穿插,楚山諸部精銳被分割于諸城,那就只能被動的防守,苦熬這個寒冬過去了。 “殷鵬從葉縣率部趕到后,就直接進入潁水故道以東扎營!”徐懷點點頭,肯定陳子簫的建議。 他決定主動出兵蜈蚣河沿岸攔截南下敵軍,除了試探京西敵軍意圖,更主要的還是爭取在這個冬季,能抓住一定的主動權。 迫使京西敵軍在蜈蚣河及潁水故道沿岸與他們對峙,倘若汝州或淮南戰局有變,他們可以及時放棄蜈蚣河及潁水故道沿岸的營壘,快速撤入襄城、召陵,從而獲得一定的主動權。 “今日敵軍在戰場上頗為著意搶奪我們的戰械,雙方各遣民夫進入戰場收殮尸體里,還有人在收集我們遣棄在戰場之上的殘兵斷戟,”周景頗為遲疑的說道,“要不要暫緩將鐵拒馬投入戰場?” 楚山才開始著手進行批量鑄造角鐵,每日所出還相當有限,還沒有奢侈到,直接替代木料,用于營寨的修建,目前主要用于盾車、投石機等戰械的制造,盡可能減輕其重量。 角鐵鉚接制作拒馬,要比精鐵盾車方便快捷得多,而堅固程度,卻又不亞于笨重的硬木拒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