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279節
…… …… 在柏林峁與蕭林石見過面,徐懷即刻帶著蕭燕菡、陳子簫趕回府州,商議他們率領天雄軍俘卒參戰一事。 “郡主真愿率天雄軍俘卒一同奔襲太原?”顧繼遷難以想象徐懷走這一趟,能有這么大的成果,坐在幾案后前傾著身子,盯住身穿戎裝、英氣逼人的蕭燕菡問道。 “大哥使我過來,說過顧使君倘若有疑慮,我們也可以將天雄軍俘卒悉數交給府州統領……”蕭燕菡說道。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顧繼遷連忙擺手說道。 府州就這么多點人口,耕種的又是貧瘠之地,養不了多少兵馬,再說府州真要擴充兵員,大可從苦寒的關陜之地招募,不缺這兩千人。 府州直面嵐州、朔州之敵,又琢磨不透契丹殘族的意向,顧氏近一年來才更有如履薄冰的危機感。 相比較接收天雄軍兩千多俘卒,顧氏更迫切的是看到契丹殘部明確的敵我立場,而是此時敵我不明的曖昧,又在臥榻之側,實在令人寢食難安。 “天雄軍這些兵卒被俘兩三年,郡主倉促領之,能有一戰之力?”顧繼安有些疑惑的問道。 無論是大越對待契丹戰俘,還是契丹對待他們這邊的戰俘,不直接斬首就算厚道的,通常都是充當苦役,干最累的體力活,拿糟糠之食充饑,兩三年時間身體基本上都會拖垮掉。 很難想象天雄軍兩千多俘卒這些倉促組織起來,還由契丹武將負責統領,能有什么戰斗力。 “南越兩次伐燕,蕭帥都遣人送書朝中,言唇亡齒寒之理;大同一戰,蕭帥雖然迫不得已出手擊潰天雄軍,但對俘卒素來優待,充當苦役也甚是寬松,不短糧食,”陳子簫說道,“當然,顧使君倘若能從府州選一些天雄軍舊吏,助我們統領這些人馬,那就再好不過了!” “好,蕭帥但有要求,府州能做的,怎可能不從?”顧繼遷一口答應道。 徐懷從府州南撤時,解忠也與劉衍、陳淵以及顧繼遷長子顧琮率部南下,最后補入京畿禁軍。 朱潤、雷騰二將當時想留在府州,但府州這點地盤養不了那么多的人馬,最終調到延麟路為將。 不過,當時還是有很多天雄軍的將卒以及嵐州舊吏選擇留在府州。 從中挑選一些人過去,不僅能協助契丹武將更好的統領天雄軍俘卒,府州這邊也能更好、更準確的掌握這支人馬的動向。 倘若將來契丹有什么異動,有這些人在,契丹就很難驅使天雄軍俘卒對府州不利。 當然,這也從另一方面表現出契丹人的誠意。 顧繼遷怎么可能不愿? “顧使君既然沒有意見,那我即刻就寫一封秘函送往蒲坂,將這支人馬暫列入宣武軍編制,請殿下上奏朝廷,委屈燕菡郡主暫列宣武軍第三將都虞侯……”徐懷說道。 “理應如此!”顧繼遷出于自身的考慮,還是希望能早早定下名份,將契丹殘族徹底綁上他們的戰車來,著人拿來筆墨,他表示要以麟府路兵馬都總管的名義手書密函,送往鄭懷忠處…… 第一百三十三章 南下 暮秋時節,河北大地木葉便蕭蕭而下,那些在戰爭中遭受劫掠、破壞而變得殘破不堪的村莊、塢寨,還沒有得到修整,更顯蕭條。 河流還沒有冰封上,但入秋后雨水減少,從太行山匯聚大大小小的溪澗出來,往東流入渤海的一條條河流在大地上肆意的流淌。 由于長期以來,河北中北部地區被視為與契丹對峙的緩沖區。 朝廷對流經這一地區河流從來都不加以大規模的整治,致使堤壩坍廢,河水往淺淤地肆意流淌。 沒有堤壩的約束,河北大地上一道道河道既寬且淺,到處都是沼澤,也到處都是容易策馬而過的淺水灘。 只要摸熟地形,即便沒有冰封,對騎兵部隊也不再構成障礙。 成百上千的騎兵,仿佛渾濁的洪流越過淺水灘,從北往南移動。 “……”殘破村莊的人們,看著這一幕,瑟瑟發抖,喉嚨似被無形的巨手緊緊抓住,恐懼得叫不聲來。 成千上萬的虜兵經此北撤才過去四五個月時間,這么快又再次南下了?! 魏州在這一帶也部署大量的斥侯偵騎,看到這一幕紛紛揚鞭奮蹄南下,沿途經過村寨,吹起號角示警…… …… …… “又吃這狗食一樣的骯臜玩藝兒!老子不如去當土匪!” 滏陽大營,一名臉上有刀疤的悍卒,看著手里小半碗黑乎乎的高梁飯,不知道摻和什么野菜雜草剁碎在里面一起煮熟,碗邊抹著小半勺咸醬相佐,但蹲地上拿手挖了些許塞進嘴里,又干又澀,罵罵咧咧咧半天都強咽不下去,見一旁監看的軍吏瞪眼看過來,心頭火起,將破口的粗土陶碗砸地上,叫罵道, “什么狗東西,你眼睛瞪得跟豬一樣,這他娘也是狗糧。你們這些狗東西躲起來吃香的喝辣的,有種將老子抓起來去砍頭!” 軍吏怒從心起,大罵著要上前抓人,左右兵卒早就對數月來缺衣少糧懷恨在心,十數人站起來,擋在幾名軍吏前面,不叫他們抓人,其他人一起鼓噪起來,敲著碗大叫:“吃著狗糧,還打什么仗?老子不造反就算好的,有種將我們一并抓去砍頭,整天拿這狗屁玩藝糊弄人,還不讓嚷嚷了?” 滏陽大營軍卒駐扎期間就食,以都隊為單位,偌大的院子里有八九十名兵卒一起鼓噪,聲勢嚇人。 甚至有人眼神不善的去拿刀械。 幾名監軍院的軍吏看著心驚膽顫,不敢再去捉那個最先發牢sao的兵卒。 軍糧短缺已有些日子,諸將卒每天只能吃半飽,連cao練的氣力都無,心里不知道積下多少怨恨,而他們當中多有流寇出身,生性頑劣,這時候有人帶頭鼓躁起來,哪可能輕易就平息掉? 有人大罵上鋒苛扣糧餉,火頭兵跟監軍院的軍吏一個個吃得滿嘴油光、肥頭大耳,嚷嚷著要去找軍侯說理。 韓時良聽到動靜走進營舍大院,并沒有下令彈壓這些嘩鬧的悍卒,陰沉著臉走到被鬧事兵卒推翻的飯甕前,看著散了一地的高梁飯,閉目片晌,輕輕吐了一口氣,蹲到地上,撿起一只破陶碗,和著沙土裝了一碗,蹲草棚前大口大口的咽下去。 四周嘩鬧的軍卒看著韓時良很快將一碗黑糙高糧飯吃完,都停息不再吭聲。 韓時良也沒有說什么,將空碗放在泥地里,拍拍屁股就往大院外走去,將接下來的事留給軍吏去處理。 “現在糧秣這么緊缺,錢餉又拖欠數月,好些駐營有人劫掠鄉野不說,館陶那邊都逃走兩營人馬了,各處鬧事的也不在少數——滏陽這邊再拖下去,恐怕也要出亂子,到時候不要說抵擋胡虜了,自保都成問題??!”一名文士跟在韓時良的身后,滿心憂慮的說道。 “要不要再派人去見殿下,這糧食是確實不夠了,拿鐵錢找村寨贖買,人馬少了連寨門都叫不開,”一名武將緊跟過來說道,“人馬去多了,雖然有所威懾,但要是征賣糧食稍多,這些人真敢找我們拼命??!” 韓時良嘆了一口氣,沒有吭聲。 他能吭什么聲? 打仗他就沒有熊過,勒緊褲腰帶也有一些日子,而魏州也是缺糧,魯王那里每次遣使去齊州(濟南)、青州等地督糧,都只能擠一兩萬石糧食過來,但整個魏州接納從定州、雄州南撤的人馬之后,總兵力超過十萬,一兩萬石糧食只夠支撐幾天。 “這仗沒法打了,應該及早請殿下派我們趕去齊州、青州就糧……”文士說道。 “……”數騎快馬往滏陽城中馳來,馬蹄踩踏在石街上“嗒嗒”作響,相距兩三里地都聽得一清二楚。 “來人進城后還策馬如此之急,興許是發生什么事情了?”文士不確定的疑惑說道,“我們快回軍衙!” 韓時良率隨扈出營舍,在趕往軍衙途中,報信的偵騎也迎面追尋過來,來不及喘口氣,翻身下馬說道:“清晨于武邑北發現大股敵蹤南下,規模不下五千騎,策馬極速,很可能明日就會進入魏州境內!” “果真來了,赤扈人好狠!”文士站在韓時良身邊,倒吸一口涼氣,望東北方向眺望過去,但除了夯土城墻以及悠悠晴空,什么都看不到…… …… …… 丹朱嶺梅花峰北坡,朔風吹來已有刺骨鉆髓的寒意,陰霾的天空有零星的雪粒子飄蕩下來。 “密諜前日已經刺探到赤扈騎兵大規模出定州南下,最遲明日就會進入魏州,魏州在滏陽等地的兵馬很可能會提前往南收縮——赤扈西路軍前鋒精銳,隨時都有可能橫穿潞州穿插過來,” 趙范身子骨弱,早早就在夾襖外披了一件裘衣,眺望陰霾天空下的起伏遠山,勸鄭懷忠道, “我們不能耽擱了,將卒缺衣少糧,怨聲載道,恐怕不用等到接戰,聞訊就不戰而潰??!明天之前,我們就要將丹朱嶺北面的兵馬都撤回來,再遲就怕來不及了。只要徐懷那里能從府州出兵突襲太原,不管成不成功,天下人都不會有誰詬病鄭公您與景王的……” “我看正因為如此,或可提點一下赤扈人這事,”鄭懷忠左手所站的中年人陰惻惻的說道,“這個徐懷梟戾難制,卻又有天縱之姿、鬼神之謀,日后多半會妨礙鄭公在景王跟前做事的……” 趙范默不作聲,朝鄭懷忠看過去。 鄭懷忠皺著眉頭,半晌之后才說道:“赤扈人到底太厲害了,總要有幾個沖鋒陷陣的悍將遏其鋒芒,有些事不宜急切!” “鄭公英明,”那人見鄭懷忠作出決斷,也不多勸,說道,“鄭公還是早早安排撤兵吧……” …… …… 太原廣陽縣城東側的柏井砦,與東距五六里許的西天門關,乃是井陘橫穿太行山的西門戶。 太行八陘,井陘列第五,主要循著自西向東橫穿太行山的桃河-冶河及支流的谷地,以及由太行山西流入太原盆地的白河-瀟河谷地構成。 太行山八陘,井陘地位最為顯要,也是太行山八陘唯一可以通行馬車的通道。 史記記載“今井陘之道,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成列”,就表明秦朝及西漢前期井陘道就已經可行車,但到西漢中期因為年久失修,道路又崎嶇起來。 大越立朝以來對井陘多加修繕,使之成為連接河東、河北中部地區的核心驛路。 井陘西段隸屬于太原府所轄的廣陽等城,包括井陘西側門戶柏井砦、西天門關,此時都已經為赤扈人及降附軍所占據, 在吹體漸寒的朔風之中,岳海樓身穿鎧甲,身后數千將卒森然而立。 東路軍主力已經從定州、雄州次第南下,他也將率一部兵馬經井陘東進,配合東路軍南下的一部主力,攻打井陘東口的鎮州。 井陘在溝通河東、河北兩地的重要性太過突出,井陘又可以通車馬,可供騎兵部隊大規??焖偻ㄟ^,拿下井陘沿線的城池、關塞后,西路軍主力甚至都可以撇開南面的潞州、澤州不管,騎兵主力直接從井陘多走三四天路,直接在河北中部與東路軍主力會師一路南下。 岳海樓不愁拿下鎮州會有多費事。 畢竟在過去一年時間里,他們除了曾圍困鎮州城逾半年之久外,其他時間也多出兵擾襲其側,對其農耕生產進行徹底的破壞。 鎮州數千守軍、數萬民眾,都沒有幾粒存糧了,將卒兵士孱弱疲憊不堪,城中將吏意志渙散,甚至有人暗中投書過來,有意獻城相投。 除此之外,東路軍在幽薊經過一年時間的籌措、經營,已打造不少戰械,可以就近拖入鎮州戰場,岳海樓并不覺得攻下鎮州需要費多大的氣力。 岳海樓坐在馬背上,卻禁不住回首眺望太原城方向。 他怎么都沒有想到,已然糧盡的太原城竟然還頑強堅守著,以致西路軍主力不得不暫時撇下太原城南下。 雖說饑寒交困的太原城軍民絕不像有出城打反擊的能力,但前后十一個月時間,諸部降附軍損失折將將近三萬人,都未能將太原城攻下——沒有陷落的太原城,就像一根毒刺扎在他的心口,令岳海樓情不自禁擔憂會鬧出什么幺蛾子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嵐州風雪 小一年前嵐州城被襲之事,乃是清順軍無法彌合的創痛。 包括曹師雄、曹師利二人老母、夫人以及曹師雄長子曹軒文在內,清順軍武將家小、子弟,在那次突襲戰中,被格殺以及事后被處決,超過三百人;相比較而言,當時的嵐州城守軍普通兵卒傷亡也就三四百人而已。 這使得嵐州城很長一段時間都籠罩在悲切的氛圍之中。 雖說曹師利率清順軍進攻鞏縣失利以及清泉溝寨遭襲,單純從人數上,傷亡要更為慘重,但損失的主要是曹師利率部南下,一路攻城拔寨強迫編入的降兵降卒,追隨曹家多年的嫡系傷亡卻不算有多慘重。 由此可見,一年前嵐州城被襲,對曹氏、對清順軍的打擊有多大。 不過,嵐州城近日迎來一樁令刺史府上下都眉飛色舞的大喜事,曹師雄下令解除執行將近一年的全城夜禁,下令全城張燈結彩,還給全城的孤寡殘疾分發食物、錢帛以度年關;在關帝廟大做法事祭奠一年前死去的老夫人、長子及清順軍將領的家眷。 到底是怎么一樁喜事,嵐州城里也很快就傳遍了。 “雖說老夫人、三位夫人、長公子曹軒文等人都早就入土為安了,但節度使心里的悲切難消,每日處理過軍務回到后宅,都要換上孝服,到佛堂為老夫人吃齋念佛。節度使一是為大寇徐懷殘害的老夫人、長公子超度,一是為押送南朝京城受苦的二公子、三公子祈福。你們想想看,節度使先假意投附南朝,得入嵐州掌握天雄軍,而在赤扈王帳軍擊潰驍勝軍、宣武軍之際,卻舉嵐州獻給赤扈王帳,還與副萬戶將軍也成為赤扈王帳攻城掠地的急先鋒,南朝怎么可能善待兩位公子?但世事最妙便是難以預料,南朝是有徐懷這種殺人如麻、行事有如匪寇的悍將,但更多的是貪生怕死之輩,他們為了乞和,前些日子竟然暗中將二公子給送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