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278節
話外音無非是說,此行有多大的風險,老子不需要你來提醒,老子就是將腦袋別褲腰帶上走進府州城的。 老子既然敢帶這么點人手走進府州城,就不怕孤身去見蕭林石。 “雖說勸蕭林石出兵的希望不大,但蕭林石此時也應該不會為難徐軍侯?!鳖櫪^遷緩和道。 徐懷表現過強硬的姿態后,接下來還要商議前期的一些細節。 顧氏需要立即提高府州境內的戒備,勒令所有的民眾都避入堡寨,行堅壁清野之策,并派出大量的斥候,清除堡寨之外的野民,包括混雜其中的虜兵jian細。 這是方便更好、更隱蔽的接納突襲兵馬秘密進駐府州;同時進入府州的人馬都將換上府州軍的旗號、服飾,顧氏要下令府州主要的武將全力配合。 東岸的府州僅領一縣兩萬人丁,有一座七堡組成抵擋北面、西北面之敵的防御體系,如此地廣人稀,安排周密的話,三五千人馬潛伏進府州等候最后的出擊機會,是不難做到的…… 第一百三十一章 蕭林石 王舉、徐武坤等人留在府州城,負責接應后續人馬潛入府州,徐武磧、徐心庵、王章等人則先行前往勝軍堡接管那里的防務,計劃將以位于府州西翼、管涔山西段山嶺之中的勝軍堡作為突襲嵐州、太原的前進營地,后續人馬將陸續往勝軍堡集中。 徐懷則在牛二、烏敕海、史琥等十數人的簇擁下北上前往偏頭砦。 偏頭砦在府州一城七堡防御體系里,地位最為重要,甚至不在府州城之下。 大越兵馬不知道在此曾與試圖往南蠶食土地的黨項人血戰多少場,顧氏子弟、府州軍民也不知道在這里埋下多少尸骸。 而當年無人問津的荒蕪小砦,經歷數代人修繕不輟,如今已成峙立黃河西岸、抵御黨項人的軍事要塞,除了堅厚的城墻外,朝廷還在嵐谷縣北部修建一道綿延百余里的邊墻,將偏頭砦與嵐州北部的廣武、陽口等軍寨銜接起來,阻擋黨項、契丹所屬的蕃民越境劫掠。 管涔山北麓與西山之間是一片東西綿延百里、南北縱深數十里的低嶺,牧草豐茂,乃名草城川。 因此偏頭砦與廣武、陽口等砦之間的這道邊墻,又被稱為草城川邊墻。 鄭懷忠授令府州接納契丹殘族南遷,顧氏雖然沒有反對,但還是以偏頭砦為界,只允許契丹殘族進入偏頭砦以北的府州北部地區,甚至限制他們渡河進入西岸的麟州。 實際上,顧氏只是允許契丹殘族進入草城川邊墻以北、西山南麓低嶺地區,這里之前一直以來都是大越與黨項、契丹的緩沖區。 而這一地區的東部,位于嵐谷縣境內,乃是曹師雄所部降附軍所占據的地盤。 為防范府州有可能沿著管涔山與西山之間的草城川,從偏頭砦往東出兵,曹師雄在嵐谷城的西北、廣武砦的西面,對舊有的一座小型哨塞進行增建加筑,駐以數百精銳;曹師雄同時還在嵐谷縣西南桃花沖,也是徐懷處決曹師雄之子曹軒文的地方修筑塢寨,與嵐谷城共同組成對府州的防御線。 赤扈人除了將最早依附于其的昌章部兩萬余眾遷入朔州外,還往明面上作為降將蕭干、岳海樓封地的大同(云州)、應州遷往數萬蕃民。 很顯然赤扈人在決定二次南侵之前,就已經著手將云朔地區作為核心地區進行經營,使其勢力重心往南轉移。 徐懷沒有在偏頭砦逗留,他持有顧繼遷所簽發的令函,直接從偏頭砦穿過繼續北上。 無論是府州,還是景王趙湍在蒲坂,過去一個多月與契丹殘族多有接觸,徐懷等十數人從偏頭砦北上,前往契丹殘族控制的區域,也不會引起誰的懷疑。 抵達蕭林石帥帳所在的柏林峁,徐懷也只是交上信印、文函,與外圍警戒的契丹斥侯說他乃是奉景王趙湍之令前來接洽的使者,然后靜等斥候前往簡陋的營城通稟。 柏林峁有一片古柏林,種植在山坳里,徐懷也無從得見,不知道是不是早就毀于戰火,他勒馬停在黃河岸邊。 柏林峁黃河流段,都夾于曲折深峽之中,涯岸距離滔滔流水有十數、數十丈不等,沒有天然的渡口可以到對岸去,兩岸又峁塬縱橫,將地形切割得支離破碎。 柏林峁距離偏頭砦很近,直線距離也就四五千步,但在峁塬谷壑里繞來繞去,卻足足走了兩個多時辰。 徐懷眺望黃河及對岸的丘巒,不一會兒看到陳子簫帶著數人策馬從大營里馳過。 陳子簫看到尋常獵戶裝扮、拿兜帽遮住半張臉的徐懷,也是嚇了一跳,忙翻身下馬走上前來,壓低聲音叫道: “蕭帥說應該是有重要人物過來,著我出來招應,卻沒有想到是你??!你怎么會在這時候跑府州來?” “啊,蕭帥也是厲害,是怎么發現蛛絲馬跡的?”徐懷微微一怔,問道。 突襲太原最為重要的是隱蔽性,至少不能叫曹師雄、孟儉等人在嵐州有所察覺。 徐懷沒想到蕭林石竟然能預料到有重要人物過來接洽,他得搞清楚蕭林石是怎么推測到這點,看是不是有什么漏洞,也有可能叫嵐州那邊覺察到。 陳子簫卻不瞞徐懷,說道:“顧繼遷不許我們遷到偏頭砦南面去,但還是允許我們派小股人馬,到延鄜乃至關中采購鹽鐵——我們注意到最近從延州往府州的商旅比以往多起來,蕭帥就懷疑你們是不是想在府州搞什么動作,只是沒想到會是你親自過來……” 之前蕭林石推測景王及鄭懷忠可能會在府州搞些動作。 陳子簫四月時在汴梁與徐懷相遇,又一起到鞏縣見景王,隨同守陵軍渡河北上,很清楚景王爭嫡的志向,當時在徐懷的撮合下,景王也對他們表示出極大的善意。 等到鄭懷忠正式以河東制置使的名義,邀他們率契丹殘族暫避府州,他們當然明白河東制置使、秦鳳路經略安撫使鄭懷忠已成景王一系的干城了。 了解這諸多背景、故事,陳子簫當然也就認可蕭林石的判斷,但怎么也沒有想到會是徐懷親自過來。 這也叫他越發驚訝,暗感府州這邊要搞的動作非同小可,當然他除了剛開始太驚訝外,也沒有再去追問徐懷趕來府州的緣故,當下先吩咐一名親信,緊急趕回去跟蕭林石面稟徐懷密至之事,他則陪同徐懷一行人徐徐往大營里走去。 契丹殘族在柏林峁所立的大營非常簡陋,周圍缺乏足夠的樹木,僅僅用稀疏的柵欄圍了一圈,大營里則是上百頂帳篷,看得出僅有一小部分契丹族人集中居住在這里;一些圈養的牲口都瘦骨嶙峋的。 契丹殘族十萬余人,不知道何處是棲息之地,沒有精力及充足的物資開墾荒地,主要以畜牧為業、維持生計,但十數萬計的族眾純粹是畜牧為業,是土地貧瘠的西山所遠遠無法承載的。 看到大營里所圈養的牲口情況,徐懷也更深刻知道契丹殘族內部之所以有走跟留的爭議,并不單純是對赤扈人的畏懼,并不單純是對局勢的悲觀。 十數萬族人以畜牲為業,擠在西山方圓僅兩百里的區域內,生存日益艱難,也是他們繞不過去的一道難坎。 …… …… 天色還沒有黑下來,夕陽正從揭開的帳簾透進來,數十契丹健銳守在帳外,氈帳里光線還是很昏暗,不得不早早點起酥油燈照明。 眾人席地坐在氈毯上,聽著朔風在氈帳外呼嘯。 蕭林石的帥帳除了更大一些,能容納二三十人坐于案后說話外,其他地方不比普通氈帳好得到哪里去,還能看到有很多縫補的地方。 蕭林石居中坐長案之后,蕭燕菡、撒魯合、石海、陳子簫等人依次坐左側。 徐懷此來見蕭林石,是越少人知道越好,雙方都顧不上那么多的禮數客套,通稟過后就帶上史琥、牛二,直接盤膝坐在案幾后,說起來這次前來的緣由。 “……”蕭燕菡強忍住內心的震驚,沒有再照著以往的脾氣,有什么疑問就直接追問到底。 陳子簫猜到徐懷親自過來,要搞的動作不小,但也沒有想到徐懷竟然想突襲太原,默默盤算這一計劃會有何等恐怖的風險。 “這么看來,景王、鄭公那邊已經決定放棄汴梁了?”蕭林石居中坐于長案之后,卻沒有追問突襲太原的具體方略,而是淡定的看向徐懷問道。 “蕭帥為何會有此問?”徐懷問道。 “汴梁與太原孰輕孰重,還需要我們坐在這里去仔細權衡嗎?”蕭林石微微一笑,說道,“你即便能將太原、嵐州、忻州,乃至云朔都打爛掉,赤扈人只要有機會攻陷汴梁,都不可能會回頭。在這種情況下,你卻說服景王、鄭懷忠,或者說景王、鄭懷忠同意你冒險突襲太原,無非是汴梁陷落時,他們可以給天下人一個交待。雖然我未曾有機會面見景王,但聽韓倫所敘,便知道他也不是一個簡單人物!” “……” 雖說從第一次北征伐燕,徐懷對蕭林石就有極深的印象,但這次卻是第一回正式近距離相見。 蕭林石不到五旬年紀,身穿胡服,冷峻枯瘦的臉,予人如立危崖之感,雙目狹長,眼神銳利,似能將人心看透。 當然,蕭林石能直截了當問出這句話來,徐懷便知道他也已看透河淮糜爛的形勢,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道: “汴梁面對赤扈人早就進退失據,諸弊也是積重難返。面對即將南下的赤扈大軍,除開鄭公、殿下認識到再難有作為外,汴梁從別處也極可能無法召集多少勤王兵馬了!汴梁不考慮民眾,儲糧也僅夠朝臣及守軍支撐一個月,我們也有理由相信赤扈人對此也極為清楚,甚至一切都在赤扈人的掌控之中?!?/br> 蕭林石閉目想了片晌,再睜開眼來,問道:“這么說來,汴梁城陷之時,便擁立景王之際嘍……” 滿座皆驚,看向徐懷,卻見徐懷微微頷首…… 第一百三十二章 俘卒 “……天雄軍兩千四百名俘虜皆在此地,燕菡從絳州歸來,我便在這時獨設營地,使之開鑿山道,以通河濱灘地……” 從柏林峁會過面,宿了一夜,蕭林石次日一早便與徐懷從柏林峁北行,眾人勒馬停在一座東西向的長塬之上,蕭林石指向下方的山谷,給徐懷看內中的情形。 長塬下的山谷也極為狹長,從東面的眾多峁丘間延伸過來,其間錯落有致的扎下兩三百頂帳篷;兩千多名俘虜這時候正以小隊為單位,在山谷、半山谷開鑿道路往西延伸。 四周的峁塬上駐扎著看押的契丹武卒。 徐懷他們勒馬停在高處,可以將左右盡收眼底。 狹長山谷的西端,隔著一道低嶺就是黃河東岸了,而在下游約兩里許的對岸,有一條溪澗從西岸的群山之間蜿蜒而出,匯入黃河之中,兩三里寬的溪口較為開闊。 此地大約是黃河這一流段最適宜開僻新渡口的地點。 蕭林石將兩千多天雄軍俘虜集中于此充當筑路勞役,至少可以對內部聲稱是為緊急時撤入西岸做準備;他們得預備著形勢緊迫時顧氏卻不打開偏頭砦通道放他們往南遷移。 “燕菡郡主歸來之前,蕭帥就下令給天雄軍俘虜恢復正?;锸?,燕菡郡主回來后,除了將一些瘦弱不堪的牲口宰殺補充rou食外,還解除武吏與兵卒隔離,以都隊為單位在此勞作——現在發還兵甲,基本上就能上陣了?!标愖雍嵔榻B俘虜營的情況。 契丹殘族十萬余眾龜縮西山這么小的區域,普通族眾都過得極為艱苦,之前對待侵入云朔的俘虜肯定不可能會有什么善待,給點糟糠之食,驅使之勞役,不在兩三年虐待死,就已經算是相當客氣的了。 然而陳子簫、蕭燕菡返歸西山之后,蕭林石就下令善待這些俘虜,其實就是要休養他們的身體;解除軍將、武吏與普通俘卒的隔離,差不多就恢復正常的編制了。 而這些又都是老卒老將,身體恢復過來,再將兵械鎧甲發放下去,當然可以直接拉上戰場。 “雖說景王、鄭懷忠或許都得入天下英雄之列,你們所謀擁立之事也能成,形勢未嘗沒有轉機,但契丹就剩這么點丁口,而族中怨恨南朝兩次征伐乃落井下石者猶多,我這時候沒有辦法使族人參戰,只能將天雄軍這些將卒還你……”蕭林石有些落寞的說道。 徐懷卻是能理解蕭林石此時的落寞。 蕭林石天縱其才,但生不逢時。 這二三十年來正逢契丹窮途末路,赤扈人又如旭日般崛起,蕭林石再大的能耐,在重重掣肘之下,也難挽契丹之將傾。 而此時他要守護契丹最后這點殘族,諸事唯小翼不夠,所有的算謀、手腕以及畢生所學都只能消磨于這荒山禿嶺之間,還要強行將心里所有的不甘以及雄心壯志摁住,怎么可能不郁郁寡歡? 徐懷沉吟片晌,說道: “朝中君臣昏聵,不識唇亡齒寒之危,朝三暮四,兩次相伐害契丹甚多,然而此時諸多秘辛不能悉數道出,蕭帥麾下諸將對大越朝堂不信任,這是必然的。不過,我相信他們大多數人心里其實很清楚,大越若滅,黨項降服,契丹西向是沒有出路的。是否可以,契丹不出兵卒,但使武將統領這些兵馬東擊太原?” 此時能為大越征戰的精銳兵馬,還是太少了。 徐懷還是想著盡可能去彌合兩次北征伐燕所造成的割裂,使契丹殘部能真正為守關陜而戰,而不是將來單單從關陜劃出一塊區域給他們棲身。 而蕭林石倘若派出契丹武將統領天雄軍俘卒參與對太原的突襲,這要比他將兩千多天雄軍俘卒帶回府州城,對顧氏的促進會更大。 顧氏為何猶豫、曖昧,說白了不就是看到在赤扈人的強大攻勢,大越有亡國滅族之危,而顧氏根基于這片土地數百年,大部分族人倘若不愿意南遷(南遷也未必看到期待),顧繼遷能棄之而去? 然而河東失陷,朝野一片混亂,西軍怯敵畏戰,赤扈人進河淮如入無人之地,他們就這點人馬卻獨守關陜的突出部,能經得起幾番折騰? 他們實際跟蕭林石一樣,為存宗族不得不小翼行事。 契丹這次倘若遣武將領軍參戰,顧氏看到與契丹殘族真正聯合起來的可能,看到顧氏與契丹殘族放棄府州、退守黃河西岸能夠相互倚持,或者共同將府州作為關陜蕃屏進行守御,當然會少去很多的顧忌。 “大哥,撒魯合、石海他們有太多的顧忌,我愿為將!”蕭燕菡說道。 “蕭帥,我愿助郡主統兵!”陳子簫說道。 徐懷有句話說得沒錯,大越既滅、黨項降服,他們率領殘族往西走,要走多遠才能脫離赤扈人的勢力范圍? 而一路西向,與那么多的草原部族又怎么可能沒有紛爭? 大越朝堂是那樣的不堪,但此時有擁立之謀,還是有希望在江淮形成與赤扈人對峙的局面。他們倘若想爭得一席之地立身,此時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蕭林石下定決心道,“燕菡、韓倫他們愿為南朝而戰,想必石海、撒魯合他們也不會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