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277節
麟府路兵馬都總管顧繼遷多次向鄭懷忠、景王發函,希望能從關中腹地及洛陽增調糧秣、鎧甲刀弓等物資過去。 因為顧氏在過去八九個月時間里,對占據嵐州的曹師雄所部降附軍態度曖昧,朝廷屢次催促其對嵐州、朔州用兵,牽制側翼,都得不到回應。 顧氏這種曖昧,并沒有出乎徐懷的意料之外。 麟府路說是享受路級行政區域的待遇,顧繼遷這個兵馬都總管,與經略安撫使地位相當,但麟府路實際上僅僅轄領三個縣,人口加起來甚至都不如新置的楚山縣,顧氏作為麟府路的土皇帝,實際控制的勢力其實不大。 而顧氏一族作為黨項人的后裔,數百年來在這片土地棲息繁衍,族人也很難離開這片土地。 雖說過去一百多年來,顧氏替大越守御這片土地,還沒有過背叛,但問題是過去一百多年來,大越在西北與契丹、黨項人爭衡,基本上能勉強算是處于優勢。 顧氏當時跟黨項皇族又是世仇,但凡有點長遠的政治眼光,都不可能反復。 現在的情況完全不一樣了,特別是在赤扈人第一次南侵將大越的底褲都捅漏了,顧氏還愿意繼續綁在大越這艘破船之上嗎? 徐懷不相信顧氏對大越會忠貞不二。 即便顧繼遷的長子顧琮正率領千余府州子弟編入京畿禁軍參與汴梁防御,徐懷也不相信等到赤扈人兵圍府州城時,顧氏會選擇與府州城同歸于盡。 當然,徐懷也不相信顧氏這時候已經暗中投降了赤扈人。 倘若已經投降,他們沒有必要按兵不動,赤扈人大可以驅使顧氏對延州、鄜州方向用兵,加速摧垮大越的根基,哪里還需要遮遮掩掩的? 徐懷正因為懷疑顧氏對赤扈人的態度曖昧,所以才建議景王、鄭懷忠不提前告訴府州突襲太原的作戰計劃。 不然的話,顧氏假裝無意將機密消息泄漏出去了,他們沒有辦法制約顧氏,只能中斷突襲太原的作戰計劃。 徐懷不告而至,就是要顧氏不配合也得配合! 當然,他們也不要指望顧氏對他們的到來,會感到多愉快。 麟府路位于呂梁山、管涔山以西,作為晉陜黃土高原的一部分,境內峁塬丘壑縱橫交錯,交通阻絕。 這決定了赤扈人在河東取得絕對優勢之前,輕易不會對府州用兵。 不過,府州這邊也早就風聲鶴唳了,勝軍堡等地都秣馬礪兵,而府州城西側的黃河渡口由于位于腹地,往西就是關陜腹地,戒備還沒有森嚴起來。 徐懷他們持有一整套關防文函,又是受景王委派運糧秣兵械等物資過來,當然是很順利的就渡過黃河;抵達府州城后,兵馬都總管府還派遣幾名官員過來接洽,一路帶領著他們進城,準備直接趕到倉房再點檢貨物。 府州軍民看到如此龐大的馬隊進城,看著馬匹所駝運的數千捆貨物,也個個都神采飛揚。 府州地廣人稀、土地貧瘠,又承擔極其繁重的軍事守御任務,以往都是依賴太原方向運輸大量的糧秣補給不足,但從去年宣武軍、驍勝軍覆滅于云州,將近一年時間沒有新的物資補充足過來。 而在過去一年里,府州不僅擴大兵備,還因為宣武軍、驍勝軍、天雄軍殘部上萬人兵,以及數以千計的桐柏山卒退入府州,在府州滯留一個多月后才南下,這也加劇了府州積儲物資的消耗。 虜兵還沒有打進來,但府州卻已經日益困難了。 現在有大宗物資經關陜運入,總算不用再勒緊褲腰帶了,怎么叫人不高興? 在抵達府倉之后,徐懷才對接洽的官員表露身份,要求密見顧繼遷。 …… …… 徐懷與叔父王舉二人先前往兵馬都總管府見顧繼遷。 顧繼遷高坐堂上,左右好幾人都是顧氏重要人物,徐懷進大堂行過禮,也沒有說摒退左右,直接將景王趙湍及河東制置使鄭懷忠的秘函呈上,說道: “顧使君,一別數月,沒想到朔風再起時,還能來府州再次相見!這次帶來這份賀禮,希望使顧使君滿意!” 府州城小,又處于顧氏絕對掌控之中,城中主要官職都是由顧氏子弟擔任,只需要府州即刻起將戒備等級提到最高,赤扈人在府州城里即便有眼線,也出不了城。 而倘若顧繼遷有意泄漏此事,摒退左右也沒有用。 顧繼遷臉色陰翳的接過密函,示意徐懷坐一旁暫歇,著人端上茶水,他耐著性子先看起信函來。 徐懷雖然還是楚山知縣、天雄軍都虞侯,但這一年多來先突襲嵐州,后與景王馳援鞏縣,將虜兵遏制于偃師以東,繼而隨景王渡河突襲太岳山,斬首五千余顆,戰功顯赫。 更不要說徐懷率領桐柏山卒在第一、第二次北征伐燕期間的表現,可以說是大越一片暗弱下唯數不多的幾顆閃耀明星。 因此顧繼遷此時也不可能再看輕徐懷。 再者說,顧繼遷地位雖高,但府州兵馬也就七八千眾,在朝廷岌岌可危,地方勢力越發想著自保之際,顧氏又真比楚山強出多少? 不過,顧繼遷看過密函之后,心情自然是不痛快的,臉色越發陰沉。 徐懷率領數百精銳扮作騾馬隊,從蔡州出發經洛陽進入關陜,最后再到府州,至少已有一個月的時間——也就是說突襲太原計劃啟動至少超過一個月,才由徐懷當面通知自己,顧繼遷心里能高興? 顧繼遷是與經略安撫使平級的兵馬都總管,雖說受河東制置使節制,但拖延到這時,拖延到徐懷率領數百精銳進入府州城才知道計劃的全貌,這算怎么回事? 這背后不正代表朝廷、代表景王及鄭懷忠對他的猜忌嗎? 當然,顧繼遷沒有辦法對徐懷發脾氣,整件事明面上是景王趙湍、河東制置使鄭懷忠做出的決定,徐懷只是執行者。 而在密函里,景王趙湍、河東制置使鄭懷忠都要求府州盡一切配合徐懷行事。 徐懷也只是平靜的喝著茶,等顧繼遷的表態…… 第一百三十章 議策 顧繼遷臉色陰翳,沒有著急吭聲,先將兩封密函交給堂上所坐的其他人傳看;在座的其他人看過密函后,臉色也是陰晴不定,遲疑、震驚不一而足。 徐懷卻是氣定神閑的飲著茶。 麟府路乃是軍事路,民政、刑獄、儲運等事則都隸屬于河東路,因此一直以來也是被視為河東的一部分。 鄭懷忠作為特設的河東制置使,地位在傳統的經略安撫使、轉運使、提點刑獄及提舉等之上,統攬諸司大權,也明確對麟府路擁有節制之權。 因此之前鄭懷忠才能夠直接繞過朝廷,邀請契丹殘族遷入麟州、府州北部地區暫避。 要不是如此,顧氏即便內心也希望契丹殘族遷入府州互為倚仗,也不可能隨意聽從鄭懷忠的令諭行事。 鄭懷忠作為河東制置使,所簽發突襲太原的秘令,對府州有著同樣的效力,甚至完全在鄭懷忠的職權范圍之內。 現在府州所面臨的選擇,要么全力配合,要么就是抗令不遵,并承受相應的后果。 而突襲太原的計劃啟動都一個多月了,鄭懷忠以及景王的秘函才由徐懷親自攜帶過來,顧氏也不難想象抗令不遵的后果會是什么。 徐懷也不相信顧氏會在這時候毅然決然選擇扣押他們幾百人去投胡虜。 顧氏這時候是無法下這個決心的。 一方面顧氏百余年都孝忠于大越,府州軍民以及絕大多數的顧氏子弟,根深蒂固的觀念還是自以為是大越臣民。 在赤扈人兵臨城下,在府州所有退路都被斷絕之前,顧繼遷想投赤扈人,他得考慮考慮自家子弟會不會大義滅親、從背后插他的刀子? 另一方面就是朝廷在第一次汴梁防御戰表現得非常不堪,令諸路地方勢力失望,但這時候大多數人依舊不覺得赤扈人能滅得了大越。 特別是現在,赤扈人已經在進行二次南侵的前期準備,小股精銳已經往南穿插、滲透,鄭懷忠、景王這時候竟然啟動突襲太原的作戰計劃,多少給人一些別樣的底氣,令顧氏更難分辨河淮的局勢到底如何。 而大越哪怕河東、河北、河淮徹底糜爛,但在淮南、荊江、江東、兩浙、嶺南、劍南、關中還有數倍于北方的腹地縱深,在這些地方擁有上億的人口,在江淮一帶與赤扈人抗衡,并非是什么奢望。 徐懷也一直以為視江淮戰場的爭奪,才是真正決定大越未來坎坷的命運。 當然,顧繼遷長子顧琮此時正率千余府州子弟兵在汴梁,也是顧氏必然要去面對的一個現實。 “……” 坐在顧繼遷左下首的中年人顧繼安乃是府州兵馬都監,乃是顧氏僅次于顧繼遷的二號人物,他在眾人都傳閱過秘函之后,才沉聲盯著徐懷問道, “我等統共就這點人馬,如何去解得了太原之圍?就算虜兵在桃花沖、西嶺坳、在楊廣故道、在天門關都沒有戒備,我們確實出其不意,趁赤扈西路軍主力南下,殺到太原城外,殺看守太原的虜兵一個措手不及,暫時解了太原之圍,但胡虜騎兵縱橫馳騁極速,太原生變,回援僅需三四天的時間,難不成我們這點人馬還要繼續填進去,去守已然糧盡的太原城嗎?” 其他人也紛紛點頭,從府州突襲太原,要橫穿嵐州,目前曹師雄在嵐州留有萬余兵馬盯著府州、西山方向不說,從嵐州往太原,想要達到奇襲、突襲的目的,就只能從楊廣故道插穿進去。 問題是,楊廣故道太險了,他們進入嵐州,就會引起警戒,而這時候敵軍只要在楊廣故道部署少量精銳,就有可能將他們東進的道路堵死,或者拖他們一兩天時間,以便更多的兵馬在楊廣故道東端天門關附近集結、以逸待勞,他們要有多少人馬才能殺穿過去,順利解太原之圍? 還有一個更關鍵的,就是解太原之圍的意義是什么? 虜兵馳援會非常的快,突襲兵馬的退路在哪里?總不可能指望三五千突襲人眾,身陷敵境之中還能對抗馳援回來的赤扈人騎兵精銳吧? 見顧繼安沒有斷然抗令不從的意思,而是質疑突襲太原的可行性,徐懷看了他一眼,便凜然說道: “赤扈人南侵在即,我等突襲太原,主要就是為朝廷分憂,就是要將一部分的虜兵主力吸引回來,使之疲于奔命——這也是我們為大越效忠的時候,即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的。所以我奉命前來,并沒有考慮自己能否安然脫身……” 倘若不想景王陷入不義,就不能再去公開討論擁立之事,景王趙湍也嚴禁再議此事。 而在天下大勢局里,太原十數萬軍民的死活則是無關緊要的存在。 徐懷不能說他此行是不忍心看十數萬軍民鐵骨錚錚守太原近一年寧死不降胡虜、最終只落一個全城遭屠的慘烈結局。 這只會被顧氏笑作不成熟的沖動之舉,從而叫顧氏更有理由拒絕配合。 河東那么多城池都將陷入敵圍之中,他們能解救得幾許? 一定要有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同時也是景王趙湍與鄭懷忠都極力支持的理由,突襲太原就是為了牽制虜兵主力,化解汴梁即將遭受的壓力。 這也是朝廷一直以來希望府州去做的,府州遲遲不做,鄭懷忠、景王就令徐懷來做。 唯有這樣,鄭懷忠所部秦鳳軍與景王趙湍好不容易拉起來的嫡系兵馬宣武軍被虜兵再次攔在虎牢以西,最終沒能解汴梁之圍,才能坦然面對天下人的指責。 為此景王趙湍、鄭懷忠也都會各派遣數百精銳,聽從徐懷的節制,參與對太原的突襲作戰。 當然,也唯有這樣的“大義”,才能迫使顧氏不得不配合。 朝廷屢次下旨令顧氏從側翼牽制虜兵,顧氏出乎種種顧忌,找到種種理由沒有奉行,現在徐懷親率數千精銳過來,僅僅令顧氏配合行事,顧氏再推三阻四,他們就不怕朔州之事重演? 又或者顧氏此時敢拒絕楚山卒進入府州? 顧繼遷與顧繼安以及在座的其他人等相望片晌,才聲音沙啞的說道:“徐軍侯不惜以身犯險突襲太原,為朝廷分憂,大義凜然,府州斷不可能不全力配合,但徐軍侯及麾下兒郎皆大越忠骨干城,任何一人在當下艱難之時,對大越都尤其珍貴,念安的意思,也是希望籌措越周密越好……” “這個是當然,”徐懷見顧繼遷、顧繼安都相繼表態愿意配合,他也放緩語氣說道,“鄭公、殿下使我領兵潛來府州,也是要我諸事多聽諸公的意見,同時也要我去聯絡契丹殘部,請他們一同出兵?!?/br> “蕭林石那老狐貍,怎么肯出兵?”堂下當即有人不忿問道。 在吸納西山蕃胡之后,蕭林石盤據西山,所領契丹殘族總計也就十萬人出頭一點,兵力也就一萬左右。 而這是契丹最后殘剩的抗爭力量,經受不住大的損失。 在形勢還沒有看到一絲曙光之前,蕭林石怎么可能會將手里最后的嫡系兵馬,投入到與赤扈人的拉鋸戰中拼消耗? 契丹有什么資格在朔州跟赤扈人拼消耗? 甚至赤扈人有可能會驅使投降蕭干或李處林所部來跟他們自相殘殺。 顧氏能想明白這些,但不代表他們對契丹殘族占著麟州、府州北部地區卻不出半分力就滿意了。 “殿下所令如此,不管怎么說,我都得走一趟去見蕭林石?!毙鞈颜f道。 “蕭林石可未必有我們這么好說話,徐軍侯還是小心為上?!鳖櫪^安忍不住刺了徐懷一句,說道。 顧繼安心有不滿,話也帶有一絲威脅的意味,徐懷只是淡然看了顧繼安一眼,說道:“我還是那句老話,為朝廷大計,徐懷粉身碎骨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