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276節
現在河淮之間盜匪叢生,商旅入夜之前就會進城寨投宿,沒有幾人敢夜行,偌大的官道除了錢擇瑞三人借著微弱的星光摸黑前往,前后再無一人,偶爾幾聲狼嚎撕破磣人的寂靜,叫人汗毛悚立。 “嗒嗒嗒”馬蹄聲從身后傳來。 此時河淮遍布的盜匪都是走投無路的饑民,基本上都沒有馬匹,聽到馬蹄聲,錢擇瑞他們也不驚慌,只是不知道這時候還有什么人會趕夜路從臨潁北上。 來人很快靠近過來,錢擇瑞主仆三人讓到一旁,準備讓人先行,卻不想來人靠近過來才停了下來。 黑乎乎看不清人臉,錢擇瑞微微心驚,伸手握住包袱里防身的短劍。 “啪”來人拿火折子點燃兩盞燈籠,將十數騎士的身影在黑夜里照亮起來。 “錢郎君,怎么到楚山不多歇兩天就走了?害我聽到消息追趕了一天,才追上你們?”徐懷勒住馬翻身下來,朝錢擇瑞走過去。 錢擇瑞肅然說道:“徐軍侯的好意,我心領了,既然楚山對太原之事愛莫能助,還請徐軍侯返回吧,我們就此別過,但愿來生有緣再見……” “我趕過來,可不是要跟錢郎君敘什么來生緣的,怎么,錢郎君擔心我攔住不讓你返回太原赴死?”徐懷從馬鞍旁摘下酒囊,笑問道,“老友來楚山相見,其他事幫不上忙,餞行酒總不能省了——錢郎君介意找個地方與我飲上兩杯?” “……”錢擇瑞默不作聲。 “此地距離西平縣差不多有十里地,前方不遠應該就有長亭,我們去那里稍歇?!毙鞈褷恐R邀請錢擇瑞往前面的長亭走去。 燈籠插上長亭的飛檐,能照出廊柱有燒灼的痕跡,亭子里也有好幾堆余燼,此前有人在此燒火煮些什么,但西平縣現在都派不出人手過來清理,顯得特別的狼藉。 亭子里沒有桌凳,徐懷叫人將氈布鋪開,取來幾只便于攜帶的木碗,打開酒囊倒滿酒,請錢擇瑞身邊兩人也一同坐下來:“錢郎君從太原城出來搬救兵,你們二人千里護送,必然也是歷經九死一生,皆我大越壯義之士,請一并坐下來讓徐懷我敬你們一碗酒!” “多謝軍侯!”雖說朝中沒有幾人將徐懷當回事,但兩次北征伐燕期間桐柏山卒的表現以及突襲苛嵐城等事,早就叫徐懷在河東的聲名大振。兩人惶恐行過禮,才盤膝坐在氈布上,接過徐懷遞過來的木碗。 錢擇瑞離開汴梁之后,盤纏為饑民所劫,數日來忍饑挨餓、奔波南北,這時候就著rou脯喝過兩碗酒,有些微醺的站起來,說道:“得軍侯相送,擇瑞也可以安心回太原了,我們就此別過?!?/br> “太原能否守到十月?”徐懷坐氈布上,問道。 錢擇瑞沒有明白徐懷的意思,帶著三分酒意說道:“太原能守多久,擇瑞也不得而知,但十萬軍民與太原共存亡之志,有如金城,無外乎‘人在城在’、‘城毀人亡’,徐軍侯莫要惦記了!我趕來楚山尋你,本也是妄想,天下殘破至斯,又怎能寄望你太多?” “錢郎君,我是問你太原能否守到十月?”徐懷繼續說道。 “……”錢擇瑞困惑不解的看過來。 “太原倘若能守到十月,未嘗沒有一線生機?!毙鞈延H自追趕過來,避開可能存在的眼線,深夜與錢擇瑞在西平城外的荒野里說話,主要就是了解太原城內的詳情。 之前他都沒有想過太原之圍能解,一心避免去踩這個坑,甚至有意識的回避太原的信息。當然了,現在太原城之外對太原的了解都非常有限。 徐懷這次倘若想趁赤扈人二次南侵之際,率兵馬從關中迂回府州、嵐州,突襲太原,首先得確認太原城還可能堅守多久。 “??!”錢擇瑞愣怔了片晌,驚喜坐回氈布,問道,“你能勸景王、鄭懷忠出兵北上?” “赤扈人在太原城外部署許多,諸路兵馬倉促北上只會將大越最后一點倚仗都葬送掉,此外,我也勸不了殿下、鄭公出兵。不過,赤扈人九月底之前應該會再度南下,侵入河淮,到時候赤扈人在太原只會留少許警戒人馬,倘若我們能提前部署,將數千精銳暗中抽調到府州、麟州待命,就有可能短時間內擊退太原之敵,為太原軍民撤走爭取一些時間,”徐懷說道,“但關鍵是太原城要堅守到赤扈西路軍主力南下才成!” “雖說城中存糧差不多快耗盡了,但將卒可以熬煮皮甲革帶馬鞍充饑,民眾可以扒樹皮剝草莖裹腹,十數萬人馬寧死不屈,太原城堅守到十月沒有問題!”錢擇瑞端坐氈布之上,說道,“還請軍侯盡快出兵,以解太原之危!” 天雄軍作為河東路的正軍,將卒攜帶家屬到地方就食,其中大部分將卒家屬都集中居住在太原。 太原城在被圍困時,看似城中僅有不到一萬疲憊守軍,但實際上還有一萬多天雄軍將卒的子弟以及數量更多的家屬被圍城中。 天雄軍都指揮使文橫岳雖然在第一次北征伐燕期間表現極為平庸,在曹師雄重建天雄軍期間,他與陰超甚至著意攀附曹師雄,待徐懷甚是冷漠,但人沒有陷入絕境,永遠都不知道自己能爆發出多大的能量。 在太原城被圍期間,文橫岳等人不僅屢次堅拒曹師雄、陰超等人的勸降,還協助知府許蔚率軍民擊退虜兵上百次的進攻。 文橫岳與陰超作為天雄軍僅剩的兩員高級將領,一個誓與太原共存亡,一個投降赤扈人,還親自率兵馬參與對太原的圍攻,命運之奇妙,令人唏噓不已…… 第一百二十八章 緣由 “什么,你要從府州出兵嵐州、奔襲太原?” 蒲坂又為河中縣,乃是蒲州(河中府)州治所在,黃河在蒲州的西南部近似直角的拐了一個大彎,蒲坂以西隔河與關中平原相望,以南隔河與洛陽西部的淆函故道相望,中條山位于蒲坂南部,緊貼著黃河北岸延伸,乃是銜接陜豫的要地。 景王趙湍出任蒲州防御使、提舉河東、洛陽、陜西諸路糧鹽事,就率宣武軍坐鎮蒲坂,組織從洛陽、關中緊急調運過來的糧秣,往晉州、澤州輸送,支撐高峻陽、鄭懷忠兩路兵馬所用。 除了錢尚端、喬繼恩、鄧珪、張辛等人都到蒲坂外,景王趙湍還上奏將鐘應秋調任蒲坂知縣。 此外,景王趙湍還上奏將蒲州劃為宣武軍新的就糧地,將在沁水等地招募的宣武軍將卒家屬都先遷到蒲坂等縣臨時安置,以免赤扈人南下,很多將卒念及親眷,不愿意跟著撤離。 朝中現在也是一團亂麻,全然沒有大局觀,景王及鄭懷忠自河東發出的奏疏,只要不太過分,只要看上去對守御有利,基本上都得到批準。 蒲坂現在一切都照著最初商議的策略,在有條不紊的進行中,錢尚端等人卻沒有想到徐懷率翼騎營從蒲坂返回楚山才半個月,突然間又暗中返回蒲坂,還提出要率兵馬從關中借道突襲太原的作戰計劃。 此時留在蒲坂的錢尚端、張辛、鄧珪,坐在景王趙湍的左側,都是目瞪口呆的盯著徐懷,不知道他怎么會想到如此瘋狂的計劃。 赤扈人雖說還沒有攻陷太原城,但太原以北的忻、代、武、嵐以及更北側的云朔等州大片區域,都已經為赤扈人快速消化。 此時諸多降將、叛將如曹師雄任嵐州刺史、行軍萬戶,岳海樓任應州刺史、行軍副萬戶,陰超任忻州刺史、行軍副萬戶,以及蕭干、李處林等契丹降將,各據云州、朔州等地,大越早已失去對這些地方的控制。 即便赤扈西路軍主力極有可能等不及攻陷太原就迫切南下,但留下來監視太原守軍的兵馬也必然不會少。 此外,曹師雄在嵐州也必然會防范府州方面的兵馬,徐懷率三五千人馬從嵐州殺進去,突襲太原,夠給人家塞牙縫的嗎? “赤扈人再次南侵,必然還會攜帶大量的降附兵馬協助攻城拔寨,但河東、河北以及河淮殘破,其降附兵馬很難再從這些地區依靠劫掠獲得充足的補給,所以他們必然會盡可能多的將降附軍中相對精銳的騎兵部隊帶走,同時攜帶大量的牲畜,以便必要時可以將坐騎宰殺來彌補糧秣,” 徐懷坐在景王右側下首,平靜的分析道, “因此在赤扈西路軍主力南下之后,即便在太原以及太原北部的嵐州、忻州等人會留一些人馬,戰斗力卻不會太強。一方面太原守軍被困七個多月,糧秣皆盡,苦守城池是憑著胸臆間的一口熱血以及與胡虜不死不休的錚錚鐵骨,但實際上已經喪失出城打反擊的能力,另一方面府州及契丹在西山的殘族,都極力避免與虜兵沖突——這兩點都會叫赤扈人忽視掉背腹的威脅,我率部前往,未嘗沒有勝機!” 徐懷要率部北上,當然要取得景王趙湍的支持,這樣才能更好的藏蹤匿跡,才能就近從蒲州、關中調用作戰所需的物資,達到快捷、迅速、出敵意料的目的。 “除開突襲作戰可行外,還有三個原因是需要我們去冒這個險的,”徐懷說道,“第一,契丹殘族愿不愿真正歸附大越,從這次他們會不會出兵參與突襲太原,才能最終進行肯定;第二,府州那邊還是要加強約束;第三,赤扈騎兵再次南侵河淮,殿下不能什么事都不做……” 契丹殘族的事情最容易理解。 雖說此時已有一部分契丹殘族正從西山地區往麟州境內遷移,但朝中很多人深憂此舉會引狼入室,一直都想催促契丹殘族對赤扈人用兵,作為投名狀。 而府州顧氏雖然有一部分子弟就在京畿禁軍序列之中參加汴梁防御,但朝廷屢次下旨,勒令顧氏在府州組織兵力擾襲嵐州、朔州,牽制一部分虜兵,以減輕南面的軍事壓力,顧氏在府州卻沒有作為,很難叫人不懷疑祖上乃是黨項人的顧氏在做兩手準備。 所以說徐懷率兵馬從府州往嵐州、太原突襲,契丹殘族以及顧氏能否積極配合,都將最終決定他們今后的態度。 事實上錢尚端以及鄭懷忠等人也迫切想驗證這一點,擔憂他們有什么異常,會直接威脅到關中東北門戶的安全。 徐懷想要出兵突襲太原,是離不開府州顧氏的配合的,而這時候也只有景王能給府州顧氏施壓。 要不然的話,徐懷得多大的臉,能說服顧氏徹底放棄與赤扈人暗送秋波的機會,全力配合他們?徐懷卻是更有把握說服蕭林石。 至于第三點原因,其實是對景王最切為實際的。 赤扈人再次南侵,景王趙湍身為皇子,又怎么可能完全無動于衷,與鄭懷忠在洛陽、蒲州按兵不動? 真要是如此,將來又如何叫天下人服膺? 所以待赤扈人再次南下,宣武軍與鄭懷忠所部秦鳳兵馬還是要打,但考慮到到時候赤扈人依舊會出重兵封鎖虎牢一線,宣武軍與秦鳳兵馬倘若繼續被壓制在虎牢以西沒有什么作為,以后還是難免會受詬病。 倘若到時候宣武軍與秦鳳軍被赤扈騎兵壓制在虎牢以西無法東進,卻遣偏師迂回千里,突襲太原,天下還有誰能詬病景王? 錢尚端、喬繼恩眼前皆是一亮,鄧珪遲疑問道:“太原能守到赤扈西路軍主力南下嗎?不管怎么說,赤扈西路軍主力南下之前,肯定會再嘗試強攻太原的!” “錢擇瑞就在蒲坂,據他介紹,太原軍民守城意志極為堅定,而到現在太原軍民也無路可退了!城破即是屠城,他們只能死守到無力再守的那一天,” 因為議論涉及爭嫡擁立等極敏感的問題,徐懷不能直接帶錢擇瑞來參加密議,說道, “倘若赤扈西路軍主力在南下之前已經攻陷太原,我們最多襲擾嵐州,不可能深入太原,甚至不去襲擾嵐州,也最多算是白走一趟,白準備一番,卻不會有更多的損失!” “楚山卒能承受如此艱苦卓絕的突襲作戰嗎?”景王趙湍擔憂的問道。 宣武軍雖然戰斗力尚可,但還談不上百戰精銳;鄭懷忠目前是選擇支持他,但景王趙湍對鄭懷忠談不上真正的信任,更多是相互合作的關系;而隨著東南、西南諸路勤王兵馬裁撤,胡楷即便還繼續擔任蔡州防御使,但楊麟所率兵馬不足一萬人眾,也談不上精銳。 景王趙湍他現在唯一能倚仗的精銳戰力,就是楚山卒。 而從第一次北征伐燕一直到突襲沁水,楚山卒在徐懷的統領下參與大小數十場戰事,這三四年來幾乎沒有停歇過。 景王趙湍一是擔心沒有經過徹底休整的楚山卒,能不能再承擔千里奔襲的作戰任務,二是擔心楚山卒奔襲太原會傷亡慘重,以致他手下沒有一支精銳戰力可以倚仗。 “楚山全力抽調兩千戰卒,尚可一戰!”徐懷說道。 他沒有解釋太多,也不想叫外界太了解楚山卒內部的軍制。 雖說楚山卒這幾年征戰不休,特別是今年前后參與鞏縣守御及渡河突襲沁水,看似征戰強度非常高,但楚山大營內部,即便是騎兵將卒也都是輪替出征作戰的,傷亡也都及時得到補充。 甚至戰馬也都極注意輪替御使。 徐懷此時能從楚山拉出兩千養精蓄銳多時的精銳,拉出兩千匹膘肥體健的戰馬以及同等數量的駝馬。 當然,僅憑楚山兩千精銳,兵力還是略少了一些,倘若蒲坂派一部分兵馬,以及契丹殘族及府州顧氏出兵配合,趁赤扈西路軍主力南下,突襲太原完全是有可能的。 “讓人將錢擇瑞請過來,我仔細問問太原的情況?!本巴踮w湍也沒有詢問錢尚端、喬繼恩兩人意見的意思,知道他們會持反對態度,畢竟這真不是他們的風格,劍走偏鋒的永遠是徐懷…… 第一百二十九章 顧氏 九月桐柏山還是天高氣爽的暮秋時節,麟府路卻已經朔風吹體生寒了。 大風卷起來漫天的煙塵,丘塬間稀疏的樹木枝葉開始凋落。 黃霾霾的天陰沉昏暗,長峽之間的黃河卻平靜深邃,波瀾遠沒有潼關往東至虎牢流段來得湍急洶涌,像是一頭蟄伏千年的神獸。 徐懷勒馬停在渡口前,將薄氈兜帽摘下來,露出清俊削瘦的臉龐,眺望黃河水及對岸的府谷城。 黃河從陰山南麓緩緩從西往東流淌,為西山西麓的山勢所阻轉折南下,逾一千二百里則為秦嶺所阻復折東流。 便是這一千二百里的黃河水道,將晉陜大地劈作兩半。 而從北往南的一千余里黃河水道中,從渾河口往南至白水河口流段約三百里,兩岸便是麟府路。 麟府路于隋唐時屬麟州,僅置新秦、銀城兩縣,大越立朝以后,將東岸之地拆出來,新置府谷縣,之后又升府谷縣為府州。 在徐懷立馬黃河西岸,府州城(府谷縣城)就建于對岸的石梁山西坡之上。 城池依山勢而建,負山阻河,南北僅三百余步縱深,東西也不到七百步寬,整體呈靴狀。 與岢嵐等城相比,府州城可謂袖珍,僅與陽口砦、廣武砦相當,但城池共建有六座大小城門,大南門與小西門建有甕城,城門上均有城樓,包砌磚石,在當世是一座標準的軍事要塞。 府州雖說僅領府谷一縣,但西北與黨項接壤、東北與契丹接壤,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除府州城以及北面的軍事要塞偏頭砦外,境內還依險要地形修建七座軍事堡砦。 “你們說,我們攜帶景王的信函渡河過去,顧繼遷看到我們,會是什么心情???”徐懷看向身邊王舉、徐武磧、徐心庵、范宗奇、王峻、王章、史琥、牛二等人,平靜的問道。 “大概不會太愉快!”徐武磧笑道。 徐懷在蒲坂等到王舉、徐武磧率第一批人馬扮作商隊抵達之后,并沒有先派人知會府州這邊,而是直接繼續以商隊的名義渡過黃河,從延州等地借道北上。 鄜州、延州位于黃土高原的腹地,峁塬丘壑縱橫交錯,車馬難行,數百人牽著上千匹駝馬在山道塬谷間,駝負沉重的貨物彳亍而行,將近一個月才抵達府州城對面的黃河古渡。 本身就是勵鋒堂的商隊,只是商隊的趟子手、護衛都換上楚山精銳,然而駝運的兩千余騾馬以及四千多捆貨物卻是實打實的。 一方面很難想象赤扈人不往陜西派出眼線盯著各部西軍的動向,另一方面實是府州太窮破了,承擔極其繁重的軍事防御任務,又要容納契丹殘族遷入麟州、府州北部地區暫居,各方面的物資都極其緊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