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168節
“此地離朔州一百二十余里,是不太遠,但兵荒馬亂的,當中四五十里又是茫茫雪野,不知道有多少契丹人的斥候出沒,萱小姐你怎么走得了朔州去?”盧雄嘆聲問道。 “我找燕小乙、沈鎮惡一起去朔州,”王萱說道,“盧伯伯,你不會攔我吧?” 盧雄嘆道:“燕小乙、沈鎮惡要去投朔州,你父親就氣得跺腳,但也就此作罷。倘若他二人攜你去朔州,你父親下令將他二人與你拘捕回來,你不是要害死他們二人嗎?也不是盧伯伯一定要攔你,是相公猜到你會翻墻逃走,叫盧伯伯守在這里,你不會害盧伯伯臨老在王家也沒有立身之地吧?” “徐懷真做錯了什么嗎?”王萱喪氣的坐在墻頭,問道。 “也可能是我們大錯特錯,但誰知道呢——盧伯伯活了大半輩子,看到很多人各執己見而反目成仇,沒有誰會認為是自己錯了,只能等時間來證明一切,又或者臨到最后誰都不能證明對方錯了,自己就一定對的。反正盧伯伯我不是很聰明的那個人就對了?!北R雄嘆道。 “徐懷把你趕回來,你恨徐懷不,你心里有生氣不?”王萱問道。 “盧伯伯一把年紀,心眼還沒有那么小,”盧雄說道,“姑奶奶你趕緊回屋里睡覺去,盧伯伯就沒有什么氣好生了,別凍著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割袍 新旨已至,曹師雄以忻州觀察使出知嵐州,兼領兵馬都監、天雄軍統制,王番也是迅速交卸權柄,于天宣七年上元節與同時奉旨歸京聽用的王稟、朱沆等一行人從岢嵐城出發,踏上返回汴京的路途。 城中民眾萬人空巷,南城外驛道擠滿相迎的人群。 天雄軍潰滅于大同,已經過去兩個半月,嵐州諸縣民眾也從最初的驚惶恐懼里,漸漸安定下來。 契丹在西京道的兵力有限,即便能在應州再一次僥幸擊退東路軍主力,想殺入河東境內作戰也極為艱難。 不過,民眾及底層兵卒并不清楚這些,他們更清楚的是天雄軍潰滅于大同后,是王稟、王番、朱沆諸位郎君從容鎮定、指揮有方,不僅率領上萬天雄軍殘部殺出數倍敵軍的重圍,不僅保住這次北征伐燕最重要的成果朔州城,還重新在嵐州北部的寧武城、陽口砦、廣武砦、神池砦穩固了防線,令強虜不敢南窺。 無論是王番為自己及他父親王稟、朱沆等人建立聲望會如此宣揚,在劉世中、蔡元攸的授意下,郭仲熊等在嵐州的蔡系官員也會著意強調葛伯奕及天雄軍諸將的怯戰無能。 這無疑進一步加深民眾及底層兵卒對王番、朱沆等人力挽狂瀾的光耀形象。 之前倉皇南逃以避戰亂的士紳富庶人家,這段時間來也陸續從太原等地返回嵐州,看到家園無恙,內心當然也是充滿感激,打聽到王稟、王番父子及朱沆等歸京的日期,紛紛籌資置辦萬民傘等相贈。 郭仲熊以河東經略副使兼知太原府,已早一步離開嵐州,新任知州曹師雄率領州判王高行、錄事參軍荀延年等人也是亦步亦趨出城給王稟、王番等人送行。 照著規矩,嵐州官吏也早早在十里長亭備下送行酒宴,矗立于驛道旁的長亭也特意拿桐油新漆過一遍,扎上彩綢以示喜慶。 雖說新旨僅僅是令王稟、王番父子及朱沆歸京聽用,并沒有言明具體的差遣,但消息靈通的人士都在傳王稟此次歸京必入宰執之列。 “千里相送,終有一別,諸位郎君請回吧,還望眾人勤勉國事為要,莫負圣恩!”王番飲過餞行酒,意氣風發的揖手與曹師雄、曹師利、王高、荀延年等官吏告別。 王稟有些心不在焉,朱沆也是草草飲過餞行酒,目光往遠處冰封住的汾水河望去,天地間白茫茫一片,汾水河的野徑有行人往南牽馬而走,小如螻蟻。 “王稟相公、王番郎君,燕小乙、沈鎮惡過來給你們送行!” 待王番攙扶王稟要走出長亭登車時,燕小乙、沈鎮惡從人群里走出來,走到王稟、王番二人面前跪在地上叩頭道。 雖說他二人覺得桐柏山眾人更投他們的脾氣,同時也想留在軍中效力,無意去做王家的家臣,但通過王孔向王番請辭之后,并沒有急著投奔朔州。 他們心里想著,除開王孔對他們的情誼外,王稟、王番不管怎么說對他們都有提攜之恩。 雖說之前數次求見都被王番拒絕,他們還決定留到給王稟、王番父子送行之后再去朔州更合適些,哪怕是當眾叩兩個頭,也是表示他們這次決定留下來,不追隨王家去汴京,絕非是忘恩負義。 王番面對嵐州官吏笑盈盈的臉,驟然間冷若寒霜,看向燕小乙、沈鎮惡便氣不打一處來,毫不掩飾心中厭恨的厲聲說道:“王家廟小,容不下兩位,兩位既然已認定朔州是高枝,便與我王家再無干系,又何必跑過來惺惺作態?” 盧雄被拒于朔州門外之事,王稟、朱沆都禁止下面人議論,朱桐對這事心里氣憤不平,也還有朱芝時時勸阻。 因此外界并不知道徐懷對王番舉薦曹師雄執掌西翼嵐州軍政大權不滿到反目的程度。 這一刻見王番對麾下兩名小吏如此不假言辭,聲色之厲,令在長亭外圍給王稟、王番、朱沆送行的人群也聽得一清二楚。 曹師雄、曹師利、王高行、荀延年都是一愣,頓時也是面面相覷起來: 天雄軍殘部陸續南撤到陽口砦以上休整,王番身為士臣,初時也有揮斥方酋的意氣,親自梳理將卒,無意假手于人,但在察覺到竟然沒有幾名桐柏山卒撤到陽口砦以南,絕大多數桐柏山卒都留在朔州之后,他沒有直接對外捅破這事,而是不動聲色的又從嵐州兵馬都監司抽調幾名老練吏員,負責對潰逃兵卒重新進行梳理。 幾名年長州吏大多目光老辣,很快也看出這里面的蹊蹺,這件事情隨之也就傳到郭仲熊、王高行、荀延年以及曹師雄等人的耳中。 不過,即便是劉世中、蔡元攸從郭仲熊這邊得知事,在這個節骨眼上都無意在這事上做文章。 等到朝廷接受王番的舉薦,任命曹師雄執掌西翼嵐州的軍政大權,還決定在清順軍的基礎上,由曹家兄弟二人負責重建天雄軍,實際上是迫于險峻的形勢,同意曹師雄、曹師利比葛家更深層度的掌握重建后的天雄軍。 朝廷既然對曹家兄弟二人都能如此破格、破例,那桐柏山卒在天雄軍的編制之下聚守朔州,一下子也就不那么顯眼了。 很多人甚至以為這是王家父子有意安排,乃是有用桐柏山卒對曹家兄弟進行制衡的用意,這也很是符合大越立朝以降的制衡之道。 然而,眼前這一幕是怎么回事? 難道一切跟眾人猜想的完全不一樣,王家實際上早就跟據守朔州的桐柏山眾人鬧翻了? 很快又有想到王番給朝廷的請功奏折里,完全沒有提桐柏山眾人啊。 王番的奏折,除非秘折,通常情況下都會請郭仲熊等人副簽,顯得這些都是嵐州眾人商議之意,因此王番上稟汴京的奏折,大多數時候都不是絕密。 以往很多人還以為王番刻意不提桐柏山眾人的功績,是另有深意,卻沒有人去想過王家父子竟然與桐柏山眾人鬧翻了? 怎么可能? 王稟落難桐柏山時,乃桐柏山人眾盡力相救;王稟初至嵐州也是桐柏山眾人千里護隨,乃至王稟在嵐州第一次借糧谷事反擊蔡系的壓制,也是桐柏山在前沖鋒陷陣。 王番出使赤扈歸來,雖然得寵于官家面前,得任伐燕西路軍監軍使,但終究是孤家寡人一個,身邊除了鄭壽及朱沆父子等人,并無得力人手可用,最終也是將桐柏山眾人招攬進監軍使院。 天雄軍殘部得以從大同撤出,雖然大家都不否認朱沆的功績,但同樣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沒有桐柏山眾人相助,朱沆僅憑幾名家將能做到這一步嗎? 大家都預料到王稟此次歸京,將入執政之列,也都不得不承認桐柏山眾人在王稟復出之路所立的汗馬功勞、所起的巨大作用,王家這就跟桐柏山眾人鬧翻了? 又或者楚山夜叉狐徐懷乃王孝成之子的傳聞,并非是假的? 王家父子他們是看穿桐柏山眾人的居心叵測,才與之分道揚鑣的? 王稟不忍去看眾人驚詫的反應,狼狽不堪地鉆進車廂里,額頭砰的一聲撞到橫木上也不自覺,伸手將車簾放下來,獨自面對黑洞洞的車廂壁而坐。 朱沆抬頭看了一眼鉛灰色的蒼穹,他知道王番當眾喝斥燕小乙、沈鎮惡是為何意,而看周遭眾人的訝詫、驚疑神色,也知道王番的目的達成了。 他心里輕輕嘆了一口氣,走過去安撫的按了按震驚不已的燕小乙、沈鎮惡二人的肩頭,也沒有說什么,便低頭鉆進車廂里。 盧雄、鄭壽、呂文虎等人帶著百余騎護送王稟、王番、朱沆、王萱等人車馬漸行漸遠,曹師雄、曹師利、荀延年、王高行等將臣也在諸多扈隨的簇擁下各懷心思返回嵐州而去。 送行的人群也漸散去,燕小乙、沈鎮惡,還吃驚不已的坐在雪地里,他們完全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在今天之前,他們只是不愿做王家的家臣,只是單純的想留在朔州而已。 一名穿破舊衣裳的黑面路人還站在長亭前未走,負手抬頭看著鉛灰色的蒼穹長久不語,卻是一名青俊書生站在他身后安慰道:“王番不惜當眾割袍斷義,此番歸京是想要有一番作為的,我們又何必阻擋他的前程?” “柳姑娘?”燕小乙聽青年書生的軟糯聲音,驚訝的問道。 “叫你們受委屈了!徐懷說要親自來接你們去朔州!”柳瓊兒說道,“原本還想著給王稟相公、朱沆郎君送行,沒想到會遇到剛才那一幕,得,送行也省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囚徒之謀 江南的元月已有新綠蔭芽,但北地的元月風雪正值盛時,一輛馬車搖曳著在十數騎簇擁下冒雪北行。 “先父確實是王公孝成——十七年前契丹人擅起邊釁,從陽口砦大舉殺入嵐州,天雄軍不能制,朝廷使我先父率靖勝軍援河東,數萬將卒連月苦戰,收復嵐忻失土,又連克朔、應、大同等敵城。何等可笑的是,今日朝堂諸公言必‘云朔乃燕云故郡、祖宗遣訓必復之’,但在十七年前先父都已收復云朔,然而官家畏戰,欲棄云朔與契丹止戰,先父以‘國之故郡不忍棄’不納上旨。監軍使蔡鋌矯詔誅殺先父,官家不言而群臣默默。蔡鋌于心有鬼,怕王家后人報仇雪恨,先慈攜我歸故里,其使人伏殺之嫁禍于家臣,卻是虧得先父部將拼死相護,我才得以在桐柏山里長大成人。為了遮掩蔡鋌等賊的耳目,我養父徐武宣不惜以己子代替遭仇人毒手;而為逃避追殺我五叔等人一身文才武功皆埋沒山野,整日挑糞澆田以為掩飾?!?/br> 燕小乙、沈鎮惡既然已經卷入這事里來,又是徐懷之前遣鄭屠挽留他們去朔州,當然要將來龍去脈對他們有一個交待, “在當年的公案里,我是已經為家將謀害于管涔山里的孤兒,蔡鋌等賊絕口不會承認當年遣人謀害孤兒寡母。所以,這世道也是可笑,此時斷沒有人會站出來指認我是王孝成之子,卻又有無數人當我是王孝成之子防備,王番郎君也概莫能外。他今日這番作為,卻不是針對你們二人,而是要告訴世人,已與我桐柏山眾人恩斷情絕,再無瓜葛,日后我等所作所為與他再無牽涉……” “……”徐懷率眾設伏阻止岳海樓刺殺葛伯奕之事,燕小乙、沈鎮惡當然也聽到一些傳聞,但他們覺得這些傳聞太過荒謬,也不可能真傻乎乎找徐懷去詢問。卻沒想到這些傳聞,竟然就是真的,更沒有想到王番今日作為,竟然是怕受徐懷的身世牽累! “先父當年在云州拒旨曾言,國君應保國愛民,云朔乃國之故郡,朝廷棄之如敝履,何顏見天下臣民?先父遂堅不受命,欲以死固守,奈何蔡鋌等賊不遂其志,”徐懷淡然說道,“王番郎君或有一點沒有看錯我,我這人根子里也沒有所謂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愚忠,只知道保國愛民,匹夫有責。倘若他日朝廷有什么亂命,我也一定會杵著頭皮不盲從的。燕、沈二兄,你們若覺得徐某此言太過狂妄不道,我們便在此分別……” “這是說哪里話,朝廷jian佞當道,要砍我們的腦袋,我們還真要將頭顱遞到鍘刀下不成?”燕小乙聽徐懷說及十數年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故事,情緒激動說道。 沈鎮惡聽徐懷說這么多,直覺胸口堵著一口惡氣,叫道:“我自幼廝混江湖,不明白太深的道理,但一定要我說,我覺得王帥才是真正保國愛民的忠良。朝廷之中那些腐儒士臣,空口白牙說得好聽,但翻云覆雨白白損失天雄軍三萬健兒的性命,卻是我等眼睜睜所見……” 燕小乙、沈鎮惡早年受過王孔的恩惠,在王孔受難時,不惜犯禁為囚,千里迢迢追隨同王孔一齊流放到嵐州為囚,為人當然是極講忠義的,但作為底層的游俠兒,內心深處躁動的都是叛逆跟反抗的聲音。 他們怎么會覺得徐懷這話狂妄不道? 他們決定留下來,原本就是覺得做不慣王家的家臣,想著桐柏山眾人投他們的脾性,而徐懷敞開心扉所說這些話,更是叫他們由不住的想點頭,叫他們比任何一刻都迫不及待更想著前往朔州。 王番今日惺惺作態,徐懷心口實在是憋了一口惡氣,但見燕小乙、沈鎮惡二人如此意志激揚,心情總算是舒暢起來。 王孔槍術無雙,為人卻是迂直,徐懷從沒有想過能將他拉攏過來,但燕小乙、沈鎮惡除了性情與他們相投外,更重要的他們二人乃是黃龍坡驛嘯鬧囚卒里的代表人物。 燕、沈二人他們能到朔州,待到形勢艱難時,他們對安嘯鬧囚卒的心意義重大。 不過,這僅僅是徐懷希望燕沈二人留在朔州的用意之一。 北征伐燕之初,總計有八千囚徒編入西路軍,彌補禁廂軍兵員的缺額。 天雄軍主力潰滅于大同,囚徒傷亡也是極其慘重,但此時約還有四千囚卒分散于天雄軍諸部之中。 這些囚卒里,窮兇極惡之徒僅占很小的比例——真正犯下不赦之罪的兇囚基本上都在當地處決了,連流放的資格都沒有。 這些囚徒里,絕大多數還是因為一般的違禁犯科,才被流放到嵐州來的,相當多的人更多是性情桀驁不遜。 然而要說他們的品性有多惡劣,徐懷卻不以為然。 在徐懷看來,他們大多數人跟受招安的桐柏山卒一樣,或者說有相當一部分囚卒違禁犯科,是不堪壓迫與欺凌,或為生存所迫。 一定要說有什么區別,那就是絕大多數受招安的桐柏山卒在落草為寇前,都是為生活所迫的農民,沒有什么文化,僅有一把死力氣,在人多田少的桐柏山里沒有辦法靠種田養活自己及家人,在桐柏山匪亂興起時,他們或受蠱惑或受脅迫成群結隊的大規模落草。 而流放嵐州的囚徒,則主要是單獨或二三人小規模的串謀違禁犯科。 這也決定了流放嵐州的囚徒心思更為活絡,更大比例是掌握一些手藝以及知書識字的市井之民。 單純從治軍角度看,這部分人絕算不上好的兵員,但徐懷也沒有想過將四千多囚徒從天雄軍諸部都挖過來。 就算曹師雄等人不跟他翻臉,他也沒有能力做到這點。 徐懷看重的是四千囚卒里掌握較高水平工匠手藝以及掌握一定程度知識文化的那一小撮人。 這部分人可能就七八十人,但這卻是桐柏山里也緊缺的資源。 倘若王番今日不直接揭穿他們已分道揚鑣,曹師雄、曹師利兄弟即便暗中傾慕赤扈人,短時間內也不可能過分排斥桐柏山卒,但徐懷沒有想到王番會待他們如此涼薄,會如此迫不及待撇清關系。 這也意味著曹師雄、曹師利排斥桐柏山卒、壓制朔州不需要再加以掩飾。 甚至他們無意投靠赤扈人,哪怕是恐怕他們在河東的權勢,也必然會千方百計的打壓不受他們控制、在天雄軍內部對他們直接形成制衡的桐柏山卒。 這種情況下,留給徐懷從天雄軍諸部招攬有用囚徒的時間就非常有限了。 在解忠、朱潤、雷騰等人還沒有受排斥、打壓,在他們還有能力念些舊情之前,徐懷也只剩下這點時間可以繞過曹師雄、曹師利以及其他清順軍嫡系將卒,去招攬人手。 雖說這事最終敗露后,很可能會令曹師雄、曹師利兄弟二人大為光火,但徐懷此時還需要顧忌這些? 徐懷想著將燕小乙、沈鎮惡接去朔州,就立即著手這事。 雖說曹師雄正式接掌西翼嵐州軍政大權有兩天了,但王稟、王番、朱沆等人今日才歸京,曹師雄也不可能太過急切的推翻王番等人之前所做的諸多部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