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166節
現在人心惶惶,不能讓人閑著,城池防御及cao練等事都要做起來,甚至還要比平日更為嚴格。 袁壘、仲季堂等人率領四百桐柏山卒,在重編方案出來之前,也由徐心庵他們帶著先熟悉起朔州城內的情況。 周景、韓奇等人各帶小隊騎兵出城偵察,確保要掌握住朔州三十里方圓內動靜,不能說虜騎大軍壓城,這邊還毫無覺察。 不過,徐武坤、徐武磧、鄭屠、潘成虎、郭君判暫時都沒有特別需要立時去做的事情,蘇老常將施粥之事吩咐下去,也緊巴巴的趕回來。 徐武磧自不用說,這些年主要是他與蘇老常在暗中保護徐懷,并暗中引導徐氏往藏兵方向發展,徐武坤、潘成虎、郭君判也都能稱得上務實干練、通曉世務,但徐懷說要對將卒進行改頭換面般的塑造,將桐柏山卒打造成心懷家國、從內心認同軍民魚水相依之勢的精銳之師,他們沉下心去想,完全就是抓瞎,甚至都覺得徐懷這話有點胡扯。 鄭屠最藏不住話,在大堂里揪住徐懷,問道: “你也莫急著跟柳姑娘親熱去——現在朔州城里三四千人,近九成都是賊兵出身,在大同跟著燒殺劫掠的都不在少數,你要怎么叫他們改頭換面?別人就不說了,潘爺、鴉爺以前可是桐柏山里赫赫有名的悍匪,手里不知道沾染多少血腥,咱要說他們是良民,他們自己都會臉紅吧?” “咳咳!”郭君判別頭咳嗽起來。 潘成虎作勢要拿東西砸鄭屠,說道:“你說話能更含蓄一點不?” “這不是為了把大家心里的疑問說得更直白一些,不繞彎子嗎?”鄭屠嘻笑道。 鄭屠與潘成虎嘻笑著將心里疑問捅出來,徐武磧、徐武坤也是神色凝重。 且不說受招安的三千賊兵如何改頭換面,單說他們與新入朔州城、都是淮源鄉營參與剿匪的四百兵卒,曾在桐柏山殺得血流成河,這兩撥人要如何融洽相處,要如何真正的融為一體,就已經夠令人頭痛了。 而這個問題不能解決,就始終是一個很大的隱患。 統兵與治軍諸事,歷來復雜,徐武磧半生經歷那么多事,也不敢說窺得其妙,他也猜不透徐懷要如何去解決這個難點。 徐懷坐火盆前,將茶壺擺鐵架子上,說道:“潘爺以往常念叨一句話,叫‘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句話大家都耳熟能詳,也不需我多作什么解釋,但還有一句古話,叫‘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聽說過?” 匪亂在桐柏山得以興起的真正根源,上房徐與下房徐的尖銳對立,徐懷不單單看在眼底,甚至根本也是借助這點,才得以聚集下房徐的力量,從徐武富手里奪取族兵,并最終主導淮源鄉營剿匪事。 這一年以來,從桐柏山到嵐州,繼而從這詭譎的戰局之中費盡心機救出這么多殘兵,徐懷對這上下對立之事思考就越發成熟。 而到嵐州之后,徐懷最為核心的一個目標,就是盡可能多收編桐柏山卒,以備即將來臨的大亂。 對如何約束、激勵這些受朝廷戒防極深的招安賊軍,徐懷自然也是思慮再三。 這一刻他沒有直接說出他的想法,而是拋出一句他內心極熟悉,但實際上并不記得聽誰提起過的話,將大家的心思都勾過來。 “……”潘成虎、郭君判朝徐武磧、柳瓊兒看去,他們都沒有聽說過這句古話,但琢磨又很有味道。 “潘爺、鴉爺落草為寇過,我五叔、七叔、武良叔他們也都落草為寇過,我父親徐武宣在從軍之前更是桐柏山赫赫有名的土匪頭子,十七叔與心庵他們以往也都有棄軍之罪在身,大家都扒開衣服看,誰都不能說清白無染;鄭爺是個rou鋪戶,是淮源鎮上的潑皮無賴——或許是這點,叫潘爺、鴉爺跟我們坐在一起更覺得心安一些,覺得不會受嫌棄——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坐這里的人,誰能看不起誰?” 鐵壺里的水不多,很快就燒開了,徐懷拿起鐵壺給大家沏茶,慢悠悠的說道, “但一定要找一個詞,將我們都概括進去,是不是‘屠狗輩’更合適一些?而往大里說,此時朔州三千四百名桐柏山卒,又有幾人不是屠狗輩?再往深里去想,三千落草為寇者,其中是有窮兇極惡之徒,但有幾個人?又有幾人不是因為走投無路才落草,又有幾人不是飽受苦難、欺凌,胸臆間憋住著太多的怨氣、惡氣泄不去,才鋌而走險?而說到淮源鄉營之眾,又有幾人不是為自己、為家小飽食一頓苦苦掙扎,又有幾人生來錦衣玉食,不是受欺凌心里憋著怨氣、惡氣?除開曾經或為鄉兵或為盜匪的區別外,大家本質上真有什么不同?還有一個,為何仗義每多屠狗輩?一方面屠狗輩情感更質樸,心里沒那么多的彎彎道道,但更根本的,你們想想看,這世間遭受不平最多的是什么人?三千四百人眾能否鑄為一體,我們要從這個里面找根本。找到這個根本之后,三千四百人眾才會明白,為什么要對朔州婦孺施以援手,為什么要管束住縱情殺戮劫掠的手與持刀在手禁不住會從胸臆間泛起的惡念?找到這個根本之后,三千四百人眾才會明白我們是保什么家、衛什么國,才會明白我們的根源在哪里!” 淮源匪患歷來不絕,但單純只知道殺戮劫掠的山寨勢力在桐柏山里根本就活不長久。 郭君判、潘成虎二人在老鴉潭、歇馬山拉桿子,并能立足十數年不倒,除了能與周邊的大姓宗族勢力妥協、盡可能做到不侵鄉鄰外,內部也是以濟困扶危、剪惡除jian為旗號,拉攏人心、約束部屬。 不過在他們自己心目中,一日落匪終身為匪,接受招安也是自覺矮人一頭,這時候聽徐懷說到一些根源性的問題,也禁不住怔怔癡想。 “這些道理,我們要先琢磨透徹,最好能書之以字墨,再更大范圍的進行討論——這事需要很快去做,但不要期待大家很快都能想明白過來,我們時間還是有的,”徐懷說道,“不過,大道理說多了,實際上卻無行動,將卒也會厭煩,覺得我們純粹是說空話、說假話,是掛羊頭賣狗rou。我們相應的也要在軍紀里,將這個道理徹底的體現出來。比如大家皆是屠狗輩,那將官欺凌軍吏、欺凌士卒的事情就不能再發生,對外則不能欺凌弱小、欺凌同樣飽經苦難的黎民百姓;軍中功賞刑罰也不能再搞厚此薄彼的那一套,一碗水要端平,將卒違紀要怎么處理,軍吏違紀要怎么處理、將官違紀要怎么處理,都要公正嚴明。而平時的cao訓乃至行軍作戰,將官也要多聽從、遵重下面軍吏、士卒合理的建議,不要一意孤行,覺得天下老子最懂,要讓大家都開口說話。甚至要爭取讓大家多開口說話,不要叫大家覺得自己是低鄙兵卒,恥于開口。為了保證這些事能執行下去,我想下一步將鑄鋒堂衛的規模再擴大一些,保證每個都隊都有兩到三名鑄鋒堂衛——他們不一定要擔任軍將,可以作為營指揮使、都將的副手,這樣能保證我們的營指揮使、都將將精力主要放在帶兵及行軍作戰上,其他事務,包括軍紀的約束則可以交由鑄鋒堂衛負責!我們在進行這些基礎工作的同時,再談兵馬的編制,才有意義,才有可能改頭換面……” 郭君判、潘成虎、徐武坤、蘇老常、鄭屠等人都沉默著思吟。 在徐懷、徐武磧親自帶隊潛回嵐州境內伏殺岳海樓時,郭、潘、徐、蘇等人留在朔州,有認真討論過桐柏山卒要如何編制。 大體上他們還是要遵循大越兵制。 雖說一廂禁軍正編是五營兩千五百步卒,騎兵編制人數要少一些,一般以都指揮使為統兵官,但兵馬不足五營或超過五營,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通常說來,兵馬不足五營,以都虞候為統兵官;而一廂禁軍要是超過五營兵馬,在都指揮使之外,還會增設一到兩名都虞候作為副將。 他們設想朔州兵馬可以編一廂六營正卒,其中第一營為親衛騎兵,編三百人;另五營兵馬也保證編有一定的騎兵,保證能獨立完成斥候偵察快速傳信以及掩護側翼等作戰任務。在除開兩千六百名正卒,其他桐柏山卒則都編入工輜營,負責攻防工事及器械的修造等事。 他們卻是沒有想過,軍馬整編實則有更基礎的工作要去做…… 第一百二十二章 暗計 回到朔州,徐懷也是人困馬乏,但還是被鄭屠他們糾纏到將晚時,才得以脫身回到臥室解開衣袍大睡一場。也確確實實北征伐燕以來,徐懷都沒有好好休息一宿,入睡后便是各種稀奇古怪的夢重疊出現,拂曉時醒來,紛亂夢境已了無痕跡。 徐懷披衣站起來,推開床前的窗戶,凜冽的寒風灌進來,四周靜寂無聲,似乎這世間本就該如此靜謐安寧,沒有紛爭殺戮。 廂房還有燭火映照在窗紙上,徐懷推開走過去,就見柳瓊兒還坐在燈下抄寫著什么。 “怎么還不休息?”徐懷走過去,從身后摟住有些憔悴的柳瓊兒,看薄薄十數頁紙,娟秀的細楷小字寫得滿滿當當,都是他昨日所說屠狗輩之論,但還要詳細許多,可見他昨日黃昏回屋倒床就睡,柳瓊兒與徐武磧他們還就這事議了許久。 徐懷將柳瓊兒從椅子上擠下去,讓她坐他大腿上來。 柳瓊兒坐在徐懷的懷里,扭著臀要下來,待看徐懷執筆在淺黃色的毛邊紙上寫下“勵鋒院、越雨樓”數字,好奇問道:“這是什么?” “五叔做這勵鋒院主,你來做這越雨樓主,怎么樣?”徐懷笑問道。 “你得先說這啥子越雨樓是做什么的?!绷們赫f道。 千百年來中原歷來都奉行“入則華夏、出則夷狄”之論,但主要解決的還是文明、民族乃至家國認同層次的問題。 這對底層將卒而言,多少有些高高在上了。 而大越立朝以來,以文御武、以文抑武,士大夫們把持家國事,這些跟粗莽武將、來源復雜的底層兵卒關系就更疏遠了。 徐懷現在在朔州將三千多桐柏山卒打造成一支精銳之師,需要一個全新的身份認同,來打通桐柏山卒內部的諸多對立,還要為將來進一步發展壯大,留出足夠強的包容性。 解決好這個基礎問題之后,再對桐柏山卒進行整編,所有事情才會通暢起來。 傳統的監軍使院力量非常單薄,數名到十數名不等的軍虞侯輔以一定的院卒,或能從表面上制止一支軍隊肆意殺戮劫掠,但并不能從根本上去塑造軍紀。 底層將卒但凡有違亂事,軍紀的執行者主要還是各級軍吏、武將,難免粗暴或庇護親近、賞罰不明,更不要說對底層將卒進行塑造了。 層次稍低一些的武將,頭腦里壓根就沒有這個概念。 徐懷要對鑄鋒堂衛進一步擴編,然后將這件事徹底的做起來。 考慮到桐柏山卒還是要放在大越禁軍的框架下進行整編,徐懷打算將所有鑄鋒堂衛以虞候官的名義,統編到勵鋒院。 當然,私設軍紀機構掌握將卒,是極犯忌諱之事,勵鋒院只能虛立,也要對外嚴格保密。 然而虞候官也好,鑄鋒堂衛也好,都需要從軍中精心挑選人手進行更深層的培養,沒有誰能比徐武磧更適合擔任軍虞候掌握勵鋒院。 此外,還有一項極其重要的工作需要延續下去,并進一步加強。 那就是情報工作。 倘若不是他們一早就能盯上陳子簫及肅金樓,徐懷即便能有腦海閃現的記憶片段警示,絕無可能洞悉蕭林石密謀的全貌;倘若不是安插在州衙的暗線發現岳海樓、郭仲熊密會自囚于州獄的葛伯奕長達一個時辰,徐懷相信他們這時候已經被卷入“通敵”的漩渦之中。 天雄軍覆滅于大同,從勝德門被虜騎突襲以及葛懷聰等人被岳海樓三言兩語就慫恿棄軍獨逃,誰都難以否認一個極其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天雄軍的情報工作太爛了。 葛懷聰臨死都不知道兵敗何人之手。 徐懷一是對大越的軍情搜集工作徹底失望,一是桐柏山卒要掌握自己的命運,必須要有自己的情報機構。 普通敵情偵察,自然由各部照常規編制的斥候哨馬負責,但更深層次、更為系統的情報搜集及滲透工作,徐懷打算正式成立越雨樓,由柳瓊兒負責,周景給她當副手。 桐柏山卒現階段還將處于大越禁軍框架之內,同樣不會有誰會允許一廂禁軍擁有獨立的軍情機構,越雨樓還是要放在鑄鋒堂的框架之下秘密設立。 除開勵鋒院、越雨樓外,徐懷還要在鑄鋒堂原有的鋪院、商隊基礎上繼續做大規模。 這除了在正常的禁軍供應體系之外,加強桐柏山卒的后勤補給之外,徐懷此時還迫切需要建立一條秘密通道,確保在形勢徹底崩壞之時,他能率領桐柏山卒安全撤回到桐柏山或其他安全區域去。 徐懷從來都沒有幻想過,在最快可能僅一年,最遲不過兩年、赤扈人數萬乃至十數萬騎兵如洪流一般越過陰山南下,他憑借三千桐柏山卒就能力挽狂瀾,能將赤扈騎兵擋在朔州以北。 事情真要能如此輕易解決,那就不會有什么滔天巨禍了。 徐懷也絕對不會拿契丹騎兵去衡量赤扈騎兵的戰斗力。 這壓根就完全不是一個層次的存在。 契丹垂垂老矣,其兵馬之狀況可能也就比大越禁軍稍好一些。 哪怕是蕭林石倉促之間組織起來的蕃兵,戰斗力也絕談不上有多強。 徐懷他們從大同城撤往武周山時,就有過領教,甚至還斬獲上千顆蕃兵頭顱。 但是,赤扈人在三十年間迅速崛起,三十年來一直不間斷的往周邊兼并擴張,其兵馬將卒三十年以來不間斷的在錘煉,此時或許正是其戰斗力最為巔峰之期,以致契丹最精銳的騎兵在赤扈騎兵面前都絲毫沒有抵擋之力。 徐懷有什么自信,覺得三千桐柏山卒能抵擋住赤扈人南下的洪流? 徐懷從來不抱有這樣的幻想。 他隨王稟北上,從頭到尾的的根本目標就是將更多的桐柏山卒帶回去,為桐柏山在即將來臨的滔天大難中多保留幾分元氣。 目前他們僅僅完成這個目標的半程而已。 除了勵鋒院、越雨樓,以鑄鋒堂鋪院及商隊的名義,暗中鋪設三千人馬南撤的通道,才是他們接下來要做的重中之重。 南撤通道說難也不難,主要還是在預計的南撤通道上置辦更多的鑄鋒山莊,暗中儲備必要的南撤補給物資及牲口,提供臨時落腳之地。 這樣才能保桐柏山卒以及更多的人馬在漫漫兩千里之遙的南撤途中,不會因為缺乏糧草而崩潰,不會為不得不從民間搶劫糧食而令好不容易塑造起來的軍心渙散掉。 桐柏山卒倘若能在南撤途中保持整編戰斗力,不僅三千人馬撤回桐柏山不會成什么大問題,還有可能攜帶更多的人馬前往桐柏山。 因此,徐懷不會覺得朔州胡族婦孺是什么累贅,只要安排恰當,這些婦孺甚至可以提前南下。 大越立朝之初,禁軍將卒的家小都要集中安置到京畿,受左右軍巡院管轄,而禁軍兵卒駐守地方也是以三年為一期進行輪換。 中后期這一制度便執行不下去,將卒倘若在駐地成親,家小隨軍或遷回原籍地都是慣常事。 在預料到情況不對時,提前安排婦孺南下,并不是難辦的事情。 當然,大禍真正來臨時的狀況必然是極其復雜的,徐懷不可能現在就精準預測到一切,甚至都不排除赤扈人有可能從遼西走廊南入燕薊,然后經河北路直插汴京,太行山以西的河東路可能暫時無憂。 但不管怎么說,必要的準備工作必須以最快的速度進行起來。 為此徐懷計劃編制人數龐大的工輜營,或者將一部分兵卒直接從兵冊里抹掉,直接編入鑄鋒堂的商隊之中。 其實抹不抹除都不無所謂。 大越禁廂軍歷來有吃空餉的傳統,兵冊里有十之一二的兵卒核查不到實人、真人,在當下的大越,能算多大的事情? 反而是正兒八經的戰營編制,徐懷并不急于著手去做,畢竟授不授他們廂都指揮使以及這一將職授給誰,額外會授幾名營指揮使,這都得是朝廷來定;當然同時也得看王番上呈朝廷的奏章里會怎么寫。 聽徐懷絮絮叨叨說了諸多安排,柳瓊兒心緊的朝北窗看去,問道:“赤扈人的騎兵真會這么快南下嗎?” “最遲不會拖過兩年,”徐懷說道,“在朔州、大同,漢蕃通婚的不多,但也不是沒有。在滯留朔州的這么多婦孺里,你將那些嫁于漢民為妻,生養子嗣算是漢民、卻還保留一些胡人特征的婦孺挑選出來,看能不能挑些膽氣值得一觀的人手收入越雨樓進行培養……” 陰山南北諸蕃胡族,在容貌上與中原漢人還是有相當分明的特征區別,越雨樓不專門培養一批細作,將來想對赤扈人進行情報刺探及滲透將會非常困難。 就目前來說,他們只有通過抓捕或收買契丹人,才能間接的了解契丹最后所剩不多的精銳在大鮮卑山以東腹心地抵擋赤扈人的作戰狀況。 有用的明晰情報很有限,但都極不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