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165節
中后期以來,為應對盤剝漸劇而日益嚴峻的治安問題,朝廷變本加厲的將大量的流民、盜賊及囚徒充入禁廂軍中;為防止逃軍,底層軍卒幾乎是人人臉頰刺字涂金。 從軍后被當作為盜賊、囚徒防范,這叫將卒心氣如何能強盛起來? 除了走投無路的貧民子弟外,良家子幾乎都以從軍為恥,禁廂軍也就從根本上喪失了保障戰斗力的基礎。 這樣的軍隊,基本上只能順風仗,或者倚城固守,幾乎沒有積極進取的可能,遇到苦戰,也沒有什么韌性可言。 葛伯奕、葛懷聰在西路軍北征伐燕之初,就先在岢嵐城大開殺戒,縱容軍卒劫掠蕃民,是他們當真不知道約束軍紀的重要性,是當真狂妄到以為契丹就像紙糊的老虎般一戳就破? 其實不然。 葛伯奕、葛懷聰等人是貪鄙怯戰,但他們治領天雄軍半輩子,對手底下的將卒是什么德性,實要遠比徐懷他們更為清楚。 他們在岢嵐城就放縱軍紀,實際上更多是想借殺戮劫掠來激勵士氣,甚至還早早在軍中許下突襲大同得手就縱兵大掠的承諾。 他們甚至不敢嚴厲約束軍紀,怕激起嘩鬧兵變。 當初在岢嵐城王稟勸葛伯奕約束軍紀,葛伯奕便拿這樣的話堵王稟的口,事后認真去想,未必全是葛伯奕的托辭。 除了天雄軍,從西軍抽調精銳組建的東路軍,劉世中等將也有意識的放縱軍紀。 單看表面,可以說是將帥放縱軍紀,致漢蕃矛盾對立尖銳,為敵虜所趁,但細看下去,便會發現這已是必然。 而蕭林石也必然看透這點,才有如此的計謀。 徐懷現在將桐柏山卒都留在朔州,就算王稟、朱沆等人看破不說破,也沒有辦法瞞天過海多久。 天雄軍重整時,只要對逃歸兵卒重新造冊,有誰眼瞎看不出其中的問題? 除了天雄軍重整,三衙與兵部會派官員介入進來外,朝廷要厘清大同兵敗的罪責,也會派官員追查其事,到時候桐柏山卒聚集朔州之事,都不可能會是什么秘密。 而在對武將防范如此森嚴的當世,有意將桐柏山卒集中起來掌握,這是犯多大的忌諱,徐懷又豈能不知? 然而他沒有其他選擇! 如果不是桐柏山卒,而換成其他來源復雜的三千兵馬被他們留下來獨守朔州,恐怕早就嘩鬧著南歸,又或者三三兩兩南逃了。 僅憑四五十名鑄鋒堂衛,哪里有可能彈壓得住完全沒有斗志、也沒有守疆御敵自覺的數千潰逃之兵? 這種情形下,唯有桐柏山卒靠著鄉土觀念所形成的凝聚力,才能抱團守在朔州。 這事即便犯了大忌諱,甚至會叫人大作文章,但徐懷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王番的冷淡與戒備態度,徐懷猜測他已經第一時間看出這里面的蹊蹺了,徐懷現在也只能希望王稟、朱沆二人能替他們分擔一些壓力。 最遲不過兩年,最快可能都不到一年,只要能拖到赤扈鐵騎南下,這一切都將不再是什么問題。 不過,在天雄軍其他軍卒以及朔州城里的漢民都陸續南撤,獨獨留守在朔州的桐柏山卒,心思也必然會有遲疑、猶豫,這是徐懷他們后續要解決的問題。 這也是徐懷救下葛伯奕之后,僅僅要求將兩營唐州廂軍調入西路軍的原因。 徐懷看中的是兩營唐州廂軍里,從淮源鄉營出身的四百名桐柏山卒。 與招安賊兵出身的三千桐柏山卒相比,這四百名桐柏山卒在他們率領下,大多數都并肩作戰過近一年時間。 這四百名桐柏山卒除了多為精壯健銳外,更主要的還是對他及徐武坤、唐盤、徐心庵、唐青等人的認同感要高得多。 眾人先送四百兵卒進軍營安頓下來,唐青抓住袁壘的肩膀,笑著奚落他說道: “袁土堆!早就跟你說去投廂軍沒啥出息,叫你跟著我們干——你看看,現在還是落到我們手里了吧?” 徐氏乃是立朝之初遷入桐柏山的,之后又因為強勢發展、擴張,與其他大姓宗族關系一直以來都比較緊張,算是比較特殊的存在。 袁仲唐晉等姓作為土著大姓,關系要和諧得多,彼此也都多姻親。 而桐柏山里習武者甚眾,但傳承除了徐氏近十數年來以伏蟒拳、伏蟒槍為核心漸成一系外,其他幾脈傳承都有很深的瓜葛。 唐盤的武學乃是家傳,但他父親生前曾跟袁壘的堂伯同門學習拳技及大桿槍法。唐青與唐盤都是師從唐盤父親的學拳及槍法,袁壘則師從他堂伯學拳及槍法,可以說是師出一門。 仲和作為仲氏嫡子嫡孫,自幼就喜歡舞拳弄棒,仲家就仗著家財萬貫,曾將唐盤父親等人請到磨盤嶺當拳師教授仲和拳法、刀弓。 仲季堂等仲氏子弟,沒有資格正式拜師,卻也是跟隨唐盤之父學過橫刀及拳技。 桐柏山剿匪,仲和功績不在唐盤之下,但他既無意為鑄鋒堂拉攏,也無意到州衙任吏,在重歸磨盤嶺之后,他除了重整家業,也有志用功讀書,想著參加科舉考取功名。 仲季堂不像仲和那般文武雙全,出身也貧寒,能入州軍為軍吏,是他能謀到最好出路。 除了袁壘、仲季堂二人,四百桐柏山卒還有兩名都將、副都將以及三十多名軍吏,眾人在桐柏山匪亂之前,都大多是相熟的;而加入鄉營參與剿匪戰事,令他們的關系變得更密切。 當然,受招安的桐柏山寇兵,大部分人都是桐柏山匪亂之后或受蠱惑或受脅迫落草為寇的貧寒子弟,很多之前也都是認識甚至沾親帶故的。 徐懷接下來要做的,就是三四千名桐柏山卒內部要如何進行整合,要如何才能打造成一支真正的精銳之師。 第一百二十章 胡族婦幼 “先回去再說吧,總不能我們趕了一夜的路,還要在外面吃冷風!” 徐懷接下來想要在朔州做的事情、想要做到的部署太多,一時半會說不清楚,待將四百兵卒都在軍營安頓住下后,便與眾人往曹師雄的前刺史府走去。 將河東路與契丹西京道作為一個整體去看,便能看出朔州的重要性。 朔州右臨偏關、左接雁門,南峙寧武,在地理位置上正好居三塞之中,同時也有較為便捷的道路前往三塞;除此之外,還與大同、應州又都位居恢河河谷之中、互為唇齒。 而千百年棲息于陰山南北的諸蕃部族,屢屢都是沿著恢河北岸的支流蒼頭河(參合口)南下,朔州是其必經之地。 自有史以來,位居恢河之畔的朔州都不知道發生過多少血腥戰事,城池也是幾經摧毀、重修。 此時的朔州城周十四里,城墻夯土筑就,低寬四丈,頂寬三丈、高三丈。 雖說朔州城比大同、太原這樣的大城還是要小上很多,但城中漢民全部遷出后,僅有三四千兵馬留守,也是城闊人稀。 當然,在天雄軍主力及數萬漢民南遷后,城里除了三千多桐柏山卒外,也不是完全沒有民眾了。 曹師雄奉朔州城南附,城中的契丹及諸蕃部族的成年男丁幾乎都被屠戮一空,剩下的漏網之魚也基本上都逃出朔州去了,但前后總計約四千多胡族婦孺滯留在城中。 王稟、王番以及曹師雄等人攜帶數萬漢民南撤,也不可能將這四千多胡族婦孺都帶上,徐懷回到朔州,第一個要解決的就是這些胡族婦孺。 將這些胡族婦孺集中看押起來,就要供給飯食,這對天雄軍的后勤補給壓力太大。 朱沆還在朔州時,就解除對這些婦孺的集中看加,各自放歸了。 然而契丹人及諸蕃部族在城中的宅院都不知道被翻過幾回了,這些婦孺回到家中也是缺衣少食,而現在大雪封城,他們甚至都沒有能力出城逃亡。 徐懷與眾人從南城兵營往刺史府走去,一路都看到好幾個胡族老婦凍僵在街巷里,不知道死活。 走到刺史府前,徐懷看著有不少胡族婦孺畏畏縮縮的從后面跟過來。 除了兵營之外,刺史府差不多是她們唯一能乞食之地,但她們又畏刺史府前的甲卒刀弓無情,縮在兩邊的街巷里都不敢貿然往前面湊來。 “倉中還有多少存糧?”徐懷問蘇老常。 “朱沆郎君離開前,將所有的積糧都留給我們的,除了八千六百多石粟谷外,還有羊一千兩百余只,還額外給我們留了五百多匹牛馬,”蘇老常說道,“目前看糧秣充足,但我們要考慮事有不諧!” 徐懷點點頭,沉吟起來。 倘若朝廷不能接受桐柏山卒聚守朔州這一事實,第一步必然會掐斷對他們的后勤補給逼迫他們就范。 凡事要作最壞的打算,他們首先要保證諸兵卒能吃飽穿暖。 八千多石糧谷,還有一部分rou食補充,看似不少,但倘若要充足供應軍中,都未必能支撐住三個月。 而接下來三個月,是非常關鍵的時間點。 他們能在朔州撐過三個月,就有可能逼迫朝廷先讓步。 天雄軍打得這么爛,令河東北部的局勢驟然惡化起來。 已經聚集起來的桐柏山卒,看似人馬不多,但在大越河東及契丹西京道之間,已經不再是可有可無的一枚棋子了。 士臣群體越是勾心斗角,越是擅長險惡心計算他人,這時候就越是投鼠忌器。 徐懷他們背后就算沒有王稟、朱沆等人支持,其他士臣在這個節骨眼上,敢強硬逼迫桐柏山卒的可能性都非常低,真未必敢斷朔州三個月的糧草供給。 徐懷能看出王番內心對他們的不滿,但還不是什么話都沒有說,就讓他們回朔州了? 而就算蔡系眾人這時候篤定徐懷乃是王孝成之子,就算認定桐柏山眾人對蔡系心懷舊恨,但他們不能公開翻當年的舊案,也就未必敢公然逼反桐柏山卒。 天雄軍潰滅于大同城,現在又鬧出岳海樓刺殺葛伯奕之事,蔡系的屁股現在是越擦越臟,他們敢為河東局勢進一步惡化承擔責任? “可能我們之前所擔憂的最壞情形并不會出現了,”徐懷蹙著眉頭說道,“葛伯奕現在的節奏,就是先咬死岳海樓通敵,然而暗中慫恿朝野將矛頭直指蔡鋌,以便葛家最大限度的推卸掉兵敗大同的罪責。劉世中、蔡元攸這時候派人強硬的要求西路軍守住朔州,恐怕是他們預料到這一局面,后續東路軍在雁門或許也會有一些動作。這些蠢貨,沒有膽氣打硬仗,但內斗起來,卻個個精明得很。再說了,葛伯奕或許也會對我們有所倚仗……” “葛伯奕這些貨色,還是早早倒下,對大家更有好處!” 以往徐心庵、唐盤以及徐武坤等人,對那些高高在上的將帥多少還是有些敬畏的,但天雄軍潰滅于大同,已經將他們心里這些敬畏徹底打碎掉了。 聽徐懷提到后續還有可能跟會葛家交易,徐心庵、唐青一個個都嫌棄起來。 “……我也就是這么一說,只是告訴大家未來一年我們所面臨的形勢未必有大家所擔憂的那般險惡,”徐懷哈哈一笑,說道,“城中這么多胡族婦孺,我們還是要都承擔起責任來!也要從這一刻起,讓所有將卒都意識到,我們將是一支與眾不同的軍隊。另外,軍中有很多老光棍,他們要是愿意娶胡婦為妻,我們也要去促成,但有一點要注意,不得有強娶之事發生,而迎娶胡婦,其年幼子女也需要一并撫養、視同己出!” “這怎么行?之前清順軍與天雄軍在朔州大開殺戒,這些胡虜婦孺差不多都有父輩兄弟死于屠刀之下。我看對她們施粥兩三個月,等她們熬過這個冬季,便讓她們出城去謀生活。倘若真要撮合婚配,難保會有一些婦孺心懷舊恨,很可能會是大隱患??!”蘇老常蹙著眉頭,覺得徐懷撮合軍卒迎娶胡婦之事有很多的不妥。 “先進去再說,施粥著下面人去施行便可,不需要我們站在這里吹冷風!” 徐懷與眾人往刺史府里走去,待在燒了火盆的暖和客堂里坐下來后,搓著凍得發僵的手,跟蘇老常他們解釋道, “胡虜部族間多殺戮,劫掠婦孺以充人口也是慣常事,總之整天不是你搶我就是我搶你,婦孺有如牛羊,皆是附庸。因此在草原上,也沒有女子或幼子為父兄報仇的傳統,即便被擄奪,絕大多數也都能安于新族……” 就算徐武磧、徐武坤、周景等人曾在靖勝軍任吏,與契丹人、黨項人有過多次交鋒,蘇老常也曾受人誣陷,流放涇州為囚,但慣性思維所致,他們對諸蕃部族的風俗傳統,卻是缺乏深入的研究。 諸多士臣也慣以“蠻夷”視之,但更根源性的東西,卻無意深究。 雖說徐懷腦海里清楚閃現的記憶片段很短暫,像是一道道看不透的迷題,但伴隨著這些記憶片段,對赤扈人的種種認識,卻像是與天俱來一般,也隨之浮現,甚至比他自己所想象的更為具體、深入。 目前這三四千婦孺,不僅是他們目前不多能直接掌控的人口資源,更為重要的,是在契丹為赤扈人滅亡之后,他想要進一步吸納契丹殘余勢力,這將是一個非常好的基礎。 他怎么能因為一些不必要的擔憂及麻煩,就畏難不做? 消化、吸納這三四千胡族婦孺,是徐懷在北歸途中就想定的事情,這時候也是耐心勸告蘇老常、徐武坤他們: “再一個,朔州、大同諸多殺戮,與我們有什么關系?在朔州時,為約束軍紀,心庵他們當街處決六名院卒,在大同我們更是秋毫不犯,這時候我們又不惜擠出寶貴的口糧去救婦孺——這些也許說服不了城外的諸蕃部族,難道我們還無法說服城里嗷嗷待哺的婦孺相信這點嗎?當然,我們并不是想要欺騙誰,我們在接下來這段時間確實需要對我們的兵卒進行改頭換面的塑造,使之真正成為一支心懷家國、從心里明白軍民乃魚水相依的精銳之師。這里面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可能在座眾人都很費解,所以我們內部可以先放開討論;也只有我們內部都能認識到,才有可能真正的施行下去。不過,諸事都不要太著急,今天先施粥,我們也要好好的飽餐一頓,好好休息一下……” 第一百二十一章 屠狗輩 以往徐懷藏身幕后,除了出謀定策及統兵作戰之外,其他繁瑣事務都推給別人去做,大部分時間都可以拿來鉆研、錘煉武技以及與柳瓊兒打情罵俏上。 而這次重歸朔州,他說是先要好好歇上一歇,但用過晡食卻沒能離開大堂。 徐心庵、唐盤等人都各回軍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