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160節
“岳某有時候行事是不算光明磊落,郭君心里或許不喜,但滿朝文武皆處心積慮,岳某想做一點事情,又如何能光明磊落得起來?”岳海樓并沒有直接說他的謀劃,岔開到其他話題上,說道,“便拿糧谷事來說,這攤子爛泥是如何形成的,郭君有沒有能力解決,王稟怎么可能不知?然而,他們偏要慫恿兵卒鬧事,借此事在嵐州鉗制郭君,郭君能跟他們光明磊落的去講道理?如我所料不差,王稟接下來必然會借兵敗,再倡與契丹休兵止戰之事,郭君難道忍心看我們數年的心血都赴之流水?” “朝野上下弊端實多,兵敗或許不是偶然……”郭仲熊說道。 “正因為朝野積弊甚重,又不能猝然解決,所以更要不惜一切代價拿下燕云,以庇護河北、河東??!沒有燕山、陰山之險,大越兵卒憑什么抵擋赤扈人的鐵騎鋒芒?”岳海樓說道,“郭君真以為岳某看不到這滿朝已成泥潭的積弊?” “好吧,你要做什么事,我權當不知!”郭仲熊輕嘆一口氣,說道。 他以侍制、樞密院都承旨出知嵐州,滿心想著借北征伐燕立一番功名,誰曾想臨了竟是一地雞毛? …… …… 王稟、王番在黃昏前抵達陽口砦。 陽口砦乃是大越在寧武城北規模最大的一座軍寨,需要時可以常駐上萬精銳兵馬,城寨堅固,守城設施完善,兩側還筑綿延百里的包石邊墻借峰嶺地勢之險,抵擋虜騎南侵。 天雄軍主力在大同潰敗,嵐州境內就剩一萬檢選下來的老弱病殘兵馬,其中就有五千人馬緊急集結到陽口砦,防備契丹騎兵有可能襲奪陽口砦,然后往嵐州、太原等地迂回滲透。 王稟、王番順利接管陽口砦防務,奪軍這件事就可以說是劃上圓滿的句號了。 消息傳回來,陰超則率部作為第二批撤離的兵馬,也在黃昏之前簇擁萬余漢民出城南下。 等第二批南撤人馬出城踏上南撤之路,又是夜深時分,朱沆拖著疲憊的身子,在文橫岳、曹師雄等人的陪同下返回刺史府,徐懷站在城樓垛口前,眺望濃稠如墨的夜色。 片晌后,一名小校跑上城門來通稟:“柳姑娘請你與石爺過去一趟!” “柳姑娘那邊是得到什么消息?”徐武磧疑惑地看向徐懷問道。 鑄鋒堂的人手算是相對充足的,獨擋一面的人手也不缺,但猝然間面臨這么大的變亂,除了直接率領八百院卒駐守南城門外,還要保持對以桐柏山卒為主的工輜營的控制,負責偵察斥候恢河兩岸的敵蹤,要協助朱沆掌握、監控曹師雄、文橫岳等部,徐懷、徐武磧、徐武坤、蘇老常、鄭屠、周景以及徐心庵、唐盤、殷鵬、韓奇、唐青等人到這時候都沒有喘氣的機會。 目前各方面的信息匯總、梳理,主要是柳瓊兒負責。 柳瓊兒不便直接到城樓來,但派人傳訊要徐懷、徐武磧同時過來,必然是極重要的訊息剛到朔州。 徐懷負責駐守南城門,除了朱沆有事相喚,這一天一夜來他吃喝拉撒加睡覺都在城門樓里,但柳瓊兒、蘇老常以及周景等人所率領屬于鑄鋒堂的人馬,不需要守城,則在挨著南城門的地區,占據一片院落暫歇下來;也給徐懷安排了住處。 突襲大同之前,清順軍就對城中蕃民進行過一輪血腥清洗,漢民又連著撤出兩批,這座契丹西南部的邊州重鎮已經空了一半。 寂靜寒冷的夜里,街巷都凍得結實滑溜,偶爾某個角落傳來一兩聲壓抑的哭泣聲。 徐懷與徐武磧走回到給他安排的住處,看到徐武坤、蘇老常這時候也正接到柳瓊兒的告知從別處趕過來。 “柳姑娘這里是得到什么消息了?”徐武坤拖著疲乏身子坐下來。 撤回到朔州城后,徐武坤作為軍虞侯繼續留在朱沆身邊,與呂文虎等人一起督察朔州城內諸部兵馬的動向、軍紀,比徐懷他們駐守南城還要累。 “剛剛有信報從岢嵐傳回,”柳瓊兒示意廊前的護衛都退到院子里,將門扉掩上以免隔墻有耳,待眾人都落座后,說道,“我覺得這事非同小可,便直接將大家都請過來!” “是郭仲熊想在岢嵐折騰出什么花兒?關鍵他們還能折騰出什么花兒來?”蘇老常得知王稟、王番父子成功接手陽口砦的防務之后,就以為大事已定,想不出嵐州州治所在的岢嵐城能有多大的‘驚喜’等著他們。 “葛伯奕午前就抵達岢嵐,他并沒有繼續趕往代州找劉世中、蔡元攸請罪去,而是自戴木枷,抱著葛懷聰的尸首進城,自囚于州獄!”柳瓊兒說道。 “呸,葛家好歹也算數代將門,倘若要點臉就干脆利落抹脖子拉倒,葛伯奕演這苦rou戲給世人看算哪一出,又能有什么用?”徐武坤不屑的啐罵道。 徐懷微微蹙起眉頭說道:“葛伯奕既然還想著折騰,那他一定還會想辦法推卸罪責。特別是他當街抱著葛懷聰的尸首走,說明他或許知道蔡系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非他所能硬扯,他還是想著在葛懷聰的死上面做文章,跟我們拉扯?!?/br> 蘇老常、徐武磧也是蹙著眉頭坐下來。 他們都知道當時射殺葛懷聰有震懾軍心的必要性,但也難以否認葛懷聰這么一個人物死于亂箭之下會有不少的后遺癥。 “還有其他什么消息嗎?”徐武磧問柳瓊兒。 “葛伯奕自囚于州獄后,午時岳海樓與郭仲熊就趕去州獄見葛伯奕?!绷們赫f道。 “岳海樓在大同一味催促葛懷聰西逃,葛伯奕再蠢,這時候也應該回過味來了——岳海樓這時候跑去見葛伯奕,不怕葛伯奕抽他兩耳刮子?”徐武坤問道。 “不單見了,岳海樓、郭仲熊還在州獄待了近一個時辰,”柳瓊兒說道,“但可惜岳海樓、郭仲熊兩人單獨見的葛伯奕,沒有讓其他人接近,他們到底聊了什么并不能確知。不過,我們要假設岳海樓已經猜到徐懷的身世,然后在這時將徐懷的身世泄漏給葛伯奕知道……” 眾人這時候都倒吸一口涼氣。 岳海樓在大同勸葛懷聰西逃包藏禍心,這是葛伯奕等人事后怎么都能回過味來的,但就在這種情況下,葛伯奕還在州獄與岳海樓、郭仲熊密議這么久,眾人也都知道事情絕對非同小可了。 而徐懷在大同為了吸引更多的桐柏山卒在潰敗時能往西北城聚攏逃走,當時公開自承夜叉狐的身份,就已經考慮到岳海樓這些蔡系私臣有可能會懷疑他的身世。 之前蘇老常、徐武坤都還以為鑄鋒堂到這一步,勢力可以說是初成了。 他們想著岳海樓等蔡系私吏即便能猜到徐懷的身世,也難奈何得了他們。 他們更不怕蔡系人馬敢公然去翻當年的舊案,但是他們沒想過岳海樓有借葛伯奕這個即將溺斃的人來咬他們的可能…… 第一百一十一章 狹路 柳瓊兒拂曉時才將將睡著,在紛亂的睡夢中又被異響驚醒,看窗外已經大亮。 聽隔壁徐懷屋里“嘩啦”作響,像是有桌案被踹翻斫倒,柳瓊兒穿上襖衣推開門,看到牛二還忠實的守在院子里當值,徐懷臥房窗戶打開著,看屋里桌案箱柜都被砍翻在地,一片狼藉,好好一把直脊長刀也用力過猛斷作兩截,徐懷手執斷刀坐在床前,臉容崩緊,陰戾的盯著院中。 柳瓊兒走進去,想收拾卻無從下手,嬌聲嗔道:“你這是又作起什么妖來?” “做了一個噩夢,心里郁恨難消,”徐懷將斷刀扔到一旁,雙手抱著后腦勺橫躺床頭,盯著帷帳,問柳瓊兒,“你可聽說過赤扈人的牽羊之事?” “捉俘裸身披羊皮,頸牽繩索以作羊行,聽說是胡虜羞辱戰俘之舉——你怎么突然說及這個,跟你做的噩夢有什么關系?”柳瓊兒盤膝坐床沿來,抓住徐懷的手,柔聲問道。 “我晨時夢見赤扈人的騎兵大舉南下,汴京城不戰而陷,大越君臣宗子妃嬪勛貴數千人被押送到赤扈王帳,數千人茍且偷生,卻被扒光袍裳披羊皮脖項頸上套繩索在肆意浪笑的赤扈人面前作羊膝行!”徐懷說這番話都覺得胸口憋得慌,喘著粗氣說道。 “……”柳瓊兒想象不出那是何等令人郁苦的情景,幽幽一嘆,將徐懷的胳膊拉開來,蜷著身子,枕著徐懷的胳膊依偎著他躺下,緩緩說道,“你此時暴露身世看上去是有些早了,有很多不可測的后果,但我愿意相信你做一切決定的迫切跟必要?,F在我們要做的,盡可能避免這諸多不可測的后果就好了!” “你說,我聽著!”徐懷說道。 “岳海樓一旦對你的身世起疑,以往種種令他們困惑不解之處,都會坐實這一猜測,現在也已很難再有什么手段,對他們進行迷惑。而他們也必然會認定桐柏山眾人在匪亂之中的種種作為,以及組建鑄鋒堂以來部署勢力,都是針對蔡系所為。因此,在蔡系內部,不管他們以往有多少仇敵,我們這次必然已經成為他們最迫切拔之而后快的存在,我們也必然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應對他們可能會施展的種種陰狠險計,”柳瓊兒說道,“他們是不敢直接翻當年的舊案,但矯詔以及你母親為蔡鋌殺害之事,朝野都有傳聞?,F在他們只要暗中放出消息去,除了當年與矯詔事有牽涉的將吏會對你倍加警惕外,那些自詡清高的士臣也多半會傾向認為我們居心叵測,甚至不排除王番郎君都有這樣的想法!” “你為什么不提王稟相公?”徐懷問道。 “王稟相公與盧爺,或許早對你的身世有所懷疑了吧?”柳瓊兒說道,“王稟相公、朱沆郎君心胸氣度到底比尋常士臣要強出一截,我們種種作為與努力,他們也都能切身感受到,只是王番郎君與我們并不熟悉,始終隔著一層,他要是知道你的真正身世,我很難想象他心里沒有一些想法!” “好吧,你說的是有道理,但王番郎君真要對我們有什么想法,這卻非我們所能改變的!”徐懷說道。 “我早叫你將王萱那小丫頭片子拿下來,與王番郎君做成翁婿,不就沒有這個難題了?做成這一步,岳海樓這些惡人再散播惡言,王番郎君也只會偏向著你,這也是人之常情,而你偏偏不聽我的。你此時倘若還想叫王番認你為婿,估計比從大同城率這么多兵卒逃回來都難嘍!”柳瓊兒說道。 “你怎么又扯這事上去啦?”徐懷苦笑問道。 “那個蕭燕菡我可聽說肌膚像雪一樣白,容貌不像江南女子那么溫婉嬌柔,卻是出奇的端麗明艷,性情又潑辣大膽,想必合你的胃口?”柳瓊兒側過身子,捧著徐懷的臉蛋,認真端詳著問道,“你可有對她動過心思?” “這又扯到哪里去了?”徐懷問道。 “我一直都在想,岳海樓昨日見葛伯奕密談一個時辰,倘若將你的身世告訴葛伯奕,是想達到怎樣的目的?” 柳瓊兒說道, “照理來說,蔡系人馬絕對不會主動去翻當年的舊案,但葛伯奕是即將溺斃之人,現在給他找到最后一絲推卸罪責的機會,他會有什么顧忌?葛伯奕此時站出來揭穿你的身世,并以此指責我們對當年的舊事懷恨在心,不惜暗通虜敵也要來找蔡鋌及當年的涉事人報仇雪恨,以此質疑朱沆能率天雄軍殘部而歸,乃是敵虜暗中所縱,你要怎么辯解?你前夜率二百騎抵達朔州城下,葛伯奕閉門不納,當時找的借口就是說你們通敵才得以歸來。我就在想,他真要知道你的身世,除了扣我們一個通敵的罪名,也沒有其他手段能更好洗脫他們罪責了吧?這時候蔡鋌及岳海樓、郭仲熊等人自然會極力否認,但問題是人心的偏向在這一刻便會形成,我們就會被徹底的孤立起來。而哪怕葛伯奕最終因兵敗問斬,也改變不了人心對我們的看法跟警惕、戒備。我一宿沒有睡好,心里就在想,我們是不是可以先下手為強,派人去找蕭燕函求一封蕭林石的手跡,直接先給岳海樓扣上通敵的帽子!既然都要告訴,自然是要先聲奪人為好!” “……”徐懷霍然坐起來。 “你怎么了,一驚一乍的!”柳瓊兒嚇了一跳,問道。 徐懷俯下身子,捧住柳瓊兒迷人的臉蛋,在檀唇狠狠吮吻了兩口,說道:“你真是我的好諸葛,你提醒了我一件事!” “唔唔,你不帶這么欺負人的,我提醒你什么了?”柳瓊兒蹬著小腳蹄子,要將徐懷從她身上踹下去。 “岳海樓可能比我們想象的更為陰狠!”徐懷說道,“我去見朱沆郎君,你派人去將五叔他們找過來!” …… …… 汾水從呂梁山流淌而出,中游穿過太原盆地、臨汾盆地,最終匯入黃河。 太原盆地北接忻州盆地,在地勢上太原、忻州以及北面的代州夾于呂梁山與太行山之間,更為接近一個整體,而嵐州則被呂梁山孤零零的分隔在西部。 徐懷當初護送王稟前往嵐州,便是從太原北部的天門關遺址,走楊廣故道穿過呂梁山進入嵐州境內的。 葛伯奕要與諸將坐囚車,從嵐州前往代州(雁門關)正副承宣使劉世中、蔡元攸處請罪,相對便捷、安全的一條道,也是走楊廣故道先進入太原境內,然后北經忻州,前往雁門關。 大越規制,刺史、觀察使以上將臣,儀隨不得超過三十四人;觀察使以下將吏儀隨減半,不得超過十七人。 葛伯奕風光正盛時,沒有人會拿這條規矩來約束他,但他現在坐囚車前往代州請罪,哪怕是為了裝作可憐樣兒,也不能再令百余親衛縱馬披甲持刀隨行。 九輛囚車以及一輛裝運葛懷聰尸骸棺木的馬車,在十數嵐州役卒及十數葛家青衣刀客的簇擁下,在嵐州的山道間逶迤而行。 作為嵐州與太原、忻州等地聯系最為核心的隘道,這一刻也是車水馬龍。 天雄軍覆滅于大同的消息,這兩天傳遍嵐州,貧苦寒民大多已麻木不仁,而頭腦稍微靈活一些的大戶、官宦之家,只要能想及十數年前的邊釁之禍,大多數人都覺得岢嵐城遠不夠保險,這時候都匆匆收拾行囊趕往太原避禍,將狹窄曲折的楊廣故道上擠得擁堵不堪;沿線幾座驛站也早已人滿為患。 臨近天黑,囚車隊伍進入呂梁山也沒有走出幾十里地,距離最近的黑雁驛還有十數里——雖說他們可以勒令驛站騰出足夠的房間來,但前方很多車馬隊都停下來休息,擁堵狹道。 見天快黑下來,前路又難暢行,囚車隊伍只得偏離狹道,進入一座峽谷里臨時駐扎下來。 葛家沒有以往的威風,除了郭仲熊所遣的押送役卒外,僅十數門客家將相隨??吹接胁簧偬与y人眾也進入這片相對平闊、又能遮擋寒風的峽谷宿夜,他們也無意再逞威風驅趕,只是隔著一定距離,不讓這些人接近。 夜很快就深了下來。 一堆堆篝火還在寒風中搖曳,但人聲漸微,只余寒風在山谷間呼嘯。 急促的馬蹄聲撞碎靜寂的夜,眾人在篝火旁驚醒,茫然看到遠處的狹道上有一隊騎兵高舉火把快速馳來。 沿途但有阻攔,這隊騎兵皆刀斬箭射。 宿于路旁多為逃難人群,哪里能夠阻擋,只能倉皇逃命,讓開道路。 “契丹人!” 葛鈺夜里宿于囚車,脖子上還拷著木枷,他看不清楚人臉,但這隊騎兵往峽谷這邊殺來,除了所持皆彎刀利刃外,身著也是胡服裘袍,這一小隊騎兵不是契丹人,又是什么? 天雄軍大潰,嵐州境內防御到處都是漏口,有小股契丹騎兵漏進來燒殺擄掠,實屬正常,但這隊契丹騎兵明顯著是沖他們來的,葛伯奕顫聲大叫: “徐懷狗賊,要借契丹人殺我們滅口!” 第一百一十二章 伏殺 峽谷三面皆是壁立千仞的高崖,南側接楊廣故道,也是峽谷的開口,有近兩百步開闊,地勢較為平緩,坡谷間都是夜宿于野的避難人眾,撿拾柴枝點著一堆堆篝火,深夜也未熄滅,與夜穹之上的稀寥星辰、暗影幢幢的遠山凝望著。 五十余騎持刀弓突然間從遠道殺過來,仿佛死神一般驚碎逃難旅人的夢。 宿于峽口的人眾慌不擇路的往兩側坡地逃命躲避。 動作稍稍遲緩,或者剛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的逃難旅人,都沒有搞清楚怎么回事,就見一支支利簇又準又狠的朝他們面門、胸腹要害射殺過來。 即便有人僥幸躲到障礙物后,躲避弓弩的攢射,但沒能及時逃往兩側坡地,就見這些人馬皆騎快馬,在黑夜里人影幢幢,快速馳騁而過,看似渾不經意的彎腰俯砍,閃爍寒芒的彎刀,就帶起一蓬飛濺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