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36節
獲鹿堂事情鬧這么大,徐仲榆等家里有子弟被打傷的,當然不肯善罷甘休。 他們鬧到徐武富這邊,都想捉住徐懷治以宗法,卻不想在南寨盯著徐懷、徐武良等動靜的人,這會兒跑來稟報說徐懷穿上瘊子甲在南寨走動: “徐懷這時穿了一副瘊子甲,在南寨耀武揚威到處走動,說此甲不畏刀弓,明天就穿此甲再來鬧一鬧獲鹿堂,要看我等拿他如何!” “真是瘊子甲?那甲不是早就隨徐武宣下葬了嗎?徐武良這畜生,不會慫恿那逆子去開他老子的棺木吧?玉皇嶺怎能容忍如此不孝之事發生?”徐仲榆氣得大罵。 徐武宣當年回鄉,帶回來一副瘊子甲,在鹿臺寨上層不是什么機密,但大家也都知道瘊子甲早就隨徐武宣下葬了。 擅開先人棺木,是大逆不道之事,徐伯松、徐仲榆等一干族老都氣得渾身發抖。 “啪!”徐武磧氣得拍案而起,說道,“是徐武坤這狗廝壞我們大事!” “怎么了,這事跟徐武坤有什么關系?”徐武富陰沉著臉問徐武磧。 “徐武宣下葬,有一天是我跟徐武坤守夜,”徐武磧苦笑道,“他說這副寶甲隨武宣下葬太過可惜,就偷偷取出藏了起來!沒想到這狗廝將晚時含憤而走,竟然偷偷將偷藏多年的瘊子甲交給徐懷了——這事難辦了??!” 徐武富陰沉下臉,沉吟良久問徐武磧:“你現在還有幾分把握拿下徐懷?” “沒有這瘊子甲,我也只能與徐懷打個平手,但到時候我從正面將他牽制住,有兩人從側面切入,制住他不難,”徐武磧深感頭痛的說道,“現在徐懷穿上瘊子甲不畏弓刀,又有徐武良、徐武坤兩人護其左右,真要撕破臉廝殺,恐怕損傷十二三人都未必能將這廝制住啊……” 聽徐武磧這么說,大家都是倒吸一口涼氣。 昨日徐懷大鬧一場,眾人并沒有往心里去。 不要說徐武磧這些人了,這些年宗族械斗不斷,諸族老對排兵布陣也有見識,知道獨夫難成氣候。 不管徐懷有多大氣力,以徐氏莊客的武勇及訓練有素,真想制住他不難,因此得知徐懷今日又到獲鹿堂鬧事,大家都只想著將徐懷捆入宗祠,治以宗法,沒有想過捉不捉得住他這個問題。 大家都想著,這么一個憨兒,先打斷一條腿之后任其死活,沒有什么大不了。 治族如治國,不能有太多的仁慈。 卻不想徐武坤竟然都被豬油蒙住了心竅,跟徐武磧鬧翻不說,還跟徐武良、徐懷他們跑到一起。 以徐懷的武勇,又有瘊子甲這樣的寶器護身,倘若要將他們強行拿下需要付出過十二三名好手作為代價,就不由眾人不猶豫了。 玉皇嶺雖然最多能組織六七百鄉兵,但能稱得上好手的,也就北寨這邊常駐的四五十名莊客。 這可以說是這十五六年來,徐氏在桐柏山進一步崛起的根本。 現在為了收拾族內一個鑿頭鑿腦的二愣子,就要冒這么大的損失,誰愿意干? 就算徐武富想干,他們也要勸阻啊。 “徐懷腦瓜子有些鑿,但他今日在獲鹿堂,以一敵十五,實在兇猛無比,武勇絕不在他爹當年之下。我說句家主與武磧兄不喜歡聽的,徐懷那一槍實要略勝出一籌,而他今年才十六歲,再給他三五年打熬得筋骨更為強健,桐柏山有誰能是他的敵手?” 周景是鹿臺寨小姓出身,即便甚得徐武富的倚重,平時也謹言慎行,之前看徐懷惹得眾情激憤,他不想成為眾矢之的就沒有吭聲,這會兒見大家有所退縮,才站出來說道, “說到底還是這兩年徐懷都隨徐武江、荻娘他們住到軍寨,他這人又天生愚笨了一些,沒有什么心機,跟誰住一起就自然偏向于他們,所以也才會被他們當槍使。但是,大家轉過頭來想一想,徐懷要是能為整個徐族所用,以后桐柏山里還有誰家敢惹徐族?” “這殺胚豈是能輕易馴服的?”徐仲榆不樂意聽周景這話,當即就反駁道。 周景抱歉的笑笑,表示他只是這么一說,無意跟徐仲榆爭論什么。 不過,徐伯松等人卻思量起周景這話來,沉吟道:“對這個莽貨太過強硬,興許不是什么好事……” 桐柏山里大姓宗族爭山爭水爭林,大打出手時而有之。 徐氏在前朝末年戰亂遷來桐柏山,一百五六十年過去,還是被唐晉等家視為外客排擠,甚至暗中縱容乃至勾結盜匪,專門盯住徐氏族人及商貨打家劫舍,這些年都不知道發生多少起了。 而泌陽城里幾家騾馬市,為爭地盤也斗得厲害;而徐氏想在桐柏山及泌陽城里涉足其他買賣,絕對不是拿到官帖就行的。 徐懷聽蘇荻差使,混帳起來是叫人頭大無比,但轉過頭來想,要是這把利器掌握在他們手里,豈非從此之后能叫別人投鼠忌器了? 本來大家都決定派人將徐懷捉來以宗法治罪,這時候叫這么一岔,意見各異起來,討論到半夜都沒有說出一個準,最后只是決定在獲鹿堂多備些人手,防備徐懷再犯渾來鬧事…… …… …… 跑馬溪以東的群嶺之間,一道峽谷里還能看到二三十人踩踏走過的痕跡。 鄭恢與陳子簫、董其鋒等人站在一座從半山腰挑出的崖石上,看峽谷在群嶺之間往東延伸。 “這條峽谷再往東就是金砂溝,從金砂溝往東翻越兩道山嶺,便是徐氏聚族而居的玉皇嶺,沿溪澗往南則是歇馬山,”陳子簫也是外來戶,但他犯事投奔虎頭寨已經有五六年,對桐柏山里的情況比鄭恢、董其鋒等人要熟悉得多,“從痕跡看來,徐武江這伙人應該就藏在金砂溝某處,但他們好手頗多,探子不宜湊太近……” “我就說徐武富不足信,這廝躲在金砂溝,定是要與鹿臺寨內外勾結!”董其鋒有些急躁的說道。 聽到徐武江等人從青溪寨消失后,就藏身在距離鹿臺寨不遠的金砂溝里,董其鋒便認為他們之前的算計都落到空處,認為徐武富非但沒有配合他們行事,甚至就是徐武富提醒,徐武江才會及時從青溪寨脫身。 鄭恢沒有接董其鋒的話,問陳子簫:“歇馬山的大當家潘成虎,你熟悉嗎?” “潘成虎擅長橫刀跟長槍,我到桐柏山見過他兩面,算不上有多熟悉。潘成虎的父親早年是晉家峪的佃戶,日子熬不下去,拉了十數人跑到歇馬山入伙。二十年前王孝成出知唐州時,歇馬山這股勢力被清剿過一遍,僅潘成虎等十數人逃出深山。待王孝成調出唐州,山寨勢力得以休養生息,潘成虎才聚攏人手重新奪回歇馬山,這些年又聚攏三百號人馬,實力要比之前的虎頭寨更強!” 鄭恢鋪開職方司京西房所繪的桐柏山堪輿圖,金砂溝在官方不甚出名,堪輿圖上沒有標識,但玉皇嶺、歇馬山,以及從淮源鎮沿白澗河東岸勾連玉皇嶺、歇馬山的土路都標識出來。 陳子簫卻也識得堪輿圖,將金砂溝所在的方位指向鄭恢看。 鄭恢皺眉想了半晌,跟董其鋒說道: “逃軍是多大的罪,想必你也清楚,而這恰恰又是我們日后能大作文章的地方——我覺得徐武富想?;^,大可按兵不動或靜觀其變,斷不可能輕易叫徐武江他們從青溪寨逃走。此時州衙已將武卒投匪之事上稟路司,不日就將傳報到樞密院,我們還是要等郭曹齡正式就任淮源巡檢使,諸多部署才能從容展開……” “那我們現在什么事都不做?”董其鋒問道。 郭曹齡接替鄧珪出任淮源巡檢使后,他們就將王稟徹底掌控在手心里,但事情搞到這么復雜,最后僅是憑鄭恢的計謀得手,卻是顯得他們這些人無能。 “徐武富不可能給徐武江通風報信,更不可能將身家性命都押上跟徐武江暗中勾結,但徐武江這些人不惜背上‘逃卒’之罪,也要在這節骨眼上從青溪寨脫身,說明他們對形勢的判斷極準,不容我們小窺,背后有高人啊,”鄭恢說道,“相爺將郭曹齡調過來,最快也要一個月,而不管是徐武江這些人,還是鹿臺寨的那些靖勝軍舊卒,都是早年留下來的遺患,既然他們這次冒頭了,我們怎么能不替相爺分憂呢?” “我們潛入金砂溝,能看到人走動的痕跡,卻還沒有找到他們具體藏身何處,可見他們也是極警惕的,”董其鋒皺著眉頭說道,“從虎頭寨往金砂溝沒有現成的路可走,小股精銳突襲過去,未必能斬草除根??!” 且不提有多少靖勝軍舊卒受盧雄拉攏暗中保護王稟,僅徐武江這隊藏身地形險僻的金砂溝里的悍卒,他們想要解決掉,都很困難。 “那就先借潘成虎手里的刀,試試靖勝軍舊卒還剩多少鋒芒!”鄭恢冷哼一聲,跟陳子簫說道,“你先傳出風聲去,就說徐武江率眾從青溪寨逃出后,曾投到虎頭寨——先坐實他們‘投匪’的罪名;接著你再傳出風聲說徐武江野心勃勃,剛到虎頭寨就居心叵測,想謀大當家的位子,被你驅趕出虎頭寨,我們且看潘成虎敢不敢容忍徐武江這伙人藏身歇馬山之側?” “鄭先生這計甚妙?!?/br> 從虎頭嶺往金砂溝,沒有現成的道,陳子簫就怕鄭恢想強打徐武江這伙人,到時候虎頭寨不知道要損傷多少好手。 而說到借刀殺人,陳子簫也來勁了,幫著出主意道, “潘成虎為人謹慎,卻也多疑,這跟歇馬山早年被剿過一次有關,所以歇馬山這伙人馬,平時不侵擾周邊村寨,相處還算和睦,但只要叫潘成虎知道,徐武江這伙人在金砂溝落腳,乃徐武富暗中授意,定然能戳中他的痛處……” “你這計更妙!”鄭恢拍掌笑道,“都說一山不容二虎,更何況另一頭新闖進來老虎背后還有一群吃rou不吐骨頭的狼在撐腰,這叫潘成虎想容忍一二也不行了!” 第五十二章 以啟山林 徐懷大鬧獲鹿堂,大半個月過去北寨都沒有什么動靜。 這二十多日來,除了通過肩挑背扛,往金砂溝運入兩三千斤糧食作為補給外,蘇荻與她父親蘇老常、徐心庵的父親徐灌山牽頭,又將諸武卒家小在南寨之外所佃種的田地都清退掉。 不過,諸武卒家小總計有百余口,這么多人不能閑在那里。 一來閑不住,二來人閑是非就多。 南寨位于玉皇嶺中峰盆地之中,地勢要比青柳溪沿岸高出五六十丈,沒有溪澗流過,上百年來,徐氏先人在山間因地制宜的修造大大小小數十座陂塘蓄積雨水,灌溉盆地里一兩千畝耕地。 事實上,南寨人丁繁衍四百余口,可開墾的土地資源太有限,就算沒有徐仲榆等人從中作梗,蘇荻與諸武卒家小也無法從南寨附近租買田地耕種。 而玉皇嶺的南坡、西坡地形太陡,崎嶇不平,又到處都是石崖、石地,想要因地制宜開墾坡田也很難。 唯有東、北坡地勢平緩,卻是上房徐幾家所控制的畜牧草場,斷不可能輕易容許諸武卒家小過去開墾土地。 想要獲得獲得足夠安置諸武卒家小的田地,蘇老常、徐灌山等人只能打玉皇嶺西面那片山地的主意。 這座叫獅駝嶺的坡崗,整體上地勢比玉皇嶺的東北坡險陡崎嶇,比玉皇嶺的西南坡卻要好一些,但可惜也沒有現成的溪澗環繞,距離水源較遠,開墾旱地只能靠雨水澆灌。 獅駝嶺早年也有一些零散的人家居住、耕作旱地,但除了跟鹿臺寨一直以來都有爭地的矛盾外,更因為桐柏山匪患漸劇,零散人家聚不成勢力,最后都被迫遷走。 獅駝嶺遂成為徐氏控制、徐氏族人采藥打獵的山林地。 獅駝嶺真要開墾,還是能挖掘出一些耕地資源的,但徐氏在玉皇嶺立足四五代之后,耕地草場等資源都集中到上房徐幾戶手里,已經沒有從深山老林里摳土地的動力了。 上房徐掌握富足的資源,更愿意在淮源鎮、泌陽城里擴張買賣。 而獅駝嶺作為整片山林不進行開發,更有利他們控制,而不是開墾出一片片山田,分散到各家各戶手里;即便是他們組織人手進行開墾再佃種出去,收成也非常的有限。 另外,還有族人散居出去后,有不利控制的弊端。 諸武卒家小迫于形勢,擰結到一起,就具備成片開發山田的條件。 徐武富起初也派人跑過來說獅駝嶺是族產,但族產山林荒地如何開墾,開墾之后應如何交納錢糧給宗族,以及如何購買族田,徐氏在桐柏山立足一百五六十年早形成定規,不是徐武富能只手遮天的。 徐武富、徐仲榆等一定不許,蘇老常、蘇灌山還可以要求召開宗祠大會,召集全徐氏的當家男丁出來講事。 徐氏最早是在鹿臺北寨立足,東寨、西寨以及南寨也是這么一步步建立起來的。 而近二三十年來徐氏人口繁衍,早超過玉皇嶺的承載極限,大量丁口被迫外出尋找生計,下房徐很早以來都有開墾獅駝嶺的呼聲。 上房徐這些年也不敢明著反對,但沒有上房徐的錢糧支持,下房徐被牽著鼻子走,凝聚不成力量,之前還沒有誰能做成這事。 諸武卒家小老少百余口,又有從柳瓊兒那里借貸來的五百多貫錢,用于購買耕牛、騾馬、農具、糧種,進入獅駝嶺砍伐樹林、平整土地、修建蓄水陂塘及道路。 他們甚至還從四寨雇傭百余青壯過來幫忙建造寨子屋舍,徐武富、徐仲榆等人還真不能明著反對,只能看著獅駝嶺東坡飛快的冒出一座小型村寨的地基來。 當然,這一切的根本,就是徐武江他們下定決心在金砂溝立足。 獅駝嶺是金砂溝東面的門戶,就隔著一道山崗,中間要能開僻小道,腳力健的走一個來回僅需要一個時辰;諸武卒家小能遷入獅駝嶺,甚至光明正大的借助鹿臺寨的人力建造圍寨,到時候與金砂溝有如表里、互為援奧,就有立足之資。 這也是徐懷大鬧獲鹿堂之后第二天,徐武江親自潛回南寨,與蘇老常、徐灌山等人商議決定的;徐武江也與諸武卒家小里的主事人見面,將人心進一步聚攏起來。 不管是逃軍,還是投匪,都是朝廷不容的大罪。 只要最初人心沒有散亂掉,這時候何去何從,各家的主事人以及諸武卒除了跟徐武江一條路走到死,已經沒有其他選擇了。 篳路襤褸、以啟山林。 最初條件當然艱苦,但好在諸武卒幾乎都是赤貧人家,沒有吃不了的辛苦,十數日過去,就先在獅駝嶺東坡的一處山坳里搭建出四五十座窩棚,大家也陸續都從南寨搬了出來。 徐武坤自然也是跟徐武磧、徐武富他們徹底的分道揚鑣,跟著舉家遷入獅駝嶺,他與徐武良不管開墾田地、修建寨墻屋舍的雜事,主要是與徐懷一起巡視山林;在諸武卒家小忙碌一天之后,他們還會組織青壯在將晚時進行cao訓。 將唐天德驅趕走之后,徐武良、徐武坤他們一度擔心鄧珪將“投匪”之事上稟州縣,州縣會從泌陽城直接派官差過來捉拿諸武卒家小過去訊問。 事實上大半個月過去,不僅淮源鎮風平浪靜,鄧珪當這事沒有發生過似的,州縣也并沒有直接派官差到玉皇嶺來。 前些天也只是聽北寨族人說有官差到青溪寨附近看過情況,便直接回泌陽城了,對徐武江等人是不是投匪或被虎頭寨賊寨殲滅,并沒有一個準確的說法。 卻是虎頭寨有消息傳出來,說徐武江曾帶人投靠過去,但這種消息只在暗地流傳,沒有誰會將這消息擺到臺面上來說——畢竟誰都不會承認有這樣的消息來源。 徐懷對當下這種狀況也有預料。 鄧珪在給陳桐互有往來的秘信里就表露了心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