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來妝 第111節
林定這也不是吹牛,是實誠話, 他當真不覺得砍個叛王算什么,在那鬼地方耗了好幾年, 他又親自扮女裝摸到敵宅去探過底細, 最后要還辦不下來, 像話嗎? 但林信的會元就不一樣了,這是他完全陌生的領域, 他一頁完整的書都讀不下來, 他的兒子出手就摘下了第一,三千人里爭三百,三百俊杰里又拔頭籌,這份臉面掙的, 簡直光芒萬丈! 林定恨不得逮著所有他見到的人炫耀一遍。 可家丁們都是比他還粗的粗人, 不懂, 而林信這個當事人看上去平靜得過分, 只剩了一個許融, 倒是笑瞇瞇地愿意捧場, 可林定又不好跟兒媳婦說個沒完。 如此一路在馬車里晃悠回來, 他頗覺得自己激動了個寂寞, 等一進府,再也按捺不住,把兒子兒媳家丁全部丟下, 顛顛地沖去找韋氏報喜去了。 剩下許融和林信往春盛院走。 在蕭家時,這種并肩行走是他們的日常,如今好像也并沒有變。 但這只是表面。 實際上,說不出的奇怪氛圍縈繞在兩人之間。 像尷尬似沒那么嚴重,說自然又真的不自然,有旁人在時還好,獨處時尤其明顯,連會試第一這樣的大喜訊都救不回來。 許融也不知道怎么變成這樣的,胡亂一想,好像怪他也怪她。 在他還是“蕭信”時,樣樣情緒都是攤開來的,縱陰郁也叫人看清,有別扭她都能解讀,像一塊剔透的冰玉。 從他變成林信以后,改了的不但是姓,還有性情,她一天比一天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從前傾蓋如故,如今倒好像越過越回去,竟有了些白首如新的趨勢似的。 至于她自己,從她心事蒙了曖昧,對他就不自覺有所回避,在兩人過往關系中,占主導的一直是她,她往后一退,他不跟進,中間的距離自然就空出來了。 …… 但更大的問題還是在他。 都考下會元集齊五元了還這么淡然不動聲色的,到底想怎么著? 他不會到金殿上還給皇帝看這么一副冷臉吧。 許融很有點悻悻——她不知道自己哪來的這感覺,她該調侃他出門要被同榜毆打才對,話都到了嘴邊,卻又懶懶地不想說。 沒意思。 還是嫁妝香。 回到春盛院,坐下冷靜片刻以后,許融終于找回了自己的節奏。 很好,她發現自己不用單獨面對他的時候一切就又恢復了正常。 她既不忐忑,也不生嗔,那些喜怒不定都遠離了她。 那就還是繼續收拾嫁妝。 許融捎帶手又想找一下自己的契約,也說不定她當時看錯了,仍舊丟在哪個箱子底沒帶走呢? 但剛把幾個箱子攤開擺了一地,還沒來得及動手,紅榴蹦蹦跳跳地進來回報:“世子,奶奶,英國公府來人了,侯爺叫世子和奶奶收拾收拾,午膳不在家吃了,去國公府用!” 看來國公府也著人去看過榜文了。 許融應聲:“嗯——” 應到一半,覺得不對,蹲在地上一抬頭,發現掀著簾子的紅榴旁邊多出了一人,是林信,他靜靜地站著,也不出聲,就看著她跟她身邊擺開的箱籠。 目光也靜,看不出有什么想法。 “……” 許融嚇了一跳,訕訕地站起來,說不上哪不對,她也沒怎么,卻好像怎么了然后又被當場抓住一樣。 林定是個雷厲風行的性子,又才封爵,還不習慣事事吩咐別人,很快又親自催上門來了。 許融箱蓋也沒來得及合上,匆匆跟著,一家人又出了門。 一到了英國公府,果然,張二爺親自迎了出來,把林定的肩膀并后背拍得砰砰響:“義弟,你說你哪世修來的福氣!” “哪里,哪里,都是義父他老人家出面幫忙,不然小寶趕不上應考,也得不著這個第一!”林定嘿嘿傻笑。 “別謙虛了,父親都說了,這全憑信哥兒自己爭氣,可不是別人能抬舉出來的?!?/br> 林定與他并肩往里走:“義父在家?也知道了?” “當然知道了,不然怎么叫你們過來。對了,父親正在書房,叫信哥兒來了,立即去見他?!?/br> 張二爺想起來,一拍腦袋,轉回頭道。 于是林信獨自先去了書房,他這一去,時候很不短,不知一老一少談了些什么,直到擺午膳時,才由英國公攜著出來露了面。 宴席間如何和樂自不必說,男賓席上還特意備了從福源樓里買來的花雕狀元紅,店主是浙江紹興籍,這酒據說就是正宗的紹興古法釀出來的,埋在底下十數年,為了這次的會試與殿試,才啟封了一批。 酒色澄亮清透,酒味馥郁醇厚,許融在女賓那邊,與張老夫人坐在一處,一滴沒喝,可是回去路上聞了一路。 林信喝得不少。 張家是個大家族,哪怕只是嫡系出場的小范圍家宴,一圈子過來,也夠把他灌得醺然了。 許融默默把車簾卷起來了半截。 林信本來一直半靠在廂壁上,眼睫垂下半合,察覺到徐風進來,才掀起眼簾看了看。 眼神些微迷離,但狹長眼尾熏上的那一點紅又顯得并不溫和,而近于厲色。 許融:“……” 竟覺得他有點陌生。 “你看什么?”林信忽然開口問她。 許融有點倉促地收回目光:“沒什么,看你是不是喝醉了,回去叫人給你煮醒酒湯?!?/br> 林信勾了勾唇:“你還管我這么多?!?/br> ……順口的事,又不要她親自去煮,算什么管? 許融聽不出他這口氣是好還是不好,似乎隨口一句,又似乎有點嘲諷她似的。 她忍了忍,不說話了。 他應該是醉了,不跟醉鬼計較。 “我沒醉?!绷中藕鋈挥值?。 許融:“……哦?!?/br> 她有點相信了,因為他還能看出來她的想法。 但這就更麻煩了,他要是醉了,她還能自如點。 好在林信說完這一句以后,又不說話了,重新閉上了眼睛。 他帶來的壓迫感頓時消失了一半,許融終于松了口氣。 怪了,從前他那臉色擺得再臭再冷,她也沒怕過,如今他臉色還不算怎么變,她心里竟就虛了兩分。 還會多想,比如他盡管把眼都閉上了,揭過了先前的一篇,她卻不能馬上從那氛圍里出來,還忍不住要琢磨,他那陰一句陽一句的到底什么意思,是她哪里惹著了他?又還是他自己不高興了……。 把許融煩得,下車時差點一腳踏了個空。 本來懶懶伸著手的林信一驚,快步上前將她接著了,因本也沒防備,被砸得跟著往后踉蹌了兩步。 林定沒在車里,他是騎馬的,剛從馬上下來,見狀哈哈一笑:“小寶,你喝多啦!” …… 許融埋頭往里走。 不是林信的鍋,是她有意避開了一點他的手,沒去扶,結果出了這么個洋相。 要擱在平時,也不算什么大事,偏偏趕在這個寸點上,就非常顏面無光。 一直走到春盛院,她臉上的熱度才算下去了。 新橙掀著簾子讓她進去,許融一看,她走時的幾個箱籠蓋子合上了,但還擺在原地。 新橙見到她的目光,解釋:“恐怕奶奶還要用,我沒敢叫她們動?!?/br> 許融點點頭,進去。 “出去?!?/br> 低沉聲音在背后響起時,許融才發現林信竟也跟著進來了,而同時簾子一閃,新橙聽話退走了。 許融呆了呆:“——我叫人給你煮醒酒湯?!?/br> 好歹他也扶了她,她決定她不記仇。 “不用?!绷中庞质呛啙嵉膬蓚€字,他踱步到箱籠中間,開口:“你天天收拾這些做什么?” 許融腦中嗡然一聲。 終于來了。 她忽然明白,她這么久的心神不寧,浮躁不定,正是為了等待這遲遲不來又必將到來的一刻。 她忍不住笑了笑。 ——她其實是很緊張的,手腳僵得都沒處放,可她也不想再拖了,早晚的事,那么早來比晚來好。 他愿意挑破這一層紗,也比一直裝傻好。 她清了清喉嚨,開口回話:“——玄誠,”這一開口她才發現沒用,聲音還是發澀,不過小問題,她不在乎,繼續說,“你已經過了會試,那我們的約定,也就到了完成的時候了?!?/br> 殿試是不黜落人的,他只要不閉著眼睛考,最次也是個三甲,一般的寫在金榜上。 林信道:“什么約定?” 許融:“……”她仿佛又一腳踩了個空,疑惑地把他看了看,“你不是說你沒醉嗎?” 是他問的,她話也說到這么白了,不可能聽不懂吧。 “就是那個,你高中了,我們就和離的約定?!辈还芩?,他既然問,她就答,這下總是明明白白了。 林信跟她對視片刻,從袖子里取出一張紙來,在空中一抖展開:“你說這個嗎?” 許融湊近看了看,連忙點頭:“對!” 底下兩個紅手印還宛然清晰呢。 不過他今天居然隨身攜帶——又有點怪怪的。 撕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