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來妝 第32節
許融脫口問道:“二公子,找到了嗎?” 蕭信道:“嗯?!眰冗^臉去向車夫報出一個地址。 車夫有點稀里糊涂的,因路途近——就在隔壁胡同,他抓抓頭,沒問,又駕起車來。 馬車吱吱呀呀拐到胡同口,車夫目測了一下,為難道:“二公子,這胡同窄,進去了恐怕不好掉頭?!?/br> 那就不用進去了。 許融和蕭信下了車,叫他在胡同旁邊等著,兩人并肩往里走。 到胡同中段的第四家時,停下。 這是一座不大的一進四合院,院門虛掩,透過門縫能看見院中的水磨青磚。 蕭信抬起手,頓了下,敲門。 “誰呀?” 隨著詢問響起,里面踢踏踢踏的腳步聲過來,跟著院門自內被拽開,一個年約四五十歲的老仆探出身來,將他們上下打量。 蕭信拱拱手報上了名姓,道:“——晚輩聽說蘇先生在此,特來拜見?!?/br> “蕭?蕭什么?” 老仆有點耳背,蕭信想再重復一次,老仆卻擺擺手,返身往里走:“行了,進來吧?!?/br> 嘴里嘟囔一句:“又一個?!?/br> 看來蘇先生名聲在外,登門拜訪過的人很不少,蕭信這樣書生模樣的也許尤其多,以至于老仆連名姓都懶得問了。 許融心下覺得不妙,這不是件好事——意味著競爭更大了。 這時候也來不及細想了,蘇先生本人倒很好見,他正在書房里寫帖,得了老仆回報,放下筆,拍一拍手就出來了。 手指頭還帶著點墨。 蕭信和許融上前行禮,他也沒什么架子,點點頭就過去了,而后哈哈一笑:“來見我的人多了,頭一次有帶著內人一塊來的?!?/br> 許融:“……!” 不好,她忘了此地風俗了,讀書和她沒多大關系,她不用這么深度參與,該在車上等著才是。 她福身干脆要退,蘇先生卻又問道:“看你們的年紀,大概剛新婚吧?” 蕭信應道:“是。晚輩四天前成的親?!?/br> 他聲音很穩,表情也沒什么變化。 ——當然了,他大多數情況下就沒什么表情。 許融暗暗松了口氣,一路心思沒白花,要緊時刻,他還是扛得住。 蘇先生愣了一下,大約沒想到這個新婚這么“新”,頗覺有意思地笑了起來,笑容中有了然:“你是長興侯府的二公子?” 蕭信請見時只報了名姓,老仆耳背,名也給聽漏了,帶進去的只有一個“蕭”字,這位蘇先生卻能憑借這一個字聯系上此前來過的蕭侯爺,又通過昏禮日期——親迎有繞城儀式,他有所耳聞不奇怪,得出正確答案,可見大儒不愧是大儒了。 許融當下確定:這個先生搶得值。 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能不能搶來。而到此她無法幫忙了,只能看蕭信自己。 蕭信應道:“是晚輩?!?/br> “你一進來時,為何不報?” “晚輩敬仰先生學識,想拜入先生門下,與晚輩家世并無關系?!笔捫啪従彽?,他字字咬得清晰,因清晰而生剛強,“正如他日科考場上,也不會因晚輩出身而有所差異?!?/br> 蘇先生笑了起來:“怎么,你是立志要科舉的嗎?” 蕭信躬身:“若非如此,晚輩不敢來耽擱先生時間?!?/br> 蘇先生面露沉吟:“你話說得不錯,道理也難得明白。只是讀書是樁苦差事,以府上門第,倒不如以武晉升,路子既多,也容易一些?!?/br> 許融忍住不說話,捏緊手指。 大儒真是無虛名! 每一個點都掐得準,如英國公府長興侯府甚至包括吉安侯府在內,起初都是以武功得勛爵,現在吉安侯府因許父早逝及親眷單薄已經式微,另兩府軍中勢力猶在,尤以英國公府最盛,英國公至今仍帶著兩個兒子在外領兵。 蕭信要掙前程,這條路確實更好走。 許融起初是不知道,漸漸了解以后,也不去問他了——原因明擺著,要靠家里往上走,就得向蕭侯爺或蕭夫人低頭,他低不下這個頭。 自己去生闖另一條路,家里幫不上他,就也管不到他。 一匹小孤狼。 她是后來明白的,蘇先生才一見面,話都沒說兩句就點出來了。 蕭信斂下眼神,道:“請恕晚輩有苦衷,不便奉告?!?/br> 為尊者諱,他不能明說與家中的種種事端,卻也不愿矯飾或撒謊。 因為若拜師成功,蘇先生早晚會知道的。 蘇先生又沉吟了一下:“苦衷?你是不是身體上有什么——?” 他未把“隱疾”兩個字說出來,但意思明確,且將蕭信打量起來。 蕭信:“……” 他噎了一下,“晚輩身體無恙!” 蘇先生不置可否,眼神移開去院中看了看,忽然指向階下左側,道:“你把那缸提起來我瞧瞧?!?/br> 那缸及人大腿高,圓肚小口,大約總有百八十斤,是個腌菜缸的模樣,不知為何放在那里。 蕭信木著臉過去,單手提起,然后往堂屋里看去。 蘇先生滿意地點點頭:“放下吧。你這個年輕人,直說與你父親不睦就是了,我又不去告你的狀,偏要說有什么苦衷?!?/br> 蕭信悶著,無話可說。 “……”許融努力憋笑。 她心中升起希望來,蘇先生不是街頭閑漢,他要不是對蕭信生了興趣,不會提出這種像是戲耍的要求來。 “讀書是樁苦差事,”蘇先生將這句話重復了一遍,接著道,“需要有個好身體。不然,進了考場你都得被抬出來?!?/br> 這就是解釋了,蕭信低頭:“是,晚輩明白了?!?/br> 蘇先生到椅中坐下,從容道:“你說你讀書,我有幾個問題問你?!?/br> 到此進入正式考校。 許融就一個字也聽不懂了——她對八股一竅不通,單知道科舉要考,究竟怎么考,什么形式,那也是不懂的,她懶得打聽。 這時候的書她看了都眼暈,繁體字,豎排,全擠在一起,連個標點都沒有,閑時她寧可在屋檐底下坐著發呆。 現下她只能豎著耳朵,茫然地聽兩人之乎者也地一通繞。 沒有繞多久。 一來一回大約四個問題,蘇先生就停了下來。 蘇先生的表情顯得凝重。 他考慮了一下,又考慮了一下。好像遇著了什么難題。 許融站在門邊盯著他,感覺心跳加快——她自己當年考試還沒這么緊張呢。 “你——” 蘇先生終于說話了:“你幾歲開蒙?” 蕭信聲音繃著:“八歲?!?/br> “在哪里念的書?先生是誰?” “家學里,先生姓尤,名學海?!?/br> 蘇先生仰臉想了一會:“名字不錯——似乎沒聽過?!?/br> 蕭信沉默了一下,道:“是晚輩二嬸娘家哥哥的族弟?!?/br> “哦!”蘇先生滿面疑惑一掃而空,一拍大腿道,“靠裙帶混束脩的???怪不得你還和蒙童一樣!” 許融:“……” 許融:“……” 她睜大眼睛,反應不過來。 只覺得蘇先生先前的疑問全數傳遞給了她。 他說什么來著? 她沒聽錯? 是她想的那個意思? 是不是蘇先生作為大儒,規格高要求嚴—— 許融望向蕭信,他僵直沉默的背影告訴她,不是。 也許大儒標準是高一點,但真相八、九不離十。 過往種種開始自動飛速地在她心中閃現,蕭信幾回的欲言又止,他說“他不一定”,他說“他還沒準備好”……他不是沒給她留線索,但她從未在意! 百密一疏,她居然疏得這么徹底。 許融試圖整理,可一時之間腦子太亂,她只能呆呆繼續望著蕭信。 蕭信沒有回頭。 他不用回頭,也能想象到她多么失望。 他不能承受的失望。 沒有人相信他,冀望他,連姨娘也不過勸他本分,他在不平與渾噩中虛擲時光,直到她走進來。 他們相遇時,她在比他還低的低谷里,但一直向前,一直明亮,予他勇氣信念,為他照亮前路。 他手腳都是冷的,但臉頰涌上熱意,那是羞恥,也是決心。 他不能讓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