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來妝 第33節
不能失去這光。 蕭信開口:“我善養吾浩然之氣——” 這是《孟子》里的一節,蘇先生提問過前面的句子,他答出來了,但釋義講錯了。 現在他還是不知道正確的答案,他只是能背。 能一直背下去。 “——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惡人之朝……” 他一章節一章節地背下去,沒停頓,聲音漸啞。 蘇先生起初想叫停,手抬起來,漸漸又放下去。 隨著時間推移,他露出了驚訝之色。 第32章 他喜歡的。 蕭信一口氣往下背了八個小節時, 蘇先生終于出聲喊停。 他面露思索之色,直接問道:“你四書全背下來了?” 四書提是并提,習學起來有一個先后順序, 是朱子注釋時定下的,先《大學》、《論語》,再《孟子》、《中庸》, 其中又以《孟子》字數最多,發越最廣, 能背得下來這部, 一般來說另三部不會有什么問題。 蕭信應道:“是?!?/br> “五經呢?” 蕭信聲音低了點, 也?。骸巴磔厪那盎膹U日久,lt;禮gt;尚未讀全?!?/br> 蘇先生跟他確認:“另四經都有了?” 蕭信應是。 蘇先生笑著先搖頭:“你那不叫讀, 只能算死記?!比缓笏S意起了一句, “汝惟不矜,天下莫與汝爭能?!?/br> 蕭信怔了下,接道:“汝惟不伐,天下莫與汝爭功?!?/br> “離, 麗也?!?/br> “日月麗乎天, 百谷草木麗乎土。重明以麗乎正, 乃化成天下。柔麗——” 蘇先生不等他說完, 語速變快:“天道下濟而光明?!?/br> “地道卑而上行。天道虧盈而益謙, 地道變盈而流謙——” 蘇先生再次打斷:“園有棘, 其實之食?!?/br> “心之憂矣, 聊以行國。不知我者, 謂我士也罔極?!?/br> “哈哈!” 蘇先生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搖頭。 “你這樣的,我還是第一次見。義理闡述亂七八糟, 背誦起來卻一字不差。你那位尤先生可有取得什么功名?”他話鋒一轉,忽而問道。 蕭信已漸漸習慣他的風格,應聲答道:“尤先生考取過秀才?!?/br> “怪不得?!碧K先生點點頭,“他教你的句讀都是對的,還不算十分誤人子弟?!?/br> ——所謂句讀,即是斷句,古文中并無標點,沒個先生領著,一句話的起止都難分辨,更別提去釋義了。 這不是問句,蕭信就沒有說話。 他控制住轉頭的沖動。 身后很久沒有動靜了……他不知道她現在在想什么。 但至少也沒聽見腳步聲,她沒有走。 蕭信心定了一點下來,將注意力貫注回來。 蘇先生思索了片刻,又尋出一個問題來,“你說從前荒廢,那是從幾時開始省悟了的?” “去年?!笔捫叛a充,“去年九月?!?/br> 蘇先生意外道:“書也是這時候起背的?” 蕭信終于遲疑了一下:“——以前也念了一些?!?/br> 蘇先生當即失笑:“別哄人,你省悟了不過是死記硬背,荒廢時不問可知,有口無心,稱得上什么念不念?!?/br> 蕭信面癱語塞。 他確實有念——不然不能憑空在幾個月里背起來,但也真的是有口無心,蘇先生評價的一個字不差。 “可惜?!碧K先生感嘆。 蕭信的心沉了下去。 與此同時強烈的不甘與懊悔涌上來,如果他的省悟能來得早一點,如果他能再用功一點—— …… 許融從翻車的混亂情緒里猛然回神,向蘇先生看去。 這是拒絕了? 蘇先生這樣智慧已達通明境的大儒,即使脾性賢達隨和,意志必然堅定,話出口就很難再改變。 遲緩又壓抑地,她吁了口氣。 蕭信已盡了全力,她知道。 只是這個“力”和她想的不一樣,所以只能無功而返。 怪誰呢,許融的心情控制不住地沉痛下去——怪她自己??! 強行走捷徑,翻車糊一臉。 臉疼。 疼還得忍著,蕭信沒存心騙她,她自己不學無術又一廂情愿替他畫大餅,幾回把他話堵回去,現在餅碎了—— “這皆是令尊之過啊?!卑沧奶K先生在靜寂中道。 蕭信驀然抬頭。 許融也:“……?” 什么意思?蘇先生這是在——甩鍋? 他把鍋甩給了蕭侯爺? 蘇先生并不理會他們的愕然,搖著頭道:“可惜你如此天賦,耽誤在令尊手里。他早將愛幼子之心移二三分于你身上,你再費上四五分工夫,此時至少當有一身襕衫穿了?!?/br> 襕衫是士人穿著,官面上特指秀才。 蘇先生若單說蕭信考得上秀才還不算什么,問題他的用詞輕巧到令人悚然——什么二三分,又什么四五分的,意思竟是蕭信考個秀才就如探囊取物! 蕭信有點發懵:“我——晚輩沒有什么天賦,只是憑記性死背了幾本——” “死記不是壞事,能背也是本事啊?!碧K先生笑道,“沒人和你說過你記性很好么?尤先生呢?你這樣的學生,他不該注意不到?!?/br> 蕭信道:“從前——”他頓了頓,“有過?!?/br> 蘇先生好似不會看人的眼色,也或許他不愿意看就是不看,追問:“后來呢?” “我與長兄年歲相近,先后入學,”蕭信臉色平靜下來,“我是妾室所出,后來,我姨娘求我不要惹事?!?/br> 那是多少年前的記憶了,他自己也記不清了——不,他當然記得,他記性好,天生的,一樣的書,晚入家學一年,就是比蕭倫背得快。 他很快因為這快吃了苦頭。 韋氏淚漣漣地求他,不要他有出息,不要他掙前程,只求他平安長大。 他不明白為什么,他不服氣,他明明不比別人差。 他不肯聽韋氏的,吃苦就吃苦,會的書他為什么要說不會,他撐著非要出頭——直到他發現,出了頭也不會有人多看他一眼。 蕭倫有蕭夫人,蕭儀有蕭侯爺——即使他當時連路還不會走,他只有一個勸他放棄的韋姨娘。 那就……算了吧。 蕭信仰起臉來。 蘇先生呵呵笑了:“后悔了?” 蕭信道:“嗯?!?/br> 他下巴還是抬著。 蘇先生摸了摸下巴:“見兔而顧犬,未為晚也?!?/br> 蕭信下意識接道:“亡羊而補牢——” 他忽然愣住。 咚。 “啊?!?/br> 許融抽氣。這兩句的淺顯是連她也聽得懂的,于是她一腳踢在了門檻上。 蕭信下意識轉頭。 許融本來有點尷尬,一下見到他發紅的眼角,就坦然了——誰也不要笑誰嘛。見他似乎想走過來,她立即以手勢嚴厲阻止。 這是什么時候了,怎么能掉鏈子。 蕭信抿抿唇,轉回頭去,躬身道:“先生的意思,可是愿意收下晚輩?” 蘇先生先點頭道:“我平生學生不少,還沒有你這樣的,有些意思。你能走到哪一步,我也想看一看?!?/br> 蕭信震動:“晚輩——” “別急?!碧K先生話鋒一轉,“我還有個條件?!?/br> 蕭信毫不猶豫道:“但請先生吩咐?!?/br> “我收你容易,對令尊就不好交待了?!碧K先生又摸了摸下巴,“我瞧他不是個好打交道的人,或是來質問,或是以勢壓我,又或是什么都不必做,只要不允準你來拜師就行了。你想好怎么應對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