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春心
兩駕馬車出了長安,在官道上一路疾馳。雁兒撥開簾布,馳道上綠樹成蔭。艷陽下的玉鞍珠轡,襄王的黛藍薄衫,讓她移不開眼。 晌午赤日炎炎似火燒,正值人倦馬乏時,程靖寒見沿途有家酒肆,便讓眾人休憩片刻再走。 馬夫將馬系上木樁。雁兒注意到他們前腳進門,后面便有數名便服侍衛跟了進來。 一間酒肆瞬間滿滿當當。 “雁兒?”程靖寒喊著走神的她,指指小廝,“你要吃些什么?” “羊rou馎饦?!毖銉弘S口說道。 他們兩人獨坐一張食案,小苕、阿堅與馬夫緊鄰而坐。其余人圍著他們或遠或近地坐著。 雁兒壓低聲音道:“郎君好大的陣仗?!?/br> 他掃了一眼,輕輕一笑,不置可否。 大略半個時辰后,雁兒飯畢,放下手中竹著,上半身向他傾來。 “郎君?!毖銉鹤⒁曋谟朴七炔璧木负?。 “嗯?” “我要騎馬?!毖銉浩诖囟⒅?,怕他不允又補充道,“馬車里太悶了?!?/br> “你有小苕陪著,還會悶?”他飲完茶,展開素面折扇,不緊不慢地搖著。 “不是,是……”她一時說不利索,“妾好久沒騎馬了?!?/br> “那年你于禁苑馳馬,把蘭蘭的腿都騎折了。怎么,還沒騎夠?”程靖寒銜笑看著她。 “我……”雁兒因暑熱而微紅的臉頰,更紅了一層。 他見雁兒心有不甘,頓覺有趣。細想來,她自離開北疆,再無縱情馳騁之時。 “阿堅?!彼^喚道。 “郎君有何吩咐?”阿堅方飲了一海碗。聽得他開口,趕忙將茶盅放在食案上,起身來到他身旁。 “一會你將馬給雁兒?!?/br> 阿堅摸著腦袋,直愣愣問他:“那小的怎么辦?這山高水遠的……” 他似是悟到了什么,驀地靠近程靖寒耳畔,低聲道:“郎君莫不是要小的與娘子同乘一匹……” “噗……”未及程靖寒開口,小苕樂得噴出一口茶水,撫胸順氣。 程靖寒哭笑不得,用扇柄敲了下他腦門。 “見天的胡言亂語!”他轉過頭,吃了口茶,語帶無奈,“雁兒騎馬,那你就去坐馬車?!?/br> “小的?坐馬車?”阿堅瞪大了眼。 “你不愿意?” 雁兒與小苕同乘馬車。她去騎馬,自己便與小苕一起…… 他稍作盤算,嘴上咧開一道弧,露出八顆牙來。 “你要不愿意……” “樂意之至!”阿堅呵呵笑著,接過話來。 靖寒和雁兒兩人都被逗笑了。 “傻子?!毙≤娴皖^,暗嗔道。 “自樓臺一別,吾夜夜輾轉反側,盼君雁字傳書……”卿蘭坐在書案前,咬著羊毫筆桿,念念有詞。她皺著眉,扯去信箋,另拿起一張桃花箋,蘸筆寫道:“雄雉于飛,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實勞我心?!?/br> 她思量片晌,又換一張:“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br> “如此這般,他可否會認為我太過輕???”她盯著案上的桃花箋,自言自語。 鳳陽閣中早早置了瓷缸,舒爽的涼氣隨著彩扇的轉動飄出。她心頭煩燥,仍覺屋中悶熱非常。 她將花箋拂到一旁,起身趨步走至庭院。繁茂的榕樹上,夏蟬正在不知倦地鳴叫。 她私下通過阿忠,給岳平秋傳了兩封信,均是石沉大海。 她不知岳平秋有無用上她給的藥,也不知他有無留下鑲金鈴。 唯一得知的是他在京任校書郎一職。 “噯……”她攪著系帶,長吁短嘆。 夏風陣陣,吹得她頭腦愈發昏脹。她忽地生了一個大膽的念頭。 “公主,這萬萬使不得?!卑⒅疫B連擺手。 “好阿忠,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吾會盡快回宮的……”阿忠架不住她的軟磨硬泡,嘆著氣鄭重地將腰牌遞給她。 “請您務必早去早回?!碧m蘭得了腰牌后喜形于色,嘴上答應著,一陣風似的去了。 阿忠看她離去,面色逐漸變冷,轉身便向紫蘭殿走去。 金昭儀聽罷阿忠的稟告,捋著鬢邊碎發,未有言語。 “阿忠,留心她的行蹤,但她要出宮不必攔著?!丙愭兼ゲ逶挼?。 “是?!卑⒅已凵裨尞?,乖覺應和。 “博濟格,叁公主私自出宮,罪名可不小。千載難逢的時機,你竟然要將此事揭過?”她十分不滿。 “昭儀……”博濟格柔聲解釋,“您現在告訴圣上,最多是違反宮禁之罪。公主年紀尚小,圣上或許只當她貪玩,不算什么?!?/br> 金昭儀臉上漸緩,認同了她的說法。 “那你要如何做?” 博濟格深目陰沉,語氣恬淡:“什么都不做?!?/br> 金昭儀覷她一眼,心存疑慮。 她繼續道:“以她為餌,放長線釣大魚。要么不做,要做就得一擊即中?!?/br> “等到那時,不愁襄王不出手?!彼p描淡寫地補了一句。 金昭儀心頭一震——這個赤族女子心計過人也額外危險。 但眼下自己還需要她。于是她輕輕淺淺地笑道:“便依你所言?!?/br> “校書郎——”坐在池邊小亭的岳平秋執著書卷,隱約聽得有人呼喚。 他緩緩起身,沿著一池荷花,凝神靜聽。 “岳二郎——”他抬頭發現有個秀氣的小內侍正騎在墻頭。 他神色大變,張口就要喊人。 “別……”蘭蘭有些心急,落腳不穩,手蹭在泥土地上。 她齜牙咧嘴地抖抖土,發現岳平秋一臉狐疑地站在她面前。 他星眸閃耀,身上白底青衫,暖風過處,撩起他髻上發帶,撩得蘭蘭心如小鹿亂撞。 “你是……什么人?”陽光照在他臉上,他微睨著眼前之人,似是在哪里見過。 “吾是叁公主?!彼曇魸u小,適才摔了一跤,他眸中的自己,定然是個灰頭土臉的傻樣。 “叁公主?”他又是一驚,連退幾步,“這……” 蘭蘭見他十分生疏的模樣,有些郁郁不快。她不由問道:“吾寫給你的信,你可有看?” 岳平秋拱手作揖,沒有回答。事實上,他看過那兩封信。不僅看過,信還被整齊地迭好,夾在了他的書卷里。 蘭蘭眼神有一瞬的黯然,她輕挪兩步,離他又近了些。 “公主,還請您快些回去。這太不成體統了?!痹榔角锒说囊桓狈嵌Y勿視的神情。 “岳平秋!”蘭蘭清亮的嗓音在院中回響。岳平秋急急抬頭,讓她輕聲些。 “長安初見,吾對你一見傾心,再難相忘?!碧m蘭明澈的眼神,直直盯著他。 “公主你……”岳平秋臉燒得通紅,心虛地避開她灼灼目光。 “你不用與我說些規矩、禮數的虛話,我只想問你,你對我有沒有情意?” 少女如蘭的香氣幽幽飄來,這下他的臉頰至耳根全紅了。 他的心亦是砰砰亂跳,藏在袖中的手不能自抑地微顫。 蘭蘭仍是認真地等著他的答復,眼睛一眨不眨。 “公主,你的手破了?!痹榔角锇肷螑灺暤?。他自革帶上抽出水綠汗巾,遞給她。 接過汗巾的瞬間,她抓住他的指間。岳平秋如被火燙,猛地抽開手。 “公主,男女七歲不同席,《禮記》有云……” “別跟我扯這些有的沒的。如若你今天告訴我,你對我無意,我自此不再來煩你?!彼敛豢蜌獾卮驍嗔怂?。 “我……”岳平秋很想開口說自己對她并無愛慕之心,可是他的心出賣了他。 炎熱空氣里,他的汗涔涔而下,僵滯的思維忽然清醒了幾分。 “公主蕙質蘭心,將來定有良人相配,小可才疏學淺,不值一提。還請公主以后莫要再來了?!?/br> 蘭蘭難以置信地望著他,想從他慌亂的神色里讀出別意。 她鼻頭微酸,眼眶蓄淚,倔強地別轉頭。待翻出小院時,她才察覺手上仍捏著那塊水綠汗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