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平陵
程靖寒一行走了大半月。初入平陵,江南道府刺史已候于城門口,兩邊列了兵卒。 “殿下大駕,仆不甚榮欣,特此恭候。您的下榻處已經安排妥當?!贝淌访嫔嗉t腆著笑,正中的酒糟鼻尤為顯眼。 “您一路舟車勞頓,仆今晚特給您備了接風宴。望殿下肯屈尊前來?!彼┼┎恍?,唯恐招待不周。 程靖寒心不在焉地隨口應和,眼睛梭巡著,發現平陵尹站在刺史身后,面色不豫。 “好,等吾安置妥貼,自會來拜會?!贝淌仿牫鏊汹s人之意,訕訕笑著,恭敬作揖離去了。 他招手喚來阿堅,與他耳語一番。 阿堅悄聲緊趕兩步,追上了平陵尹,壓低聲道:“郎君初來寶地,人生地不熟,希望府尹能不吝解惑?!?/br> 平陵尹愣了愣,頜首答應了。 午后程靖寒被引著進了平陵尹的正廳。 他環顧四周,屋內陳設寥寥,井然有序。窗明幾凈,角落纖塵不染,盆景擺在架上,墻上一副字畫,盡現古樸。屋主多半是心性明達之人。 “殿下?!焙鷣y思索間,平陵尹從側廳走出,俯身作揖。 兩人各自坐好,下人斟了茶。 “殿下,這是碧螺春,您喝了好消暑?!?/br> 他不動聲色地瞄了眼杯中茶液,抿了一口。 雖是今春新茶,但并非一等品質,平陵尹確實清貧。 他放下茶盞,向他一拱手:“公可知吾為何前來?” “殿下身負按察使之職,想必是為了公事?!?/br> “公既猜出,吾也不繞彎了。戶部屢次撥款,卻一直無法完工,還請教府尹,是何緣故?” 平陵尹年逾五十,兩鬢灰白。程靖寒問完,他臉上的溝壑似是更深了。 他看了看程靖寒,猶豫著嘆口氣,試探反問:“某雖為平陵尹,諸事多由刺史決斷。敢問殿下,緣何問仆情由?” 他此話乍聽很是無禮,程靖寒卻察覺其必有隱情。 他輕笑一聲,呷了口茶,不再發問。 “您是地方官,應對當地風土人情頗為熟稔,若君不嫌受累,可否帶某去實地勘察一番?” 平陵尹微濁的眼珠里閃過亮光。他點點頭。 “既如此,還請府尹帶路?!背叹负讌栵L行,立時同他出門了。 平陵湖泊河流眾多。一路上小橋流水,青磚石瓦,花木蔥蘢,景致比之長安,更多幾分風情。 幾人走至河岸,堤壩下零碎地堆著碎石磚塊。程靖寒踩上河堤,緩緩走近。 “郎君仔細?!逼搅暌诘?。午后太陽毒辣,汗密密地沁上他額頭。 少頃,他默默走回岸上。 “吾剛細看,堤壩的斷口處很是粗劣。這般做工,秋汛一到,必然潰堤,殃及屋舍良田,累及性命?!?/br> 平陵尹眉心一跳。兩人相處時間雖短,然他察覺襄王是真心督辦堤壩一事。于是他壓下緊張的心跳,咽了口唾沫,開啟了話匣子。 這堤壩本是劣造,為的就是毀了修,從中賺取私利。原先有個筑堤能匠,因無法忍受粗制濫造,一氣之下罷手,自此這個工程便擱置。 府尹位卑言輕,胳膊擰不過大腿,愁苦不堪。 此事棘手。程靖寒劍眉深蹙。他在河畔信步踱著,聽著水浪輕打河岸,計上心頭。 漣水河兩岸流光溢彩,滿眼生輝。水上桂舫蘭棹,岸畔鶯歌絲竹。 程靖寒沿著香霧繚繞的漣水河,一踏進倚香居,頓時花合香氣直沖天靈。 “郎君,”刺史見程靖寒應邀前來,滿臉堆笑,迎了上來,“這里廚子手藝奇絕,做的一手地道江南食肴?!?/br> “正好讓吾開開眼界?!背叹负⑿χ狭搜砰g。 刺史推門而入,里面的小娘子起身行禮。 刺史偷眼見他并無不快之意,放下心來,熱情地招呼著。 兩人隨意聊著,酒過叁巡,刺史不經意問道:“郎君今日去了壩上?” “隨意轉轉?!背叹负ㄖ?,聽著小娘子撥弦輕唱。 他眼中精光閃過,醉醺醺訴苦道:“郎君有所不知,為這筑堤工程,仆日夜懸心,焦頭爛額。上書的折子也遞了不少,卻遲遲未見撥款……” “哎……”程靖寒放下酒盞,重重嘆了口氣。 “吾看刺史是個實在人,便悄悄給你透個底?!?/br> 刺史一聽,整個人都精神了,摸在小娘子腿上的手也停了下來。 “試想一下,這堤壩修修補補也快兩年了,為何現在派吾前來?” 刺史眨巴著眼,表示不知。 “是因為圣上根本就不在意堤壩?!彼榔铺鞕C。 “???”這話出人意料,刺史腦筋僵作一團,眼神困惑。 “圣人篤信道教,是眾所周知的事。有一日啊,道君托夢給圣人……”程靖寒舔了舔干燥的薄唇,信口編著故事。 “所以吾此次前來,是要給弘鳴道觀的道君鑄金身?!?/br> “鑄金身?” “是??!”程靖寒又是一嘆,“你也知道,朝中諫官口舌了得,如擺到明面,必引風波?!?/br> “可沒有錢款,要如何是好?”刺史攤開粗短的五指,將信將疑。 “錢款嘛,”他壓低了聲音,“平陵一帶富戶豪紳數不勝數,腰纏萬貫,捐些小錢,無關痛癢?!?/br> 刺史想了想,疑道:“話雖如此,可進了腰包的銅板要捐出,絕非易事?!?/br> “君再想想,這些富甲一方的商賈最缺什么?”他目光狡黠。 “缺……”刺史已被他的話繞了進去。 “缺的是名聲?!彼詥栕源?,繼而補道,“自古商賈位末,所以或捐官或行善,總要積些好名聲。為圣上完愿,實乃天賜良機?!?/br> 刺史點點頭,忽而又問:“可這堤壩不成,萬一追究下來,某豈非替罪羔羊?” 程靖寒心下冷嗤一聲,不動聲色道:“萬事有吾頂著,只要你孝敬到位?!?/br> 刺史一驚,對上他意味深長的笑容。 傳聞平王好酒氣女色。襄王是個端肅的,原來是只披著羔羊皮的貪狼。 自程靖寒放了口風后,送禮之人如過江之鯽,他照單全收。 他坐在書案前,算著近日進項。如此下去,再有幾日便能湊齊堤壩款項。屆時再給道君涂個金身。 他略一思忖,提筆將平陵富紳的捐款事跡寫入奏疏。 日盡黃昏,朦朧光影照上屋檐。他適意地倚在圈椅中,忽地憶起杜放的錦囊。 他松開系帶,將錦囊打開。 一只袖珍楠木圓盒。打開后里面是一顆藥丸,附帶一張字條。 程靖寒看了一眼,垂眸凝思。 “阿堅,什么時辰了?”百鳥歸巢,啾鳴歡脫,將他的思緒拉回。 “稟郎君,剛交酉時?!?/br> “去告訴娘子,準備一下,今夜我們去漣水河上賞賞夜景?!?/br> — — — — — — 刺史:??? 程靖寒: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