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節
我明白,他是怕幽冥教的人利用碧瑩的尸首再度死灰復燃。 錦繡盤腿坐下,閉上了眼睛,默默地為碧瑩念著經超度。 小五義的大哥于飛燕一生見慣生離死別,面目悲戚,一邊撒著紙錢,一邊大聲地唱著一曲悲傷沉重的《難活不過人想人》。 三春期的個黃呀風, 數九天的冰, 難活不過人想呀人。 心里頭那個難活, 美個眼眼笑,嘴里不說誰呀知道。 白日里那個想你,鹼畔上站, 黑夜里想你,淚不呀干, 對著那青天,我就問幾聲,幾時送回出門的人。 語言已經無法形容我的悲傷。也罷,二哥的骨灰隨渭水而去,回歸故土,碧瑩一向喜歡二哥,就讓碧瑩的骨灰也隨渭水追隨著二哥,一起團聚,在那個世界也不至于太冷清。 一直到碧瑩的葬禮結束,全程只有韓太傅和林畢延陪同。韓太傅同林畢延嚴格檢驗了每一個流程。我的心中壓抑到了極點,可是非白始終沒有露過面。 最后,我們站在華山看著碧瑩消失在渭水中,我只覺腹中惡心不已,竟趴在水邊使勁嘔了起來。珍珠微訝,趕緊過來輕拍我的背。 “娘娘、太皇貴妃、大將軍、安城公主,人死不能復生,”韓太傅嘆道,“還請諸位節哀?!?/br> “圣上現在何處?”我吐出最后一口酸水,悶聲道,“我要見圣上?!?/br> 林畢延定定地看著我三秒鐘,正要開口,韓先生啞聲道:“昨日圣上也受了點小傷,現正在內帷休息,皇后與大將軍也傷心過度,還是休息一陣子,過幾日再見吧?!?/br> 我胸中有一團無法壓抑的火焰,仿佛在喉頭燃燒,我幾乎要對他吼出來:“你們為什么要瞞著我?”忽然,我只覺眼前一黑,腳軟了下來。 我再醒來時,頭疼得厲害,眼前有人焦急地喊著:“木槿?!?/br> 絕世的天人之顏在我面前,雙目熬得通紅,我不由苦笑了起來,“你總算出現了?!?/br> 非白卻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紅著眼睛讓小玉和姽婳等人先退下,將我輕輕扶起,靠在枕上,略有點局促地低聲道:“我……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我懂,”我苦笑著搖了搖頭,“想要瞞過敵人,就得瞞著自己人?!?/br> 他有意避開我的目光,只輕輕握住我的手,滿懷歉意道:“關心則亂,你和飛燕若是知道內情,想必就不會這樣輕易讓明風卿中計??墒俏沂冀K是對不起你,我也料不到那明風卿會扮成阿黑娜,早已潛伏在安和公主身邊,還瘋成這樣,結果害人害己,害死了自己的親生女兒?!?/br> 想起碧瑩,我又是一陣悲傷,“你讓我火葬碧瑩,是怕幽冥教余孽盜取碧瑩的尸首,再做出什么瘋狂的事?!?/br> 他趕緊抬起手,難受地擦著我的眼淚,俯低身吻著我的手,來來去去地道歉,我卻只是一徑流淚。 他心疼地埋怨我,“你只管氣我罵我,可別再哭了。林大夫說了,你不能再受刺激了?!彼似鸫差^的一盞蓮花盅慢慢向我遞來,“來,林大夫囑咐過,等你醒了一定要讓你喝下的?!?/br> “這是什么?聞著就苦?!蔽衣劻寺?,木然抬起頭,盯著對面絕世容顏,冷笑數聲,故意氣他,“圣上這是想賜死臣妾,還是咋的?” 他卻忍不住撲哧一笑,看我的眼中帶著一絲緊張,帶著一絲期許,“傻木槿,這世上,就是賜死我,也不能賜死你啊?!?/br> 呃?我愣愣地看著他,他的另一只手卻輕輕覆上我的小腹,強抑激動道:“這次你受了很大的刺激,方才險些胎兒不保,這是林大夫給你開的安胎藥?!?/br> 狂喜漸漸淹沒我的心頭,我慢慢接過那藥,一口氣吞下肚去,五官皺在一起。非白立刻獎勵我一顆梅子,然后抱著我,狠狠地吻了一下,興奮道:“傻木槿,你已經有一個月的身孕了,你怎么一點也不知道呢,如果這次孩子有什么事的話,我連殺我的心都有了?!?/br> 我自己慢慢也覆上自己的小腹,流下喜悅的淚水,“這回真的有了嗎?你確定嗎?林大夫確定嗎?” 非白又狠狠親了一下我的額頭,“確定?!彼麑ν饷娼辛寺暎骸帮w燕快進來吧,木槿沒事了?!?/br> 一堆人涌了進來,滿口恭喜。林畢延慢悠悠地走在最后,背負著雙手平靜地看著我,洋蔥腦袋上沒有任何表情。 元德二年的新年我們經歷了兩極,失去親人的極悲,然后卻迎來了盼望已久的身孕的狂喜。 大年初五,正是迎財神的日子,我已能起床。那天天氣非常晴朗,萬里碧空下,我和于飛燕送別了錦繡,她平靜地同我道了別,留下三雙新納的鞋,一雙給我,一雙給大哥,最小的那一雙是托我帶給非流的。 這是我們第一次收到錦繡親自做的東西,不由感嘆,以前的錦繡是絕對不會這么做的。 她略帶哀傷道:“實不知三姐會走得這樣快,本來還想為她也納一雙的?!彼瓜铝祟^,主動地抱緊了我。 我也回抱緊她,于飛燕又抱緊了我們,紅著一雙銅鈴眼,無限滄桑地嘆氣道:“只剩下咱們幾個了,好好過吧?!?/br> 錦繡走后,我比以往更加淺眠。因是孕婦,林畢延也不敢太多用藥,而非白心疼之余,也沒有辦法。 于是,午夜夢回,我常從非白身邊悄然起身,然后獨自在梅林道徘徊,長時間地遙望燦爛的星空。 人們都說親人離世后,便會化作天上的一顆星辰,然而星星最終又都會墜落人世,再次轉世,也不知道天上哪顆星是碧瑩,哪顆又是二哥?而我肚子里的寶寶可是二哥或是碧瑩的轉世? 龍抬頭的日子,小兔能下床了。等我去看她時,她便撲到我懷中要我帶她去問干娘要壓歲錢,我們一時都很傷感。 我便提出要去富君街上看看。于飛燕也閑來無事,便陪著我一同前往,后面跟著齊放和青媚。 我們來得甚早,街上大部分的店鋪都陸陸續續地準備開張,迎接客人,只有希望小學的幾個孩童乘此機會在雪地上打雪仗,其中有幾個還是暗宮上來的孩子。我便笑著撒下一堆銅板令他們停戰,然后借機到行政辦公樓——館陶居三樓同于飛燕坐一會兒。 我們聊了一會兒天,忽然街上傳來一陣熟悉的吆喝聲,原來是打雪仗的孩子們擋了一位大娘的牛車。 那位大娘火了,大聲揚言道:“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小心老娘把你們都賣到青樓去?!?/br> 有個小孩子還真讓這大娘的氣勢給嚇哭了。 嘿,敢在富君街上叫嚷要賣我的學生?這大娘也太囂張了。 忽然覺得這位大娘下巴上的大痦子很熟悉,我和于飛燕幾乎異口同聲道:“陳大娘?!?/br> 齊放看了一眼,也是一呆。 五分鐘后,陳玉嬌被請到我的辦公室里,她慢慢認出了我,嚇得跌倒在地。 我們趕緊忍住笑把她扶起來,“您老現在還為大戶人家販人嗎?” 她的眼眶紅了,向我訴說這幾年不幸的遭遇。她本來以販人為生,生活還算過得去,不想后來戰國封路,她的男人被抽壯丁上了戰場,便再也沒有回來,她只得自己獨自販人。 陳玉嬌嘆了一口氣,當年也就是先帝爺照顧,后來戰事一起,便只要青年壯男??傻教幎荚诶瓑讯?,亂世多少人家賣兒賣女,孩童一時價賤,只有虧本的份兒,然后年紀越大,便越是力不從心了。 想起錦繡曾經跟我提過她的名字,后來再次相遇,也因為碧瑩之事,也沒有向她問起,現在遇到陳玉嬌也算緣分,便笑道:“敢問您老人家,您當初是怎么會找到我們幾個的?” “喲,娘娘問的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依稀記得這是當年先帝爺的意思,”陳玉嬌似是努力回憶道,“當初只說要到聊城的妓院里找到一個黑臉小子,建州花家村里一對紫眼睛的花氏姐妹,結果就只有皇貴太妃是,皇后不是。哎,不知怎么的,皇后現在也變成紫眼睛了,還有另外兩個,都是自己送上門來的,老身也不知情?!?/br> “你可知先帝爺為何要找我們姐妹嗎?”我心中一動,“你當年找到我們,可曾聽村里人提過我們的親生父親是何人嗎?” 陳玉嬌張口語言,卻聽青媚來報:“稟皇后,圣上宣皇后和大將軍進宮?!?/br> 我便停了口,讓陳玉嬌在對面的同??蜅P?。我看她衣衫破舊,滿面風霜,的確不如往昔,便又賞下一只頌蓮金錠,讓她等我明日過來再敘。 我回到宮中,圣上正拉著十八學士賞梅。眾人看我們來了,便烏泱泱地行禮。非白笑著拉于飛燕一起品梅花酒,后來又詩興大發,大家作詩。于飛燕是粗人,再加上前一陣子憂思勞累過度,跟著我們沒對幾句,就仰著鼻孔張大嘴巴打呼了,弄得十八學士都挺尷尬,好在韓太傅出來打圓場,說大將軍定在夢中構思精妙詩句。我實在沒忍住,哈哈大笑起來,幾日的郁悶一掃而空。非白也拉著我的手笑彎了一雙鳳目。 第二日我再去富君街時,卻聽伙計說一早便沒了動靜,打開房間,里面整整齊齊的,想是陳玉嬌已經連夜走了。 齊放安慰我,“主子勿憂,雖說主子如今一切如意,可當年畢竟是她把我給賣到書生那里,許是怕我報復,便連夜走了?!?/br> 我想想也是,便也不作深想?;貙m的路上忽然想起很久不見小彧了,上次錦繡來,也沒顧得上讓她們母子見面。 可是,如果錦繡知道還有一個兒子在暗宮,恐怕更添堵。聽說非流收到那雙鞋后便偷偷抱著哭了一夜,怎么也舍不得穿。我暗嘆一聲,不如再做一雙給小彧吧,反正我與這個孩子也投緣。 打定主意,便回宮按錦繡那雙連夜做了一雙,翌日得了空,便進入暗宮。迎接我的是瑤姬夫人,她聽說我來看小彧,便笑靨如花地迎我到一處簡陋的石室,里面分為兩個套間,說是小彧和他爹的住處。 瑤姬夫人熱情地為我把里面那個套間——司馬遽的“閨房”打開。 這暗宮真逗,做娘的像兒子的大管家,還帶鑰匙給開門驗房。 他的房間亂七八糟的,床頭有一面大琉璃鏡,還有一絲蛛網,沒有一絲人的氣息。 瑤姬夫人道:“暗宮規矩,歷代宮主皆多有姬妾,只要方便,便得在石洞前掛燈,宮主便可隨意往掛燈的夫人處就寢。阿遽自成年后,就再沒到自己房間里睡過?!?/br> 哦,明白了,這小子性生活旺盛啊……可是我是來找我干兒子,您老給我看這個干嗎? 瑤姬夫人接著說她也不知道司馬遽上哪里找女人鬼混了,因為嚴格意義上說暗宮同上面的作息正好相反,因為只有乘著夜色,暗宮才有機會到上面來取得所需之物,而現在應該是暗宮休息時間。 我便向瑤姬告辭,她倒一點也不介意,笑道:“人年紀大了便睡不著,青山早睡,本宮正愁找不著人說話,你便來了?!?/br> 我還是不太好意思,便打定主意要回去了,結果一回頭,就見司馬遽穿著件白麻衣站在我面前,嚇我一大跳,“你這人怎么老嚇人呀?!?/br> 他摘下面具,露出那張呆瓜臉,恭敬地對瑤姬見了禮,然后對我呵呵一笑,“我方才去巡查了,才回來,勞皇后在這里久等實在抱歉?!?/br> “這里空氣陰濕混沌,”他一下子收了笑臉,對我嚴肅道,“你一懷著身孕的婦道人家,好端端的又來這里做什么,對孕婦不好?!?/br> 我撇撇嘴,“許久不見小彧,不知怎的這幾日老想他了?!?/br> 他恍然地哦了一聲,又呵呵一笑,“早說嘛,我讓死小子上去見你。你現在身子金貴,萬一有閃失,可對不住圣上?!?/br> 我暗想,倒看不出來,他們兄弟倆的感情還挺好的。我懷上孩子,小叔子高興成這樣。 瑤姬掩嘴一笑,“阿遽,你且迎夫人到子母堂,本宮去替你們找小彧?!闭f著便走了。 司馬遽迎我到了一間非常華麗的洞舍,四壁掛著紫色綢緞,舍頂掛著各色琉璃寶石,用來折射光芒,整個房間可謂珠光寶氣,差點閃瞎我的眼。我暗想:這屋子的名字怪,裝飾更怪,雖然別致,只是珠玉光芒過盛,若挪到上頭,絕對是暴發戶的氣質了。 他卻熱情地迎我坐下,“此處是子母堂,不如母后情冢華麗,但總算能招待皇后了?!?/br> 他讓我稍坐,去換身衣服。 我便坐在華麗的洞里,正昏昏欲睡之際,石門又打開,是司馬遽,他換了身干凈衣服來,還帶了小彧和一堆果子。我抱住了小彧,摘下他的面具,親了又親。小彧啞著嗓子咯咯笑了半天,我便逗著小彧說話,可惜他只咿咿呀呀地說著,直說得口干舌燥。 偶一回頭,卻見司馬遽正低著頭,不緊不慢地為我和小彧剝菱子,然后依次排列在黃水晶蓮花盤子上。他神情專注,平日里地下之王的囂張跋扈全然沒有,仿佛一個尋常丈夫給兒子和老婆剝菱子,潔白的菱子在他手中如同藝術品一般,一會兒就是一大盤子。他笑吟吟為我們遞來。莫非是孕婦的審美觀會改變嗎?他那易了容的呆瓜臉笑起來還挺好看的。 可能是我懷了原氏骨rou吧,所以覺得原家其他男人看上去也順眼多了。我愣愣地去接,小彧立刻搶來大嚼。司馬遽罵了聲餓死鬼投胎的,倒也沒有打他的意思,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便取了一個嫩菱咬著,真脆甜。 他對我笑道:“今年的鳧茈不夠好,還是這嫩菱好吃吧,這是在后山的潭子里采的,山中的泉水沖養了一潭子,每年我都能撈好多?!?/br> 我咂巴著點頭,當下覺得好吃得沒話說,“原來我是不喜歡菱的,懷上了口味就全變了,連皇上也被迫跟著吃了不少?!?/br> “你嘴也太叼了,還老嫌紫園的糕點不好吃,偏要自己做?!彼Φ溃骸澳氵€喜歡吃荔枝?” “喲!”我嚼著滿嘴的甜菱,嘻嘻笑道:“這消息太狠了。南國的水果是可以讓人拋妻棄子的魔物,你知道嗎?”我望著雪白的菱rou,流著口水嘆道:“你吃過榴蓮、山竹嗎?你吃過那雪白甘甜到令人發指的荔枝rou嗎?” 司馬遽冷冷地嗤笑道:“你還真有出息?!?/br> 我不理他,自顧自地描述著南國的水果,說著說著,忽然想到那一年,我那時正在瓜州同巨賈殷老板商談進口水果的事。那時我一心想打通水果進口通道,這樣我就能名正言順地進荔枝、榴蓮什么的,自己也可以吃個爽。 眼看快成了,忽然伙計報夫人要老爺回去一趟。江南商界都知道我是出了名的懼內,殷老板便摸著鼻子對我曖昧地笑了,說下次再繼續。 我只得急呼呼地回墨苑。誰知段月容令孟寅十萬火急讓我到河州去迎他,當時我又氣又急,氣的是他打斷我的重要商務會談,急得是戰事如此緊急,他怎么還有時間來折磨我。 我氣急敗壞地過去。中原的夏季總陰晴不定,前一個時辰,我差點被烤干,下一個時辰,我和伙計們像落湯雞似的站在河州國界。后來我的腿站得直抽筋,痛得我在地上哇哇大叫時,段月容一行才出現。那時的他又黑又瘦,胡子長得跟野人似的,可我還是認出了他。 我氣得腿抽得更厲害,甩開齊放,一瘸一拐地沖上去就要揍他一頓,“你個神經病,你知不知道,我本來馬上就要賺一萬兩銀子……可是你這個賤人現在卻讓我淋雨、抽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