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1185節
可為什么會令他這么頭疼,就是因為新稅法將權貴的稅都給收上來了,且有相當一部分是進入內藏庫,如果他不交出內藏庫的話,那么權貴就會認為,你這是要變著法將我們的錢,收到你的口袋里面。 封建社會是強調的階級的,而北宋更是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你皇帝拿一百貫,那我們拿八十貫,這是合理的,可不能說你皇帝拿一百六十貫,我們就拿二十貫,這你可就太缺德了,那我們憑什么效忠你??! 就還是那句話,不患寡就患不均。 這也是為什么,皇帝一定要照顧統治階層,就是因為他才是那個最大碩鼠。 這不用想都知道,如果趙頊拒絕的話,這事一定會鬧很大的,稅政都會出現問題。 要是平時的話,趙頊估計會妥協一部分,就是將部分稅交出去,因為他自己都認為太多了一點,所以心里有點不安,但現在是一個關鍵時刻,他需要團結大家,一致對外。 那他就要以身作則??! 可一旦內藏庫賬目公開,等于將部分財政大權,交給國家。 很糾結。 這是理智和人性的斗爭??! 也是最為殘酷的斗爭。 從皇宮出來后,張斐臉上微微露出一絲欣慰之色,心道,“這些老夫子們可算是沒有令我失望??!” 富府。 “寬夫,你這是不是著急了一點?” 富弼略顯擔憂道。 文彥博瞧了眼富弼,撫須呵呵笑道:“如果連財政都無法受到律法的監管,那其它的更無從談起?!?/br> 富弼點點頭道:“這我當然知道,但是公檢法尚未完全普及,如果引發官家的警惕,可能會功虧一簣??!” “但是這時機難得啊,如果官家不交出內藏庫,朝中的權貴們還會乖乖交稅嗎?” 文彥博道:“不過富公也請放心,我自也考慮到富公所憂,故此我是選擇將此事與御遼之策摻合在一起上奏。官家肯定是會想著我這是防著他私下與遼國交易,絕不會想那么多的?!?/br> 富弼問道:“那你到底是不是?” 文彥博如實道:“正是因為前幾次縱容,導致每回我們與黨項交惡,契丹就來趁火打劫,使得我們總是顧此失彼,最終又是賠了夫人又折兵,這已經不是一次兩次,我們不能再重蹈覆轍。 而且對遼國強勢,既可制止遼國這種趁火打劫的心態,同時會讓官家更為慎重,而不至于受了王介甫的迷惑,又不顧一切地去征討西夏?!?/br> 他是朝中為數不多對遼國強硬的,因為他認為給再多錢,再多土地,遼國都不會任由宋朝消滅西夏,這種妥協是毫無意義的,同時他認為遼國也并非想象中的那么強大。 此外,他知道王安石一直建議皇帝出兵西夏,雖然目前王安石比較低調,但皇帝一直在暗箱cao縱,他尚不清楚他們這葫蘆里面賣得是什么藥,他對王安石的防備心理是非常重的,他一定要阻止王安石再度把持權柄,如果這邊不對遼國妥協,那么趙頊就不敢輕易伐夏。 拋開黨爭影響不說,從全局來看,文彥博只是在戰略上比較強勢,但是戰術上他還是偏向保守,這也是因為近七十年,宋朝但凡大舉進攻,是從來沒有贏過。 對此,他早在仁宗時期就提出過這一點,這將不知兵,兵不知將,防守還能湊合,但是大規模進攻,是很難取勝的,而且他認為朝廷過于干涉邊州將軍排兵布陣,這也是很難打得贏。 雖然王安石提出將兵法,已經使兵知其將,將練其兵,但這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現在出兵的話,風險太大,他還是更認同范仲淹的計劃,在外交、經濟層面不斷施壓,誘使對方出兵,使其國內崩潰,以防御滅敵。 而這些事,張斐也只能是暗中出謀劃策,暫時來說,最高皇庭是無法介入的,這可是屬于最高戰略。 張斐也沒有太過關注這些事,因為他也不太行,他是一直忙于審理登州強弩案。 雖然他心里已有計較,但他還是按照章程來,派人針對此案,進行多方面調查。 經過多方考證,認定這強弩確實是非常利于海戰,以及出海的攜帶強弩的必要性。 同時,根據大宋安全司的證據,那些海商只是在出海的貨船上配置強弩,而生產弓弩的制造商,也只是出售給海商,未有販賣給其他人。 話說回來,就算他敢想賣,誰敢要,也沒有必要。 除了造反,其余行業都不需要強弩。 最高皇庭。 “不知大庭長傳召王某人,是有何事吩咐?” 王安石來到大堂,卑微地拱手道。 “還請王學士放過在下?!?/br> 張斐哭笑連連,又伸手示意道:“王學士請坐,請坐?!?/br> 王安石坐了下來,嘴上還是道:“大庭長這新官上任三把火,可是嚇得我們朝臣是魂飛膽裂?!?/br> 張斐笑道:“但一定嚇不倒王學士?!?/br> 王安石問道:“此話怎講?” 張斐道:“因為只有那些心中有鬼之人,才會感到害怕,王學士光明磊落!” “打??!” 王安石趕緊抬手制止他,“你叫我來,有什么事?” “不是叫,是請?!?/br> “到底什么事?” “王學士可有聽聞登州強弩一案?” “略有耳聞?!?/br> 王安石又好奇地看向張斐,他不知道,這事找他干嘛? 張斐立刻道:“王學士應該知曉,最近港口稅一直在增長?!?/br> 王安石點點頭。 張斐道:“故此我打算判定海商可以在海外,裝備任何武器,以此來鼓勵大家出海貿易,增加這方面的稅入。但是對于那強弩商人,我還是打算給予懲罰?!?/br> 王安石皺眉道:“既然允許海商可以在海外裝備任何武器,同時又禁止商人生產,這不是自我矛盾嗎?” 張斐道:“這就是我請王學士來的原因?” 王安石道:“你不會是想將軍器也變成事業署吧?” 張斐嘿嘿道:“王學士果真是聰明絕頂?!?/br> 王安石道:“那些海商能夠用得著多少武器?為了這一點,將軍器監變為事業署毫,只會引來麻煩?!?/br> 張斐道:“但是王學士也不能否認事業署的優勢,任何官署一旦變成事業署,立刻就變得更加效率,且出品精良,而恰恰也是軍器監所面臨的問題?!?/br> “這不一樣?!?/br> 王安石道:“其它官署變成事業署,是可以將貨物賣給天下人,但武器能夠賣給誰?就只是一些海商?!?/br> 張斐道:“還可以賣給敵人的敵人?!?/br> 王安石微微皺眉。 張斐道:“就比如說現在西夏的情況,就事論事,我們當然希望西夏國內越亂越好,但如果以國家的名義,去支援西夏商人,這多少有些不妥,也會在朝中受到阻礙,但如果事業署販賣武器給那些商人,這就無可非議。 此外,我不是說將所有軍器監就變成事業署,我只是建議,設立幾個生產武器的事業署,這是很有必要的,而且也可以算是一種嘗試,如果這些事業署生產的武器,就是比軍器監要好,朝廷至少多一個選擇?!?/br> 王安石猶豫一會兒,“但這到底是武器?!?/br> 張斐道:“王學士建議官家、工部、兵部出錢與商人合作生產,如此既能控制武器的生產和出售,同時又能借商人的競爭,發展出更加精良的武器,同時還能夠為官家賺得不少錢,如果國家需要武器,也得購買?!?/br> 王安石雙目一睜,是震驚地看著張斐,“官家生產武器,然后賣給國家?” 張斐點點頭。 要是半個月前,王安石都會覺得這是在扯淡,但此時此刻,王安石覺得還真有可能,因為文彥博那邊在搞事。 王安石道:“你這主意,過于大膽?!?/br> 張斐道:“我會先給出判決,迫使朝廷頒布武器出售相關政策,王學士只需要順水推舟?!?/br> 這要是司馬光,非得將張斐罵得狗血淋頭,但是王安石不同,他比較喜歡這種主意。 而且,由皇庭推動朝廷改革,也不是一次兩次,這種套路,可以令王安石審時度勢,進退自如,你先判,我自己可以看著辦。 在與王安石談妥之后,張斐終于給出自己的最終判決,判定海商在海上擁有使用任何武器的權力,而理由是海商也是要向國家繳納關稅的,但是在海外,國家難以給予他們保護,故此應該給予他們更多的保障自己的權力,但僅限于船上,但凡要上岸檢修或者置換,都必須經過申請。 故此,那些持有強弩的海商,皆屬無罪。 至于生產弓弩的商人,則是念在其只是供應給海商,故從輕處理,查封其店鋪,徒刑一年,但可用贖金抵罪。 這個判決下來,商人是又喜又懵逼。 既然允許我們出海使用強弩,但又不準制造,這擺明就是在耍我們??! 司馬光他們也都非常贊成,他們認為張斐是在耍巧。 這么做是既保障法制之法的理念,同時又避免他們持有強弩。 而就在這時,王安石突然上奏皇帝,提出軍器事業署的概念。 理由有三,其一。在法律上,本就允許百姓持有刀弓棍棒,而如今國內商人來往規模越來越大,他們都需要一些武器來武裝自己,這是一個隱患,如果由國家來出售這些武器,是可以做到更好的控制。 其二,事實已經證明,在生產方面的官署,就是不如事業署效率,出品也不如事業署精良,這能夠促使武器研發得到長足進步。 其三,這么做,也能夠使得朝廷,更好的對武器交易立法。 這個建議一出,滿朝文武驚呆了,但是革新派那邊,立刻給予極大的支持,武器一旦事業化,這其中利潤是rou眼可見,而事業署一直控制在他們手中的。 三司也是非常支持的,事業署是一定能夠加速國家財政貨幣化的。 保守派那邊肯定是反對的,太大膽了,但是文彥博在阻止他們去反對,因為他剛剛上奏皇帝,要求皇帝交出內藏庫,王安石是知道這事,但至今他表面上是沒有反對的。 如果在這事上面,去反對王安石,那王安石肯定會在那件事上面,去反對他。要是有相當一部分大臣,支持皇帝不交出內藏庫,那皇帝肯定不會交。 其實王安石沒有吭聲,也是因為他擔心,如果皇帝不交,會影響到稅政,目前的稅政不要太完美,這在之前都是不敢想象的。 但如果爭斗起來,那王安石可能就顧不得那么多,至少他理由去反對。 趙頊本就在糾結,一看這情況,不妨先等等看。 你們要是爭斗起來,那朕可以左右平衡,利益最大化。 但文彥博也不傻,他馬上跑去找富弼、司馬光他們商量,可否通過立法去限制。 這當然是可以的。 其實富弼也贊同王安石所言,這種事業化,更方便公檢法監督,現在軍器監就有很多盲區,公檢法根本無法監督。 幾人一合計,就還是不要去跟王安石唱對臺戲,反正后手是可以進行限制的,咱還是以大事為重。 但保守派也沒有出聲支持,只是忍著不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