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1180節
司馬光緊鎖眉頭,思索不語。 文彥博突然道:“但這可是軍國大事,大庭長還是應該以政事堂和樞密院的意見為主?!?/br> 張斐立刻道:“我現在就只是確保熙州百姓最基本的求生權力,如果我是宰相的話,那我會建議出兵幫助他們獲取生計?!?/br> 大家嚇得一驚,這么猛嗎? 以前咋沒有看出,你小子原來這么強勢? 文彥博道:“那如果政事堂下令,禁止與西夏貿易呢?” 其實這事,他并不是那么在意,他更多是在了解,政事堂和皇庭之間的權力架構。 張斐道:“一開始我就說了,我這么判,是因為政事堂沒有下令禁止,如果政事堂下令禁止了,那我肯定就不會這么判了?!?/br> 說罷,他話鋒一轉,“但如果熙州百姓對此進行上訴,政事堂最好能夠拿出充分的理由來,證明這個禁令是它的必要性,也符合國家和百姓的利益?!?/br> 文彥博皺眉道:“也就是說,政事堂無論做什么決策,還是得征求大庭長的同意?!?/br> “當然不是?!?/br> 張斐道:“我已經說得非常清楚,政事堂下達禁令,我們皇庭也會遵守的,絕不二話,畢竟公檢法就是要遵守法律和制度的。 但如果有很多百姓要對此進行控訴,并且拿出證據來,證明這個政策是存在問題的,那我們皇庭當然也不能不聞不問,這也是我們公檢法的職責。 唯有這么做,才能夠阻止像李林甫那樣的jian臣當道,為了一己私欲,掠奪百姓財富,不顧百姓死活,這也是祖宗之法所追求的?!?/br> 趙抃聽得稍稍點了下頭。 覺得張斐說得更有道理,他當下這么判,是因為政事堂沒有下達禁令,如果政事堂下達禁令,他也會遵守的。 只是說若有百姓上訴,他也會進行審理的。 如果不能審理,那不是政事堂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公檢法的意義何在? 二者之間,本就具有制衡的關系。 文彥博暗自點點頭,同時心里也早盤算,他自己都覺得如果打官司,那政事堂極有可能會輸,因為熙州百姓是肯定能夠證明,這一道禁令給他們造成重大損失,但政事堂證明不了,要不這么做,西夏就一定會發動戰爭。 富弼突然問道:“在大庭長判決中,特別提到,關于這個判決同樣也適用于公檢法地區?” 張斐點點頭道:“是的,雖然在臨時法中,已經對于百姓遷徙給予更多的自由,但還是要進行登記,經過批準之后,才能夠離開自己戶籍所在地。 而如今通商來往變得愈發頻繁,許多小富戶也都加入其中,但是臨時法中,卻沒有詳細規定,什么理由,什么人,是不能遷徙的,那么掌管遷徙的官署,可能會借機刁難,以此來斂財。 我的這個判決,就是對遷徙法一個補充,官府不能無故限制百姓遷徙,尤其當百姓是為求生計時,若有官員進行刁難,百姓就可以以此判決為由,進行上訴?!?/br> 文彥博他們聽罷,不禁微微一怔,原來這個判決里面還藏著這么一手,他們險些就忽略了呀! 富弼道:“但朝廷之所以限制遷徙,主要是為求國家安定,基于這個判決,百姓基本上是可以遷徙自由,地方州縣會不會難以管控?” “那是以前?!?/br> 張斐解釋道:“而如今有了皇家警察,是能夠處理好這些遷徙問題的。只要他們遵守臨時就行,也就是用戶籍進行登記?!?/br> 富弼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還是那句話,時代變了。 以前就那幾個小衙差,根本就管不了,只能去盡量禁止,讓百姓不要到處亂跑,方便官府管理。 但如今可不一樣,滿大街的皇家警察,管理制度也得到改良,可以維護好治安,也不需要直接一刀切,以前不敢想的,現在都可以干了。 但是臨時法中的規定,是必須遵守,也就是去相關官署進行登記,因為皇家警察,也需要依靠戶籍來進行管理的,如今又沒有天眼,唯一的憑證就是戶籍。 可見這個判決,其實不僅僅是為了熙州百姓,更多是促進商業發展。 當然,以當下的交通來看,即便給予更多自由,大多數百姓還是不會輕易離開自己的家鄉,如果他們要離開,多半就是逼不得已。 不會造成大規模的百姓遷徙,只是讓那些商人更加方便。 這張斐走后,司馬光問道:“諸位怎么看?” 文彥博道:“這里面肯定有問題,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他們應該是想借西夏太后和西夏國主的矛盾,來制造西夏內部的混亂,從而削弱西夏?!?/br> 司馬光皺眉道:“但是這合規矩嗎?這可并沒有經過政事堂和樞密院的商議?!?/br> 富弼笑道:“這可是張大庭長親自謀劃的,能不合規矩嗎?到目前為止,全都是商人在跟西夏士兵作戰,其實范鎮他們心里肯定也清楚,只是苦于沒有證據,故而才急于上訴,而如今他的這個判決,更是為此打開大門?!?/br> 文彥博突然道:“其實還是因為我們不熟悉這套制度,以至于總是被動行事,被張三牽著鼻子走?!?/br> 司馬光問道:“文公打算怎么做?” 文彥博道:“關于這個策略,我認為并沒有太多問題,所謂上兵伐謀,所以我們可以建議陛下,利用西夏太后和西夏國主的矛盾,制定相關政策,來削弱西夏?!?/br> 呂公著不禁眼中一亮。 現在是皇帝和張斐暗中行事,但如果政事堂提出這個策略,不就將一切掌控在手里了嗎? 富弼點點頭道:“這倒不失為一個辦法,如此一來,的確是可以將主動權奪回來,但是我以為此事,還是裝糊涂比較好?!?/br> 文彥博問道:“為何?” 富弼道:“如今發生的事,并未有影響到國家總體戰略,但如果政事堂要求這么做,那可大不一樣,這可能令地方官員誤會,朝廷又改變了戰略。 另外,現在這種情況,朝廷是能夠做到進退自如的,如果是政事堂擬定的政策,到時想要往后退,可能會面臨很多阻礙?!?/br> 這所謂的總體戰略,其實就是以修內政為主,哪怕允許熙州商人去西夏貿易,也是保護商人的利益,其實還是屬于內政,但如果政事堂下令,針對西夏制定戰略,地方官員會肯定認為,馬上就要打仗了。 司馬光點點頭道:“富公說得不錯,此事還得慎重,王介甫那邊肯定是支持的,如果我們也支持的話,可能真的就會促使,對西夏發動戰爭?!?/br> 大家全都是支持,這不打都不像話了。 文彥博思慮再三,點頭道:“好吧!這事那咱們就繼續裝糊涂,但是往后,我必須要主動行事,不然的話,將會一直受制于人?!?/br> 文彥博也是說到做到,雖然他最終沒有將此事放到臺面上說,以此來奪回主動權,但他仍舊上奏皇帝,表示鑒于熙州邊境的情況,要求邊防將領做好防守,避免西夏突襲,同時嚴令邊防將軍,不得擅自出戰。 趙頊是非常爽快地采納了文彥博的建議。 因為跟據他們的戰略,目前也是要以防守為主,只是私下以商人的名義,出兵進入西夏境內作戰,進退不是關鍵,關鍵是實驗新式火器,為將來對付遼國做準備。 然而,文彥博的這一道奏章,在別人看來,雖然也是在堅持當初定下的戰略,就是以主修內政為主,那么邊州自然是以防守為主,這沒什么毛病。 但這也是默許了大庭長的判決,大庭長的判決是不得阻攔商人進入西夏貿易,政事堂不是阻止他這么干,而是要求做好防守,這不就是為大庭長的判決兜底嗎。 錯了! 全都錯了! 起初大家認為,那戶籍制度就是張斐的第三把火,如今看來,這個判決才是張斐的第三把火??! 到底戶籍制度,是政事堂擬定的,張斐也就是匯報此事,給出自己的建議。 是他們自己在那里自作多情,喊打喊殺,張斐根本就沒有理會。 然而,他的這個判決,卻令政事堂政令屈居其次。 足見大庭長的權威。 因為他的判決,大家全都得配合。 然而,張斐的這個判決,也是給整個公檢法體制注入了一陣強心劑。 整個公檢法是士氣大振。 大庭長這么威武,那我們還怕什么權貴,士大夫,你們要是敢違法,老子就抓你。 在沒有大庭長的時候,其實大家并不是那么在意,當時都認為按照這個趨勢發展下去,就挺好的,大庭長可能只是錦上添花,專門審理一些非常復雜的案件。 然而,有了大庭長之后,大家才發現,原來大庭長這么重要,以前的公檢法毫無靈魂可言??! 此消彼長,朝中那些權貴,終于還是默認這一規則,就是這么回事了,不要去輕易挑戰大庭長的權威,他就是這么rou。 生活就像似那個啥,當你不能去反抗的時候,那你就只能默默去享受。 第七百九十六章 驀然回首 經過這三把火,大家是深刻地認識到,大庭長的權威,可不敢再用自己的小命去挑戰大庭長的脾氣。 畢竟連政事堂都無法動搖大庭長的判決,而且最終也只能服從。 但政事堂就是受害者嗎? 不是。 其實政事堂也是受益者,因為政事堂的權威,也得到相應的提升。 在與張斐爭論的時候,張斐說過一句話,就是最高皇庭當然會嚴格執行政事堂的政令,除非這道政令違法,那么從側面來說,大庭長的權威也將確保政事堂的政令,能夠得到良好執行。 而執行力恰恰是之前大宋最為欠缺的。 在王安石變法時,他的用辦法就是,誰不服,就將趕出京城,用無上權威去強制執行,但問題也很明顯,中央斗爭不斷,地方上陽奉陰違。 如今不同。 此番斗爭,沒有哪個大臣被趕出京城,原因是在于制度和法律的保障。 宰相在這個制度下,是大有可為。 文彥博也是反應過來,他開始積極主持政事堂的會議,根據當下的局勢,制定新得政策。 他們現在只需要專注于政策,而不用去擔心那些勾心斗角。 會議結束后,王安石、呂惠卿、薛向三人最先出得政事堂,眼看后面司馬他們沒有出來,呂惠卿便小聲道:“文公這是想要為政事堂找回面子??!” 薛向搖搖頭道:“不見得吧。以目前的新稅法來看,減免農具稅和運輸稅,反而會增加稅入,我覺得這兩項政策都沒有什么問題,而且還引人發省。 因為以前減免稅賦,都只是出于減輕百姓的負擔,而如今減免稅賦,是一項財政政策,是可做到國富民富,我甚至認為,今后減稅政策可以作為常用政策?!?/br> 呂惠卿笑而不語。 王安石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道:“你說得不錯,雖然目前市集中出現非常多的農具商鋪,但是這并不能直接給國家帶來多少財富,但農夫得到這些精良的農具,是能夠開墾更多的荒地,種出更多的糧食,農稅自然得到相應的提升,哪怕一畝地就增加半斤米,那也遠比收農具稅要多得多,而運輸稅,亦是此理?!?/br> “正是此理?!?/br> 薛向點點頭,又道:“在一些關鍵行當,采取適當的免稅政策,是能夠提高國家稅收的?!?/br> 二人越聊越起勁,直到來到戶部,薛向才告辭,回三司去了,而王安石與呂惠卿則是進到戶部。 房門一關,呂惠卿又向王安石道:“恩師,真是想不到張三能夠將文公逼到這種境地,他現在還會給咱們幾分薄面嗎?” 一直以來,他對張斐都是心懷戒備,而如今更是印證了他的猜想,張斐已經成長為一個龐然怪物,他不認為他們還能夠讓張斐為自己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