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頊又舉杯道：“朕以茶代酒，祝你凱旋而歸?！?/br>
    張斐趕忙舉杯道：“其實臣能夠在河中府取得成功，全因官家的信任和支持，這杯該是臣敬官家?！?/br>
    趙頊笑道：“你就莫要謙虛，如果有朕的支持，就能夠取得如此成功，那朕就不用這般苦惱。這一杯必須是朕敬你?！?/br>
    張斐也不在矯情，舉杯相碰。

    飲罷，趙頊放下茶杯來，道：“好了，論功行賞暫到此為止，現在朕要跟你論論這懲罰問題?！?/br>
    “??？”

    張斐頓時雙目一睜，心中慌慌。

    趙頊神色一變，指著張斐道：“好你個張三真是神也是你，鬼也是你，還將朕給拉下水來?！?/br>
    哇，這真是教科書般的變臉，你丫當什么皇帝，怎么不去演戲??！張斐愣了愣，旋即一臉委屈道：“官家本在水里，這拉下水又從何說起啊?！?/br>
    趙頊錯愕道：“你說甚么，朕本在水里？”

    “潛龍勿用，這龍當然是在水里?！睆堨澈俸俚?。

    趙頊這才反應過來，哼道：“原來你這潛龍勿用，就是指暗中使手段，煽風點火，火上澆油？”

    張斐忙道：“這可不是暗中使手段，只是將可預見的風險控制在手中。而且，之前我寫過信給王學士，只是王學士并未采納，如果任由其發展，就怕到時收不了場?！?/br>
    趙頊呵呵問道：“是先生不采納，還是你知道先生是不會采納的？”

    張斐嘿嘿一笑，“這不都一樣嗎?！?/br>
    趙頊突然笑意一斂，“不過先生沒有采納的你建議，在朕看來，也不無道理，你在河中府雖然非常成功，但朕也認為并非是公檢法的成功，故此范純仁他們在青州面臨困境，朕也并不覺意外?！?/br>
    他對于張斐在河中府做的一切，真是了如指掌，他認為張斐還是用傳統政治手段，取得的成功，也就是在于權力，而非是公檢法這項制度。

    張斐笑道：“官家這么想，其實也沒有錯，河中府的公檢法，確實尚未取得成功，這都只是我個人的成功，因為之前我在河中府所有的行為，都不過是在建設公檢法，這公檢法都還未建成，自然也不能發揮它該有的作用?！?/br>
    “建設公檢法？”趙頊頓時皺了下眉頭，聽著好像是有些道理，他就是去建設公檢法，既然是在建設中，理應發揮不了作用。

    張斐突然話鋒一轉，“不過汴京已經證明公檢法作用?！?/br>
    “汴京？”

    趙頊疑惑地看著他。

    “是的?！?/br>
    張斐點點頭道：“我雖然沒有看過汴京的稅入，但我敢篤定，汴京的稅入是在與日俱增?！?/br>
    趙頊聽罷，并不多想，立刻將門外侍從叫進來，吩咐侍從將汴京近兩年的稅入賬目拿來。旋即以后又向張斐道：“朕不得不承認，近幾年一直在關注河中府，倒是忽略了這汴京?！?/br>
    說著，他稍稍一頓，“但是河中府的財政增加，多半都是因為鹽債、鹽鈔，也并非新政所帶來的，而是你的功勞。這可不適用于當下的青州?！?/br>
    青州的失敗，使得很多人都在反省，這公檢法到底是不是出路。

    如果說離開張斐就不行，那足以說明這項制度不行，全都是張斐的個人能力。

    張斐點點頭道：“官家所言不錯，公檢法并不能解決青州的問題，而青州的問題，也并非是公檢法所導致的。雖然公檢法去之前，青州是相安無事，只是有人借這些問題，去打擊公檢法。但也由此可見，這些問題其實是一直存在的?！?/br>
    趙頊問道：“什么問題？”

    “三冗?！?/br>
    張斐道：“為什么會拖欠軍餉、工薪，為什么百姓會借高利貸，原因都在于財政不足，而財政不足的唯一原因，就是三冗所致，其實王學士的新政，也只是治標不治本，最多也只能延緩財政危機，而不能從根本上解決財政危機，他得多會賺錢，才能跟上恩蔭、科考擴張的腳步?！?/br>
    趙頊猛地一怔道：“所以你此番計劃的最終目的是裁官？”

    張斐嘿嘿道：“否則的話，我又豈敢讓官家花這么多錢，這必然是要給官家帶來足夠的回報?！?/br>
    他說得倒是輕松，但是趙頊聽得卻是微微有些冒汗，“你可知道這一步有多么兇險嗎？”

    這個不是新鮮問題，天下人都知道，要能干，他早就干了，都不需要王安石變法了。

    “這我當然知道?！?/br>
    張斐點點頭，又道：“但這就是病根所在，我們不能掩耳盜鈴，忽視它的存在。如果我們不能正視這個問題，那問題只會變得愈發嚴重。

    這就好比有一頭餓狼盯著官家，辦法就只有兩個，冒死殺掉這頭餓狼，亦或者，就像現在這樣，請王學士到處去找rou，天天喂飽這頭餓狼，以保自己性命無憂。

    也許在官家或者王學士看來，這只是權宜之計，但這么做肯定會導致一個結果，就是這頭餓狼變得越發強壯，越發貪婪，索要的越來越多，而這過程中，官家是在不斷耗費精力去尋rou，對于官家而言，這是一個此消彼長的過程，情況只會變得愈發惡劣，不會變得好轉?！?/br>
    越往后拖，處理冗官就肯定越難，因為官員肯定是越來越多，阻力就肯定是越來越大，仁宗時期比真宗時期的官員直接翻一倍，阻力至少翻一倍，肯定還不止。

    趙頊心里也清楚，但他也很無奈，問道：“所以你認為，如今已經到了冒死一戰的地步？”

    “當然沒有?！?/br>
    張斐搖搖頭。

    趙頊錯愕道：“那你在說什么？”

    張斐道：“那得看官家如何去理解冗官的問題?！?/br>
    趙頊好奇道：“冗官就是冗官，還能如何理解？”

    張斐笑道：“官家認為冗官的問題，就是官員太多，財政負擔不起？”

    趙頊點點頭，反問道：“不是嗎？”

    張斐點點頭道：“是，但這只是一種很膚淺的理解?！?/br>
    “嗯？”

    趙頊皺眉看著他。

    張斐忙道：“我的意思是？”

    趙頊手一抬，“行了，你也不是第一次諷刺朕，如果這是膚淺的理解，那朝中大臣也都很膚淺。你就說說你那高深的理解吧?！?/br>
    “是?！?/br>
    張斐點點頭，馬上又搖搖頭：“不，其實也不是高深的理解，只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此事?！?/br>
    “快說?！?/br>
    趙頊的好奇心還真被張斐給勾上來，這事還能有別得理解。

    張斐道：“同樣是酒樓，馬行街的楊樓只有三十余個酒保，但白礬樓卻有上百個酒保，敢問官家，白礬樓冗酒保嗎？”

    趙頊愣了愣，“白礬樓規模那么大，養上百個酒保，這很正常，這談不上冗?！?/br>
    張斐道：“可見冗的意義不在于多，而是在于無用。如果白礬樓那一百個酒保里面，八十個天天好吃懶做，又不做事，那才是冗酒保。但如果這一百個酒保能夠創造高于他們工薪的價值，再多一百個也不冗?！?/br>
    趙頊微微皺眉道：“但是酒保與官員不能一概而論?！?/br>
    “當然不能?！?/br>
    張斐道：“官員們都得到良好的教育，都算是人才，給他們這么高的俸祿，其實也是應該得，只是我大宋每任君主都太過仁慈，卻不要求他們每個人都創造出高于自己俸祿的價值，故而才有這冗官之禍?！?/br>
    趙頊道：“所以你不是要真的裁官，而是要那些閑賦的官員干活？”

    “那也不是?！?/br>
    張斐搖搖頭，道：“其實就是給予他們一次機會，亦或者說，給予官家裁官的一個理由，如果他們能夠發揮自己能力，創造出更多的價值，那自然留著他們，可若他們做不到，那就可以裁掉他們，到時也就名正言順?！?/br>
    趙頊思索一會兒，道：“這官員不同商人，他們能否創造出價值，并非那么容易判斷?！?/br>
    張斐問道：“官家認為稅務司的官員可否創造出高于其俸祿的價值？”

    趙頊立刻道：“那當然能?！?/br>
    他現在對稅務司愛的滴油。

    真是賺錢利器??！

    張斐又問道：“官家認為公檢法的官員可否創造出高于其俸祿的價值?！?/br>
    趙頊也點點頭，旋即道：“你的意思，將那些官員招入這些部門？”

    張斐道：“這是一種思路，因為目前公檢法需要大量的人力，尤其是識數認字的。還有就是王學士所提倡的理財理念，只不過王學士的目光都是鎖定在大宗商品，如稅、鹽、茶，等等，導致王學士還忽略了一些細節。

    官家還可以開設一些可以直接盈利的官署，比如說學院，又比如說面向全民的醫院，這些都是百姓所需要的，能夠直接產生價值。

    而據我所知，許多閑賦的官員，其實都有這方面的能力，而這些能力都是可以轉化為金錢的，到時他們不但可以自己養活自己，朝廷才能從中分一杯羹去。如果他們不愿意的話，那就讓他們滾，官家也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br>
    趙頊點點頭，“不錯，目前朝廷財政困難，故此需要賺錢，而賺錢需要人才和人力，朕不是沒有人，只是沒有用好他們罷了?！?/br>
    “正是如此?！?/br>
    張斐點點頭。

    趙頊又問道：“那公檢法在其中發揮怎樣的作用？”

    張斐道：“若是直接宣布這么做，必然還是會引來許多人對官家的不滿，這可能會破壞國家的穩定。公檢法的作用，就是給予官家一個非常合適的理由?！?/br>
    正當這時，門外響起敲門聲。

    “進來！”

    但見一個侍從入得屋來，“啟稟官家，賬目已經拿來了?！?/br>
    “拿過來?！?/br>
    “是?！?/br>
    那侍從將賬目遞給趙頊，便又在趙頊的示意下，退了出去。

    趙頊仔細看了看近兩年汴京的稅入，不禁抬起頭看向張斐，驚訝道：“你說得不錯，這兩年汴京的稅入都在增加，每年大概能夠增加十分之一，且其中九成增長都是來自商稅?！?/br>
    “那是因為汴京還未完成稅法改革，到時農稅還會有一波增長，不過能夠持續增長，肯定還是商稅，因為土地就那么多?！?/br>
    “你之前就與朕說過，若將重心放在商稅上面，必然事半功倍?！壁w頊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張斐道：“這就是潛龍勿用。勿用不是不用，而是要被動，亦或者隱蔽的發揮自己的力量，在大家都無法感知的情況下，去改變整個局勢。

    而當局勢已經發生改變，并且還是在向好發展，大多數人都在從中得益，自然沒有理由再去阻止。

    雖然現在朝中很多人還是在反對公檢法，但是沒有人談論汴京的公檢法?！?/br>
    趙頊連連點頭道：“不錯，雖然彈劾公檢法的大臣年年都有不少，但都是涉及到河中府和青州，無人談及汴京的公檢法。朕明白了?！?/br>
    似說得興起，淡茶也無法滿足內心的激動，他又看了眼天色，強行說道：“也差不多快正午，來人啊，備宴?！闭f著，他又向張斐道：“今日你我必須要喝個痛快?！?/br>
    直到下午時分，張斐才帶著一張微紅的臉，從皇宮里面出來。

    來到馬車前，龍五目光突然往車廂里面一瞥。

    張斐愣了下，便是直接上的馬車，掀開車簾，拱手道：“呂?？?，別來無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