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802節
張斐笑了笑,又道:“如果你們需要慎重思考的話,本庭長也可以給予你們一些時辰去思考?!?/br> 八位助審員齊齊搖頭,表示完全不需要。 “那好吧!” 張斐笑著點點頭,然后問道:“認為該判定原告勝訴的,請舉手?!?/br> 八個助審員同時高舉起手來,恨不得都站起來。 這還用思考,必須是原告取勝??! 對方的行為是多么的可惡。 “多謝幾位助審員的協助?!?/br> 張斐笑著點點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氣,突然向前面的四小金剛問道:“你們!” 話一出口,四個人恨不得將腦袋埋到文案里面去。 “哇你們就這點出息?!?/br> 張斐氣得下面直接就踢了一腳,但四人不為所動,埋頭不語。 這太難了一點,因為問來問去,這責任好像全在官府,但問題官府又不是此案的當事人,他們完全不知道該怎么判。 “真是沒出息!” 張斐搖搖頭,目光一掃,然后朗聲道:“就情理而言,本庭長也非常認同八位助審員的判定,但是就法理而言,本庭長暫時無法判定被告是否有罪?!?/br>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這還不足以判定被告有罪? 大庭長,你什么情況? 張斐解釋道:“因為在我朝律法中,是沒有禁止收稅人在面對對方拒繳稅收時,采取暴力手段,而根據之前證人的供詞來看,被告采取暴力的前提,全都是對方先拒絕繳稅。 那么爭論點就在于,被告的要求百姓繳納的稅是否合法?如果是非法的,自然可以判定被告有罪,但如果是合法的,那他們就是無罪的。 而在官府與撲戶所簽訂的撲買契約中,并沒有詳細規定合法稅額。李監官給出的理由,是稅收時常有變動,而且依法收稅,是人人都該遵守的,這是一個常理,就沒有必要寫入契約中。 但是李監官沒有考慮到的是,依法收稅只約束收稅官吏的,而不是約束百姓的,百姓只需要遵守依法交稅。 撲戶是屬于百姓,不是官吏,所以他們是不需要遵守依法收稅的,他只需要遵守與官府的契約,這就好比官府若雇人收稅,那些人也只需要遵命,而不需要遵守依法收稅,上面要求收多少,他們就收多少,同時責任是由官府承擔,而官府在相關的撲買契約中,并沒有寫明具體的稅額和收稅原則、條例,這顯然是不應該的,這一點是將有利于被告的。 至于被告對收稅的舉證,認為他們稅額計算法,都是采取官府的計稅法,這其實與原告無關,理應是被告與官府的糾紛。 故此本庭長對于此案的建議,原告若覺冤屈,應該去起訴官府,追討相應的賠償,而非是被告,因為在稅法關系,就只存在于百姓與官府之間,官府在面對百姓時,也是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至于這責任到底該由誰來承擔,則是屬于被告與官府之間的糾紛。 所以,單就目前的供詞來看,本庭長是無法判定被告有罪。 但是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就是這份契約是存在著諸多問題,其中責任、義務都未劃分明確,為了避免更多的糾紛,本庭長決定,在此案未有審清楚之前,禁止官府再向任何人進行任何地區的稅收撲買,如果有簽訂數年撲賣稅的,從明年開始,也將全部暫停?!?/br> 聽到最后一段時,在場的官員是神色大變,有人甚至都直接站起身來,怒視著張斐。 如果皇庭只是根據證據,直接判官府有罪,他們心里都還是有準備的,他們都知道這里面的爛事,但是你直接禁止撲買稅,這對他們而言,可就是一種權力侵占。 因為撲買稅可是行政制度。 不過張斐倒是沒有注意到他們的舉止,而是向范鎮和李敏問道:“不知被告和原告對此判決可有異議?” 李敏和范鎮均表示沒有異議。 張斐又向蘇轍問道:“檢察院方面對此可有異議?!?/br> 蘇轍笑道:“檢察院方面沒有任何異議?!?/br> 張斐當即敲槌,“退庭?!?/br> 第六百零五章 不裝了,攤牌了。 “原來,原來是他們起訴錯對象了?!?/br> “百姓只有義務向官府繳稅,故此他們應該去起訴官府,但是官府方面又委托撲戶收稅,這責任到底歸誰,應該是屬于官府與撲戶之間的契約糾紛。哎呦!我怎么就沒有想到,先梳理清楚這三者的關系?!?/br> 在張斐給出判決后,四小金剛這才豁然開朗。 之前他們的慣性思維,還是讓他們只考慮這百姓與撲戶的關系,因為撲戶與百姓是直接沖突的雙方,在他們看來,這二者是必然有關系的。 但是他們并沒有想到權力和義務的問題,其實撲戶并不需要對百姓負責,他們就只需要遵守與官府的契約。 當然,他們也得遵守律法,畢竟每個人都需要遵守律法。 李敏當然知道這一點的,所以他在辯護中,是不斷強調一點,那就是百姓先拒絕繳稅,只要這一點成立,那么之后暴力行為,就可能是屬于合法行為。 因為宋朝法律是允許暴力對待拒繳交稅的百姓,這種事的確也是時常發生。 關鍵就要看,官府是否有將這個權力,移交給撲戶,以及官府到底對撲戶征多少稅有沒有具體限制。 這些都必須審視官府和撲戶所簽訂的契約,不過張斐并沒有對此過多詢問,因為這并不屬于這場官司中核心問題。 這本是一場三方官司,官府是必須要參與進來,先看百姓訴訟官府,能否成功,一旦確定百姓確實受到損失,那么就再看這責任是屬于官府,還是屬于撲戶的。 如今只有兩方參與,并且中間的官府,并沒有參與進來,皇庭也不可能給出判決。 “唉一群事后諸葛亮?!?/br> 忽聽得后面傳來一聲嘆息。 四小金剛微微用余光往后看去,只覺兩道鄙視的目光,從他們身上掃過,立刻收回目光,然后裝成很忙碌的樣子。 其實他們四個原本都是非常自信的人,自尊心也是極強,但是自從遇到張斐后,他們已經是放棄那所為自尊心。 因為他們發現,每一次庭審,只要是自己審得,都是得心應手,但只要是張斐審得,自己都仿佛進入了一個未知領域。 四小金剛是恍然大悟,豁然開朗,但是雙方的當事人,都對這個判決,有些不太理解。 這張斐離開之后,那韋張氏、曹青等原告是立刻來到范鎮身旁。 “范先生,這這是怎么回事?” “我我們贏了嗎?” “張庭長怎么讓我們去找官府?” 他們七嘴八舌,圍著范鎮,問個不停。 范鎮幾番開口都被他們給堵了回去,無奈之下,只能抬起手來,稍稍提高音量:“你們先別著急,且聽我說?!?/br> 韋張氏他們才停下來,又是眼巴巴地看著范鎮。 范鎮自信地笑道:“你們放心,方才張庭長的判決,雖然沒有直接判對方輸,但是至少他認同你們有受到傷害的嫌疑,只是要先與官府打官司,確認這一點。但如果真的跟官府打官司,這場官司,我們一定會贏的,這我可以向你們保證?!?/br> “可是,可是對方是官府?!?/br> 讓他們告那些撲戶,他們還是比較自信的,但是跟官府打官司,這。 范鎮道:“你們不用害怕,現在在司法方面,不再是官府說了算,而是以公檢法為主,也就是皇庭、警署和檢察院?!?/br> 那邊高強、金大寶等一干被告,也對這個判決感到十分焦慮,怎么變成他們官府的糾紛,此事他們也都圍在李敏身旁,問個不停。 “李珥筆,這這到底怎么算?” “不會真的讓我們去找官府吧?” “我們怎么爭得過官府?” “說得是,跟官府去處理糾紛,不就是讓咱們扛下來么?!?/br> “各位都稍安勿躁?!?/br> 李敏非常自信地笑道:“其實這場官司,我們已經贏了?!?/br> “贏了?” “此話怎講?” 金大寶聽得是一頭霧水。 李敏笑道:“難道你們沒有聽見,方才張庭長認為,你們是無罪的?!?/br> “但是張庭長也說了,這是屬于我們與官府的糾紛?!?/br> “那我們寧愿跟百姓發生糾紛?!?/br> “不錯,是糾紛?!崩蠲艉呛堑溃骸皩τ谀銈兌?,這到底就只是一樁契約糾紛,不會涉及到刑事責任的,也就是說這最差的情況,也只是給予對方一些補償,而不會受到刑罰?!?/br> 金大寶等人用眼神交流了一會兒,又想了半響,好像是怎么回事,頓覺這輕松不少。 在這場官司之前,對方告得是非常嚴重的罪名,因為他們是采取了暴力手段,這一旦輸掉的話,就必然是要承擔刑罰的。 但現在的情況就不一樣,現在是屬于撲戶與官府之間的契約糾紛問題,那這就是純粹的民事訴訟。 最壞的結果,當然就只是賠點錢。 高強又問道:“那接下來我們該怎么做?” 李敏道:“接下來我們就必須去跟官府交涉,但這就得看你們自己的想法,如果你們想要打這場官司,我保證,我們一定會贏的,那份契約就是官府擬定的,契約中存在的問題,責任都是屬于官府,我們是不可能輸的?!?/br> “最好還是不要跟官府對薄公堂,咱在在庭上贏了官府,私下你能保證他們不給咱們使絆子么?!?/br> “是是是,自古以來,民不與官斗,跟官府作對,能有什么好下場?!?/br> 李敏見他們這么慫,自然也不會慫恿他們,因為這當事人要求低,反而是減輕珥筆的壓力,笑道:“那到時我去與官府談談,先看官府怎么說吧?!?/br> “行行行,就這樣。但如果真的要賠錢,最好就是我們與官府平攤?!?/br> 語氣非常不堅決,言下之意,我們自己承擔賠償也行。 李敏點點頭道:“好吧?!?/br> 金大寶他們突然往貴賓席上面瞄了一眼,突然驚奇地發現,貴賓席上是一個人都沒有。 這些當官的上哪去呢? 那邊張斐還是一如既往的與許芷倩回到休息室,吃點糕點、蜜餞,來補充能量。 一杯熱茶落肚,張斐突然輕輕用手指敲著桌面,嘴里數著,“十、九、八、七!” 許芷倩聽他突然數起數來,不禁一臉困惑地看著他,“你在干什么?” 張斐不理會她,繼續數著,“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