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803節
他瞟了眼門外,臉上微微露出尷尬之色,沉默片刻,他才咬著牙,蹦出一個字來,“零!” 砰! 門被從外面推開來。 張斐頓時是長長松得一口氣,心想,下回這種逼,還是沒有必要裝,真是太緊張刺激了。 只見韋應方等一大群官員沖入屋內。 “張三,你簡直欺人太甚?!?/br> 韋應方現在也不裝了,指著張斐罵道:“你口口聲聲說法令與政令是互不干預,結果你們一次又一次干預我們官府的政策,我告訴你,你方才下達的禁令,我們是絕不會理會的?!?/br> “你小子也真是給臉不要臉,從今往后,你們皇庭只需要管理好治安問題,其余的事,與你們無關,你們也無權干預,我們也都不會搭理?!?/br> 這一次官員們是真的忍不住了,關鍵他們也覺得委屈,我們從來不干預你們皇庭審案,還積極配合,可是你們處處針對我們,十個官司,就有九個我們是受害者,到底我們都是官署,地位也是平等的,現在搞得我們都快成反派了。 這么下去的話,咱們非得成為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這時,牛北慶、龍五也來到門前,張斐揮揮手,示意他們先退下,這咬人的狗,是不會叫這么兇,然后是心平氣和地韋應方他們道:“各位生氣至少也得有個理由,我到底是做錯了什么?” 韋應方是指著張斐的臉道:“你竟還有臉問?” 張斐雙手一攤,“我實在是不明白?也許是我沒有什么當官的經驗,真的不知道我錯在哪里?” “我也不明白,朝廷怎會派你這黃口小兒,來擔任如此要職?!?/br> “這我都是被逼的,其實我也不想來這鬼地方?!睆堨陈柭柤?,“這一點你們可以去問問京城來的官員,我一直都是拒絕的,是司馬學士硬逼著我來的?!?/br> “!” 韋應方一時語塞。 關于這事,他們心里都非常清楚。 張斐又道:“其實我是非常謙虛的一個人,如果你們能夠說明白,這事是我做錯了,我愿意做出改正,而且可以不論司法原則,咱們就講道理?!?/br> “好!咱們就講道理?!?/br> 韋應方道:“你以為治理一個州府很容易嗎?” 張斐搖頭道:“我從未這么認為過,我認為這非常非常難的,就拿我自己來說,別說知府,我連知縣都無法勝任?!?/br> “既然你都知道,那你還這么做?”韋應方道:“你以為朝廷希望弄什么撲買稅么,這不是沒有辦法么,那些墟市、鄉村都非常偏遠,且又非常分散,如果官府派人去各個鄉村駐扎,你知道這得要多少錢么?說不定還會入不敷出。撲買稅既可以節省成本,又能收足稅收,是一舉兩得,雖然其中也有問題,但總得來說,還是利大于弊,你若不懂,就別瞎判?!?/br> 張斐立刻道:“我從來沒有否定撲買稅的價值,我只是認為那份契約存在問題,故而才給出禁令,只要你們?!?/br> “什么問題?” 韋應方是直接打斷了張斐的話,“你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如果限制太多,還會有商人來撲買嗎?除非降低官府的收入,但是這么一來,朝廷又不會答應,如果財政減少,朝廷是向我們問責,又不是向你問責?!?/br> 張斐笑道:“所以,說到底還是財政?!?/br> “當然是為了財政?!?/br> 韋應方道:“我們也想做一個大善人,體恤每一個百姓,博取一個好名聲,但是這根本不可能,這魚與熊掌是不可兼得?!?/br> “既然是為財政,那我們就從這財政說起。諸位請稍等一下?!?/br> 張斐偏頭看向許芷倩,“芷倩,你去幫我把五號文案拿來?!?/br> “好的?!?/br> 許芷倩立刻出得門去。 張斐又向韋應方他們道:“諸位請坐?!?/br> 韋應方他們心里也在打鼓,難道我們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但臉上還是一副“好!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辯”的神情。 坐下片刻,茶都來不及奉上,許芷倩便拿著一份文案急急走了進來。 不多,也就十幾頁紙。 張斐接過文案來,揚了揚,“這份文案就是當初官府移交給我們皇庭的案件,全都是涉及到陜西路百姓造反的。 而其中原因也是大同小異,都是因為百姓受到苛捐雜稅的盤剝,且上訴官府,得不到任何回應,故而選擇造反,后來他們中很多人就成為了禁軍、廂軍,然后在這一次裁軍中又被裁掉?!?/br> 韋應方眉頭一皺,“你說這些作甚?” 張斐道:“這五件案子都是發生十年之間,但我計算過,朝廷平定一次叛亂的支出,就比官府在這十年內,從撲買稅所得利潤要多得多。 如今這件案子的情況,跟這五件的起因是非常像似,百姓也是忍受不了那些撲戶盤剝,故而上門告狀,如果你們誰能保證他們是絕不會造反的,并且簽下文書,上陳官家,作為憑據,那我們皇庭就不管了?!?/br> 說到后面,他重重地將文案拍著桌上,砰地一聲響,還將韋應方等人嚇得一跳。 過得半響,韋應方才道:“你你休要在此危言聳聽,顧左而言他,我們當然不希望百姓造反,但是我們要為財政負責,你們禁止了撲買稅,這部分稅錢收不上來,你來負責嗎?” 簽是不可能簽的,這一輩子都不可能。 萬一真反了,那怎么辦? 一個百姓反,那也是反。 張斐笑道:“正如我方才所言,我這人是非常謙虛的!” “抱歉,這我們還真沒有看出來?!?/br> “那是你們還不夠了解我?!?/br> 張斐笑道。 一旁的許芷倩,突然瞧了眼張斐,不禁捫心自問,難道我也不夠了解他嗎? 在她的印象中,謙虛跟張斐真的是毫無關系。 張斐又道:“如果我的禁令是錯誤的,那你們可以進行上訴,但如果我的禁令是有理有據的,你卻收不上稅來,那只能說明你們無能?!?/br> “你說甚么?” “請稍安勿躁?!?/br> 張斐手一指,又接著說道:“每個人的能力都有大小之分,辦不到也不是什么丟人的事情,你們可以上書朝廷,表示在皇庭的禁令下,你們無法收到這部分稅,讓朝廷另外換人來,如果沒有人做得到,那無論我有沒有道理,全都是我的責任,到底是我傷害了國家和君主的利益,使得財政介紹,我也愿意承擔一切后果。但如果有人接受,并且做到,那就是你們的無能,事情就是這么簡單?!?/br> 這番話倒是非常提氣,一旁的許芷倩也是充滿挑釁地蔑視著他們。 韋應方眉角抽搐了幾下,道:“你少在這里含沙射影,我們一定會上書朝廷的,但是在朝廷未有下達命令之前,我們也是絕不會理會你的禁令,而且從今往后,我們不再理會你們皇庭的任何判決,行政是行政,司法是司法,咱們井水不犯河水?!?/br> 張斐道:“那我也可以很坦白的告訴你們,要是哪個撲戶敢與官府做這一筆交易,我可以很負責任的向你們保證未來的三年,他們都在修建河道,無論他們是誰?!?/br> “你!” 韋應方當即拍案而起,其余官員也紛紛站起身來。 “那咱們就走著瞧?!?/br> “悉聽尊便?!?/br> 韋應方帶著一眾官員氣沖沖地離開了。 許芷倩幽幽一嘆:“到底還是與他們撕破臉了?!?/br> 但語氣中并沒有絲毫沮喪,在這事上面,他是絕對支持張斐的。 張斐笑道:“不用擔心,天下熙然,皆為利往,如今有利益沖突,大家爭爭吵吵是非常正常的,但是當我們的利益一致時,我就能坐在一起舉杯暢飲?!?/br> 許芷倩有些不太相信:“真的嗎?” 張斐點點頭道:“我什么時候騙過你?!?/br> “你還騙少了?!?/br> “彼此彼此?!?/br> 張斐道:“你可還記得許家后門的王頁?!?/br> “別瞎說?!?/br> 許芷倩白他一眼,轉移話題道:“但若他們不執行皇庭的判決,那該如何是好?” 張斐呵呵笑道:“如果他們真的不執行,那我確實也沒有辦法,我也不敢輕易抓他們,不然的話,我也不需要依靠元學士的權力去安撫他們。但現在,呵呵,一切都為時已晚?!?/br> 當初青苗禁令一案,其實比這更加嚴重,對于官府的沖擊也要更大,因為那件案子,是非對錯不是那么明顯,最終的判決,里面摻有大庭長的主張和思想,但是當時官員們非常樂于接受皇庭的判決,并沒有做出激烈的反應,不是他們沒有這個實力,而是因為青苗法是屬于新政,許多官員都不支持,他們的目的就是借機挑撥公檢法與新政的矛盾。 但這回不同,這已經觸碰到他們的權力底線,因為撲買稅是一直都存在的制度,不是河中府獨有,也不是哪個官員一拍腦門就決定這么干的,如果皇庭都能夠直接叫停,這簡直是太可怕了。 不僅僅是收稅存在這些問題,還有漕運、水利,等等事務,都有些問題,這都是屬于官府的權力,且里面存在著盤根錯節的利益關系,不可能讓你一刀斬斷的。 關鍵,這還不是第一回 ,真的是一而再再而三,是沒完沒了了。 他們都判斷,如果再退一步,下一回可能就是漕運,漕運里面見不得人的勾當,是更多了,而且漕運里面的利益也是非常大,是真心不能再退了。 再加上那邊韓絳已經在路上,他們認為何不借此將矛盾激化,也給韓絳提供一個打擊公檢法的理由。 畢竟他們都判斷,韓絳是來幫助他們的,而且現在官府的勢力遠比皇庭要強大得多。 他們回到官府,就在蔡延慶和元絳面前各種哭訴,自從皇庭來了,這官當著實在是太憋屈了,長此下去,誰還聽我們的。 反正這回是說什么都不能執行皇庭的禁令,也都表示不愿意配合皇庭。 蔡延慶只是看著元絳。 元絳對此早有預判,也是一臉怒氣地點頭道:“你們說得很對,皇庭的確是欺人太甚,這回我們就不予理會?!?/br> 蔡延慶微微一驚,他原本以為,元絳又會故技重施,想出一個應對之策,然后借機推廣自己的政策,不曾想元絳這回卻決定與皇庭剛正面。 殊不知元絳也不想,但他現在也沒有辦法,不能回回都是皇庭出題,他來解題,這樣下去的話,誰都看得出他們之間有貓膩。 這配合打得也太明顯了。 一眾官員是喜出望外,不愧是元學士,就是有魄力,不像那蔡某某,就只會在旁裝聾作啞,咱們就不理會,看皇庭能怎樣。 這回官員們真是團結一心,要與皇庭對抗到底。 官府既不與撲戶交涉,也不理會皇庭的禁令,權當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切都是照常辦事。 但是法援署方面是非常積極,馬上又向皇庭提起訴訟,這回對象就直接改成官府。 皇庭也立刻下達傳票給官府。 結果。 “老師,他們將我們的傳票扔了出來?!?/br> 蔡京將傳票遞還給張斐。 上官均問道:“老師,看來官府是動真格的,我們該如何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