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693節
而種副使最終選擇出兵,只是整件事情的其中一步,并非是一個單獨事件,畢竟之前就已經招降了嵬名夷山。 這就如同在一場戰役中,將軍根據前線情況變化,要及時做出判斷,當然,種副使的這個判斷,是否是局勢所迫,這都還需要審理。 但是,在此之前,我們必須要確定一點,就是當時朝廷是如何看待誘降嵬名山的。如果一開始就是否定誘降,那么種副使行為,是必然構成違抗詔令罪,那就不需要再審。 然而,根據之前他們的供詞,朝廷似乎并沒有阻止這種行為。而根據我們所查,鄭學士是全權參與了此事的決策,這也是我請鄭學士來的原因?!?/br> 這一番話下來,幾乎所有人都對張斐是另眼相待。 包括種諤、種詁、折繼祖等武將。 之前他們感到冤枉,那是從戰略角度,以及結果論,事實就是收復綏州,這將扭轉北線的被動局面,怎么說也是功大于過。但他們從來不敢從司法中,去跟對方辯論。 因為他們也覺得這沒得辯的。 但是經過張斐這么一分析,完全是有得一辯??! 厲害??! 這都能找到漏洞。 第五百二十二章 文武與法(七) 詭辯! 這小子跟其岳父可真是一丘之貉,就好賣弄學問。 相比較武將的激動,一些文官就有些不太認同。 因為這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它從來就不是律法,其實也沒有法令來判斷。 但是,張斐說得,也沒有錯,將軍在戰場的一些隨機應變,當然是被允許的,不可能敵人都打到門前來了,將軍還是先征求皇帝的同意,再來決定是否反擊。 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如果是從種諤出兵這一刻算起,必然是違抗詔令,但是若算在最初的誘降,這就不一定了,種諤之前的供詞是否真實,就非常關鍵。 這也是那些文官不滿的理由,認為張斐是在為種諤開脫。 同時,他們也理解為什么鄭獬會出現在這里。 鄭獬也覺得張斐有些偏袒種諤,但也不得不承認,張斐說得更有道理,按理來說,這本就是一件事情,只是揶揄道:“張庭長,你如今可是庭長,亦非珥筆?!?/br> 張斐呵呵道:“我沒有偏袒任何一方,此案既然存有爭議,就得審理清楚這些爭議,適才鄭學士應該聽到了,種副使不斷強調當時是處于千鈞一發之際,遲則生變,故而他選擇果斷出兵,故此我需要弄清楚此事?!?/br> 鄭獬點點頭,“我明白了?!?/br> 張斐輕咳一聲,問道:“依鄭學士之見,當時朝廷對于誘降嵬名山兄弟,是怎樣的態度?” 鄭獬道:“我并不贊成這么做?!?/br> 張斐稍稍一愣,立刻問道:“鄭學士的意見是否可作為朝廷的決定?!?/br> “那不能?!?/br> 鄭獬趕忙解釋道。 張斐笑道:“我問的是,朝廷的態度?!?/br> 鄭獬點點頭,思忖片刻,才回答道:“朝廷最初的態度,也只是讓延州方面試試看,并沒有明確反對,但此事在朝中引發不小的爭論,且大多數大臣都反對此事?!?/br> 張斐頗為無奈地點點頭?!斑@我也聽說了,但是那些大臣們的意見,并不在此案的考慮范圍內,正如鄭學士方才所言,皇庭是講律法的,而不是講政見?!?/br> 鄭獬納悶道:“但是方才郭相公也闡述過自己的政見?!?/br> 不闡述政見,這如何能行。 張斐道:“那只是為了了解清楚,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至于他的那些政見,不會對最終的判決產生絲毫影響?!?/br> 郭逵聽得面色一沉,敢情我都白說了呀!你這個臭小子。 張斐稍一沉吟,又問道:“那么最初種副使誘降嵬名夷山,依法來看,是否有違抗詔令?” 鄭獬思索半響,然后搖搖頭:“沒有?!?/br> 要是不被允許,陸詵早就阻止種諤,而且后面也不會下一道詔令,讓陸詵和薛向謀劃。 張斐問道:“朝廷為何不從一開始就拒絕?!?/br> 鄭獬道:“因為朝廷也不清楚具體情況,為防止邊將貪功冒進,故才下令,由陸知府和薛轉運使來主持此事?!?/br> 說到這里,他又立刻補充道:“在這時候,朝廷尚在猶豫之中,而并沒有決心收復綏州,畢竟當時官家才剛剛即位,且面臨十分嚴峻的財政困難,此事若爆發大戰,可能百年社稷,都將會毀于一旦,但誰也沒有想到,種副使會不等詔令,擅自出兵?!?/br> 張斐問道:“假設種副使是等到詔令,且陸知府和薛轉運使,認為可以繼續下去,那么種副使的行為,算不算的上違抗詔令?” 鄭獬反問道:“不知張庭長這么問?” 張斐道:“因為我要確定一點,朝廷在當時的決策是否明確反對收復綏州?!?/br> 鄭獬猶豫半響,搖搖頭,“那倒沒有?!?/br> 張斐問道:“方才郭相公所言,鄭學士也應該是聽見了,他認為綏州地勢極為關鍵,以至于西夏到現在都糾纏不休,朝廷當時又是否知道,無論過程是怎樣,只要收復綏州,西夏必定會出兵來奪?” 鄭獬點點頭道:“當然知道?!?/br> 張斐道:“既然明知這么做,會引發戰爭,朝廷為何不從一開始就拒絕招降,到底猶豫什么?!?/br> 鄭獬糾結半響,道:“在最初官家是想要收復綏州的,但是包括我在內的不少大臣,都覺得此舉會引發與西夏的戰爭,并且力勸官家,放棄招降,故此最終才決定讓陸詵和薛轉運使來負責此事?!?/br> 張斐道:“但是你們的勸解,并沒有讓官家完全改變心意?” 鄭獬點點頭。 張斐道:“如果我說,在此期間種副使的誘降行為,具體來說,就是通過嵬名夷山去勸降嵬名山,這也是被朝廷允許的?!?/br> 鄭獬點點頭,如實道:“種副使在誘降成功后,又上報給朝廷,雖有引發爭論,但當時他并不算是違抗詔令?!?/br> 張斐道:“所以朝廷認為種副使違抗詔令,是在于種副使未等到詔令,就是擅自出兵,以及,他并沒有陸知府的命令,立刻回青澗城?!?/br> 鄭獬點點頭道:“是的?!?/br> 張斐又繼續問道:“適才鄭學士一再強調,此舉將會引發兵禍,那么當時在朝廷看來,我國與西夏是處于一種怎樣的狀態?!?/br> 鄭獬道:“這一點我也贊成方才郭相公所言,非戰非和,盡管屢次發生沖突,但是雙方依舊保持使臣來往,且都是以和談結束沖突,在大局上,不管是我國,還是西夏都不愿意爆發大戰?!?/br> 其實這句話,并沒有說透,為什么都不愿意爆發大戰,就是因為這邊上還有一個遼國,雙方在沒有把握之前,都不敢輕易動手,否則的話,那定是兩敗俱傷,漁翁得利。 不過這話不能明說,但在坐的人,心里都非常清楚。 張斐又問道:“相比起嘉佑年間到治平四年這期間,我國與西夏爆發的沖突,此次收復綏州,有何不同嗎?亦或者說,此舉是否比之前任何一次沖突,都要嚴重許多?!?/br> 鄭獬不禁微微皺眉,搖搖頭道:“那倒不是?!?/br> 之前李諒祚幾次興兵來攻,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咱先出兵就非常嚴重,對方先出兵就不嚴重。 這不是低人一等,在面對西夏,宋朝大臣還是自覺高人一等,這正是如此,李諒祚才希望通過武力,獲取大宋的尊重,這也是嘉佑年間主要沖突的根本原因所在。 西夏認為你得平等對待我和遼國。 但在大宋看來,你祖先是我朝舊臣,是屬于叛臣,只能跟石敬瑭一個級別。 張斐問道:“如果本庭長認為,種副使出兵綏州,只是兩國之間,數次沖突中的其中一回,并無特殊之處,鄭學士是否認同?” “老夫老夫認同?!?/br> 鄭獬雖是有備而來,但也被問的開始冒汗,心想,這不公平,憑什么只準你問我。于是反問道:“不過老夫并不明白,這與此案有何關系?!?/br> 張斐道:“因為我得判定,這到底是屬于特殊事件,還是平常事件。假設兩國相對和平,那么種副使的行為,必然是會直接影響到兩國關系,那么他的行為就極有可能是貪功冒進,而不顧大局。 但如果雙方本就是處于爾虞我詐,相互攻伐的階段,那么種副使的行為,就不一定是貪功冒進,有可能就只是一種應對措施,亦或者自我保護的措施,方才郭相公已經言明,拿下綏州,可以令延州高枕無憂。 而這也將會影響到我的判決,因為如果是特殊事件,就是類似于開戰與否的決策,這必然是武將不能做主的,無論成敗,都是違抗詔令。 但是,如果只是平常事件,那么武將將擁有部分的決策權力,而當時兩國的狀態,也是我判定種副使出兵動機的一個關鍵因素?!?/br> 鄭獬道:“就算這只是一個平常事件,就算他之前出兵是應對措施,那么之后陸知府下令讓他回來,他并沒有執行,這又作何解釋?” 張斐笑道:“鄭學士,我請來你,不是與我辯論的,也不是來教我審案的,我只是希望你能夠給我提供證據,講清楚當時朝廷對于誘降嵬名山兄弟的態度,以及根據你的觀察,當時兩國是處于怎樣的態勢。你只需要據實告訴我就行了?!?/br> 鄭獬質疑道:“但是你的問題有所偏袒?!?/br> 張斐立刻問道:“比如說?!?/br> 鄭獬道:“你只選擇對種副使有利的問題,而對種副使不利的問題,卻避而不談,如種副使為何不聽從命令,回青澗城?!?/br> 張斐立刻問道:“請問鄭學士,為什么種副使不聽從命令,回青澗城?!?/br> “?” 鄭獬當即一臉錯愕。 張斐微笑道:“鄭學士,其實我并不需要跟你解釋一切的,只是因為你們對皇庭的審案不甚了解,故而我才解釋。 我請鄭學士來此,不是來跟我辯論的,也不是讓鄭學士來闡述自己的主張,而是提供相關證據的,就僅此而已。 鄭學士之所以認為我的問題不公,其實不在于我,而是在于鄭學士心中已有判決,且容不得一絲質疑,真正帶有偏見的不是我,恰恰是鄭學士,鄭學士不妨捫心自問,是否如此?!?/br> 他語氣溫和,始終面帶微笑。 鄭獬可沒有方才的泰然自若,一張老臉漲的通紅,過得半響,拱手道:“真是抱歉,鄭某未能給庭長提供太多幫助?!?/br> 張斐忙道:“不不不,鄭學士不辭辛苦來此,我是感激萬分,其實也幫助到我很多,而且鄭學士有自己的主張和想法,這都是非常正常的,只要鄭學士沒有做偽證,其它方面,都是可以的,無須致歉。 不過暫時我沒有別的問題,還請鄭學士先下去休息?!?/br> 鄭獬嘆了口氣,郁悶地走了下去。 陸詵見罷,內心也是極為難過。 種詁卻是激動道:“這小子還真是有些手段?!?/br> 折繼祖也是連連點頭。 目前形勢而言,對他們顯然是更有利的。 張斐又朗聲道:“此案還有一個關鍵證人,就是當今的發運使薛向,當時朝廷下達的詔令,是由陸知府和薛發運使共同主持,但是由于薛發運使目前正在東南六路忙于執行新政,無法抽空來此作證,不過薛發運使派遣他身邊的主簿丁翔來此作證。不知檢察院對此可有異議?” 不少官員眉頭一皺。 蘇轍起身道:“檢察院沒有異議?!?/br> 張斐便立刻傳丁翔上庭作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