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692節
種諤急于拿下綏州,也是要繼承父親的遺愿。 張斐回頭向許芷倩,道:“地圖?!?/br> 許芷倩聽得都入迷了,不審不知道,一審,才發現有著很多令人沒有想到的事,找了一會兒,才將地圖遞給張斐。 張斐拿著地圖向許芷倩笑道:“是我們的默契退步了嗎?” 許芷倩稍稍瞪他一眼,道:“這時候就別貧了,專心審案?!?/br> 說罷,他還心虛的瞟了瞟大家,的確不少人都神色怪異的打量他們兩個,不禁將張斐埋怨了個半死。 張斐可不在意,這庭長也是人,呵呵一笑,拿著地圖一看,“哇!這地圖真是好精致??!完全就看不出這綏州有多么重要。算了?!?/br> 他將地圖往桌上一扔,一邊揉著眼,一邊向蔡卞他們低聲問道:“喂!你們四個有什么要提醒我的嗎?” 四人先是一愣。 蔡卞道:“學生以為方才那個關于種副使未有事先告知陸知府的問題還可以繼續問下去?!?/br> 張斐問道:“怎么問?” “呃學生不知,但學生以為他沒有說實話?!?/br> “審案不是看感覺,而是要看證據?!?/br> 張斐嘆了口氣,道:“他回答的邏輯是沒有大問題,關鍵他的這些理由,只是他所認為,咱們是難以從他身上得到真正答案。當然,也正是因為如此,在沒有其它證據的情況下,這番話是不足以充當他無詔出兵的理由,那么就沒有必要在他身上去糾結這個問題。 但是你們的懷疑可以留著,待會其他證人上來,可以再問問看?!?/br> “是,學生記住了?!?/br> 與他們交談片刻,張斐又向種諤道:“種副使,我暫時沒有別的問題,你可以先下去休息?!?/br> 種諤是忍不住地長出一口氣,點點頭,站起身來,屁股上帶著一塊濕印走了下去。 蘇轍他們都看在眼里,不禁也是若有所思。 張斐環目四顧,嘴上道:“方才陸知府曾提到郭逵郭相公,不知郭相公可在?” 他真不認識郭逵。 “老夫在此!” 只見郭逵站起身來。 張斐笑道:“勞煩郭相公出庭作證?!?/br> 郭逵上得庭來,一看那椅子上都有汗印,不禁都呵呵一笑,但也沒有在意,直接坐了下去。 張斐問道:“方才陸知府之言,郭相公也聽見了?!?/br> 郭逵點點頭。 張斐又問道:“為何陸知府說,關于之后朝廷要焚城退守一事,要問郭相公?” 郭逵道:“在種副使占據綏州后,西夏方面的確有出兵,欲奪回綏州,且殺死我朝大將楊定,因此朝廷確有爭論,最終也是決定要焚城退守,但是我并沒有及時拿出官家的詔書來,隨后西夏在一番試探,被種副使打敗后,便沒有出兵,因而也未有焚城退守?!?/br> “是嗎?” 張斐不禁道:“這隱匿詔書,可判死罪?!?/br> 郭逵立刻道:“張庭長此言差矣,老夫只是沒有及時拿出詔書來,之后老夫還是拿出來了,只因西夏方面突然提出拿出兩地來交換綏州,那老夫自然先要與之商談,這能算是隱匿詔書嗎?” 第五百二十一章 文武與法(六) 包括陸詵在內的不少文官,都對郭逵的這番說辭,是嗤之以鼻。 但也僅是如此。 對此大家并不意外。 因為大家都知道這郭逵本就是武官出身,且絕對是屬于主戰派,肯定是支持種諤的。 關鍵,當時皇帝對于郭逵的這番行為是給予極高的褒獎,甚至當庭表示,“若有卿在,朕無西顧之憂”。 同時郭逵在朝中也有著許多支持者,之前范仲淹、韓琦可都提攜過他。 張斐對此是微微一笑,未做過多評價,畢竟他也不是要復審此事,只是問道:“那不知郭相公當時為何沒有及時拿出詔令來?” 郭逵回答道:“那是因為官家之所以下達此詔令,也是考慮到,我軍準備不足,應避免與西夏爆發大戰。 但如這種情況,其實在近幾年中,也是常有發生,時常攻取對方一城,若對方興兵來討,則是立刻回防,若對方沒有大軍壓境,則立刻在當地修建要塞、堡壘,鞏固防御?!?/br> 在那慶歷條約中,有一條是明確指出,雙方可在自己領地上自由修建要塞,是不受限制的。 原因很簡單,誰也不信誰。 而在和平的二十年,雙方都在邊境修建大規模的防御工事,尤其是宋朝這邊,當二十年和平時期過去之后,隨之而來的則是沖突。 但由于這些防御工事的存在,以及兩國內部的問題,導致這期間的戰事,都只是在試探性進攻。 宋朝不敢打,西夏其實也不太敢。 郭逵又繼續言道:“而在當時我發現,西夏方面已經開始發動戰爭,但是我朝大將折繼世數次擊退西夏的進攻,我軍士氣高昂,只是其中受到對方和談欺詐,損失兩員大將。 如果我立刻拿出詔令來,反而會使得我軍軍心散亂,于是我打算先等等看。但隨著西夏首領李諒祚突然去世,此番沖突便到此為止?!?/br> 張斐點點頭,問道:“以郭相公所見,如果當時李諒祚沒有去世,西夏會否與我國爆發大戰?” 郭逵思忖少許,點點頭道:“以當時的態勢來看,是有可能會爆發大戰,因為綏州的地理位置實在是太過關鍵,故此即便到了今年,西夏方面也一直都在想盡一切辦法向我國索要綏州?!?/br> “是嗎?”張斐又問道:“適才種副使也曾提到綏州的重要性,郭相公可否具體說說,這綏州到底有多么重要?” 郭逵道:“當年我軍在三川口之敗,雖有諸多原因導致,但是綏州在整個戰役是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當時西夏軍隊便是從綏州的土門出兵,先佯攻保安軍,然而卻轉向攻打金明寨,再直撲延州城。 其原因就在于,西夏軍若從綏州出發,可以在三日之內趕抵延州城下,讓我方援軍根本來不及救援,以至于喪失主動。因此,只要綏州掌握在西夏手中,延州便無法高枕無憂。 也正是因為如此,當年種副使的父親,種世衡老將軍在延州兩百外,不顧敵軍sao擾,不顧地勢險要,不惜代價,修建了這青澗城,為得就是保護延州。這一點,相信陸知府也是非常清楚的,否則的話,陸知府當初也不會派種副使駐守青澗城。 而如今我軍收復綏州,便可以橫山為屏障,延州就再無憂矣,也可減輕其余諸路的負擔,同時在北線占據主動權,只要我軍西出橫山,便可進攻西夏,是進可攻,退可守?!?/br> “原來如此?!?/br> 張斐點了點,繼續問道:“那么郭相公以為,在治平四年那個時段,我國與西夏是處于什么狀態?” 郭逵思忖半響,道:“不得不承認,當年的慶歷之約還在發揮作用,并未廢止,也談不上名存實亡,不過自嘉佑年間起,西夏方面擅自違約,出兵進犯,我朝也立刻停止歲幣,之后我朝也是根據西夏的言行來判定是否履行契約。 正如我之前所言,占領對方城池,在此期間,也是常有發生的之事,兩國邊界也在不斷的調整,但并沒有爆發大規模戰爭,且往往在沖突后,雙方還是會和談,保證慶歷之約,得以執行,只不過綏州尤為重要?!?/br> 說到這里,他稍稍一頓,“故此在我個人看來,在治平四年,雙方是處于和大于戰的狀態,但不可爭議的是,沖突也是在與日俱增?!?/br> 張斐稍稍點頭,又道:“根據郭相公的說法,我是不是可以認為,種副使當初出兵的行為,其實在當時是非常常見的,只不過由于這綏州地理位置,是極為重要,故而確實有引發雙方大戰的可能?!?/br> 郭逵點點頭。 張斐又問道:“那么根據郭相公的判斷,我軍方面當時是否有應對大戰的準備?” 郭逵道:“我認為是有得,因為在誘降嵬名山期間,折繼世折將軍已經在大理河部署,阻止對方派兵前來阻降,并且之后接連取得大勝?!?/br> 張斐微笑地點點頭道:“多謝郭相公出庭作證?!?/br> 隨著郭逵下得庭去,別說旁觀的賓客們,就連種諤、陸詵兩個當事人,都是一臉茫然。 完全看不出這番話下來,到底是哪方占據優勢。 雖然郭逵表示,當時的貿然出擊,是有可能引發大戰的,但同時也闡述這綏州地理位置是至關重要。 張斐稍作休息后,道:“翰林院學士鄭獬?!?/br> 陸詵聽得此人,不禁面露驚喜之色。 不少文官也是舉目四顧,是驚喜道:“鄭毅夫也來了?!?/br> 關于大部分證人,目前誰也不清楚。 然而,這個鄭獬在當時,一直在京城翰林院,他的出現,使得許多人感到驚訝,他有什么可以作證的。 但見一個近知天命的老者,揮著大袖,上得庭來,雖已是白發蒼蒼,但卻氣度非凡,穿扮也是極為樸素,跟陸詵極為像似。 此人名叫鄭獬,乃是狀元出身,也是一個文化素養極高,清廉正直的官員,能夠在宋朝當狀元的,這文采自然是不用多言,在士林中也是擁有極高的名望。 無論如何,鄭獬的出現,令文官們覺得不錯,還算是公正。 郭逵是武將出身,一直都是主戰派,是肯定支持種諤的,而這鄭獬是妥妥的文官,是主和派,且與陸詵關系非常好,在此案中,他一直以來都在陸詵說話,認為陸詵遭遇不公,而此番重審,他也是功不可沒。 這至少證明到目前為止,張斐還是很公平的,沒有說專門找一些主戰派來作證。 張斐微微伸手示意,“鄭學士請坐?!?/br> 其實按禮法來說,張斐理應起身行禮,但鄭獬知道張斐,在禮法上,不應對他有過多期待,他還是拱手道謝,然后才坐了下去。 張斐道:“在此之前,我還是要多謝鄭學士能夠不辭萬里,來此出庭作證?!?/br> “張庭長言重了,其實應該是老夫感謝張庭長,給予老夫一個出庭作證的機會啊?!?/br> 說著,鄭獬又立刻言道:“不過方才老夫在旁聽了許久,有一個問題,一直不得其解?!?/br> 這些翰林院學士,可都是非常厲害的,上來就反客為主。 張斐微笑道:“鄭學士請說?!?/br> 鄭獬道:“方才就連種諤自己都承認,他是在未有詔令的情況出兵,同時朝廷的詔令,是讓陸知府和薛轉運使來主持此事,然而,當陸知府下令召回種諤,種諤仍然不從,這難道不是違抗詔令嗎? 也許這在政事堂,此事可論得失成敗,但皇庭是要講法律的,老夫雖不及張庭長精通律法,但也能熟背《宋刑統》,實不知這還有什么可審的?!?/br> 此話一出,在場不少人仿佛猛然驚醒一般,都是紛紛點頭。 你在這里故弄玄虛,問七問八,可事實就是鐵證如山,連種諤自己都承認了,依法必然是有罪。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張斐身上。 種諤更是忐忑不安,他知道這鄭獬,當時鄭獬極力建議官家直接將他咔嚓了,以儆效尤,故此見到此人,頓時是心生不妙??! 張斐從容不迫地解釋道:“這主要是因為,在戰場上局勢是瞬息萬變,而詔令來回,是要長達數日之久,許多時候,將軍們必須要當機立斷,也無法做到事事都請教朝廷,而這也是軍法所允許的?!?/br> 鄭獬立刻道:“張庭長所言,老夫自也明白,但此非戰場,而是戰與不戰,此必須要得到朝廷的允許,否則的話,武將為求立功,可不顧國之大計,肆意掀起兵禍,此乃亡國之兆?!?/br> 張斐點點頭道:“鄭學士言之有理,這也是本庭長請鄭學士來此作證的原因?!?/br> 鄭獬微微一愣:“老夫不知庭長此話何意?” 張斐道:“在本庭長看來,從誘降開始,到最終的收復綏州,這是一件事情,因為既然決定誘降對方將領,那么朝廷就是希望能夠收復綏州,那么種副使的行為,就值得商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