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690節
張斐點點頭,問道:“根據陸知府所言,種子正事先有將計劃上報朝廷?!?/br> “是的?!?/br> 陸詵點點頭。 張斐道:“這是否遵守了朝廷法度?!?/br> 陸詵點點頭。 張斐又問道:“陸知府說未有等到朝廷的詔令,那么當時朝廷是否有下詔令?!?/br> “有?!?/br> 陸詵點點頭。 張斐道:“詔令上是如何說的?” 陸詵道:“朝廷當時是下令讓陸某和當時的轉運使薛向負責謀劃此事,再由種子正出面誘降敵軍統帥嵬名山?!?/br> 說到這里,他話鋒一轉,又道:“但是根據后來所查,種子正是因貪功,而謊報軍情。事實上他的誘降并沒有成功,他此番出兵是非常冒險?!?/br> 張斐問道:“此話怎講?” 陸詵道:“當時種子正只是借嵬名夷山賄賂嵬名山手下一名喚作李文喜的親信,讓李文喜假傳嵬名山之令,表示愿意歸降我軍,但是嵬名山對此事是毫不知情,直到后來種子正殺到,嵬名山才知道弟弟已經投降我軍,于是才放下武器,與其一塊歸降。但是種子正卻在呈給朝廷的奏章說,嵬名山已經答應投降?!?/br> 張斐問道:“陸知府此番說法,可有憑證?” “當然有?!?/br> 陸詵道:“當時有士兵見到嵬名山提槍上馬準備與我軍作戰,是其弟嵬名夷山攔住了他,如果嵬名山已經準備投降,那為何還要提槍上馬? 而且,種子正當時出擊,并非是去接納嵬名山歸降的,因為他是選擇突襲的方式,這足以證明,其實他是知道嵬名山并未投降?!?/br> 張斐點點頭,問道:“且先不論種子正是否知道,之后我軍已經占領綏州,即便他是無詔出師,不應該是將他問罪。陸知府召回他,那就代表著要放棄綏州?!?/br> 陸詵道:“原因方才我已經說過,由于當時官家剛剛即位,而我軍也尚未做好與西夏戰爭的準備,我國與西夏的戰爭不是一時勝負,而是從長遠打算,若要開戰,至少要部署軍隊,籌備糧草。 當時局勢是非常危險的,西夏已經派軍前來,而之后朝廷經過商量,也是決定焚燒后放棄綏州,并沒有要求我軍堅守綏州?!?/br> “是嗎?可是陸知府所言的焚燒棄城,并沒有發生?!睆堨巢唤闷娴?。 “這一點你可以去問郭相公,他是最清楚的?!?/br> 陸詵偏頭看向一旁的郭逵。 第五百一十九章 文武與法(四) 這郭逵在西北的名望,可真是不一般,要知道他可是接連受到范仲淹、韓琦兩代大宰相的提拔。 這是要拉他下水的節奏嗎? 因為如這種案件,可就怕這種事??! 而面對大家的目光,郭逵只是微笑以對,畢竟人家是見過大場面的,官場里面的血雨腥風,可也見識過不少。 “陸知府請放心,郭相公也是今日的證人之一,待會我自會詢問他相關事宜?!?/br> 張斐笑著點點頭,又低頭翻閱起文案來。 而此時坐在這里的賓客,多數還都是第一次見到皇庭審案,見張斐恁地磨蹭,問兩個問題,就翻看一下文案,不禁也是直搖頭。 這就是所謂的憑能力上位。 你到底有沒有準備? 在這臨時抱佛腳。 如包拯、范仲淹他們審案,都是之前就將所有證據,背的滾瓜爛熟,如此才能夠應對庭上的意外事件。 不能在爭辯的時候,跑去翻書,這在文人看來,是非常尷尬的。 在認真審閱一番文案后,張斐抬起頭來,看向陸詵道:“在治平四年初,西夏部落酋長令希望歸附我朝,而當時主管此事的,好像也是陸知府?!?/br> 陸詵微微一愣,旋即點點頭。 不少文官內心揪起。 他們中不少人也知道此事,但這與綏州一戰,其實是沒有任何關系的,張斐突然提到這件事,顯然是要抓陸詵的軟肋。 果然! 這小子是偏向種諤的。 反之,種諤那邊的武將,則是暗自竊喜。 張斐問道:“不知當時陸知府是如何抉擇的?” 陸詵道:“起初我是拒絕的?!?/br> 張斐問道:“為何?” 陸詵道:“因為我擔心會引發兩國交戰?!?/br> 我要是個珥筆,他若這么回答,那他就完了,唉,可惜我是一個庭長。張斐安耐住內心的sao動,點點頭,“之后呢?” 陸詵道:“之后種子正勸說我接納其歸降,而我也答應了。記得沒過多久,西夏方面就來要人,也是種子正給我出得主意,讓西夏方面用景詢來交換,對方沒有答應,此事也就不了了之?!?/br> 在此案中,他從不否認種諤的軍事才能和遠見,但他也認為種諤為人傲慢自大,不聽軍令。 張斐問道:“這景詢是何人?” 陸詵道:“景詢本是延州將領,后來因犯事,而逃亡西夏,對于我們延州地勢非常清楚?!?/br> 張斐點點頭,“在面對敵將歸降時,陸知府似乎表現的都是異常謹慎,陸知府可否解釋一下,自己對外事的主張嗎?” 陸詵道:“我對外一直主張和談,而非是戰爭。因為事實已經證明,在和平時期,我大宋將會獲得長遠的優勢,此乃我國之長處,也正是因為如此,對方總是希望挑起禍事,打斷我國的繁榮,同時穩定對方國內的不安局勢。而我大宋每次發動戰爭,無論勝敗,百姓必將是生靈涂炭,哀鴻遍野?!?/br> 說到這里,他稍稍停頓了下,看向張斐道:“張庭長可有見識過戰后的景象?” 張斐愣了下,搖搖頭道:“沒有?!?/br> 陸詵道:“換子而食,食草啃樹,方圓百里是寸草不生,不是天災,而是饑餓所至,你就會知道為何我希望極力避免對外的戰爭?!?/br> 不少官員是神色動容,頻頻點頭。 在西北的官員,都知道陸詵所言非虛。 但也有一部分官員,是嗤之以鼻,嘴里嘀嘀咕咕絮叨著,仿佛想要上去與陸詵爭辯。 張斐點點頭道:“雖然我沒有見識過陸知府口中的生靈涂炭,我也希望有生之年都不要見到。而且我看過陸知府在邕州的政績,在面對當地部族的sao擾,陸知府是選擇整治當地吏治,加強軍備,以武功威懾,不戰而屈人之兵,最終也迫使南交遣使入貢,使得兩地百姓得以安寧?!?/br> 陸詵不禁愣了愣,似乎有些不太習慣,在他心里,張斐就是敵對方,但這一番話,顯然是有利于他的。 這是捧殺戰術嗎? 兩邊賓客也是一臉懵逼。 你到底是向著那邊的。 陸詵在邕州的政績確實是可以證明,他在延州的主張是有一定道理的,而且他的主張是一貫的,他在延州也是整頓吏治,建筑要塞,加強軍備,迫使對方不敢來進攻,他只是不主張發動戰爭。 他就是一個標準的鴿派,鴿派可不是投降派,鴿派只是認為,戰爭是無法達到政治目的,結果就只是兩敗俱傷,反而平和對己方是有利的。 其實一個成熟的政治制度,必然是要有鴿派和鷹派,因為戰爭只是政治的延續,如果只有鷹派的話,結果就是必須打,不管這國家內部已經出現什么問題,即便這場戰爭不能帶來一絲好處,都要打到底,而統治階層也會被架在上面,下不了臺,打著打著,這國家就沒了。 如果只有鴿派,那就是人有板磚,我有臉,拿著天靈蓋去接狼牙棒,那就更加糟糕,至少鷹派還會還手。 只有兩派都存在的時候,統治階層才能夠根據當下的情況,去選擇重用鴿派,還是鷹派。 比如說現在,趙頊現在就開始陸續重用鷹派,但他沒有舍棄朝中的鴿派,萬一打不過,就還得轉回來。 這外事必須要靈活,該勇的時候勇,該慫的時候必須慫,但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他會慫得非常漂亮,至少表面上不能讓人看出來。 但不靈活的外交,肯定是死路一條。 然而,陸詵自己都沒有想到,拿自己在邕州證據來給自己的主張提供支持。 陰謀! 這里面一定有陰謀! 肯定會有轉折。 而正當大家打起精神,期待轉折時,張斐卻道:“本庭長暫時沒有問題了,陸知府可先下去歇息一下” 這就沒了? 陸詵一臉錯愕。 這是什么審法。 兩邊賓客,也都是面面相覷。 也沒問出個結果來。 這一連串問題下來,是無人看出,張斐到底是傾向哪邊的。 要知道這里在坐的,全都是官場老司機,察言觀色的功夫,那可都是當下一流的,畢竟他們每天遇到的人和事,都是非常復雜的。 愣神間,一個庭警已經上前來。 陸詵站起身來,突然有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就還想繼續聊下去。 因為這種半公開式的,直來直去的聊天,在官場可是極為罕見的,沒有那些虛偽的恭維和陰狠的算計。 反正張斐是直接問,他也是如實答,大家都不避諱。 下來之后,他才覺得這皇庭還真是不太一般。 張斐趁機喝了一杯茶,然后敲槌道:“傳種諤種副使?!?/br> 種諤是很自覺地上得庭來,但是相比起陸詵的泰然自若,他的神情就有些復雜,其實他坐在下面時,是躍躍欲試,恨不得當庭與陸詵爭辯,但真到他出庭,又是忐忑不安,如坐針氈。 等到種諤坐下之后,張斐便是問道:“種副使,方才陸知府的供詞,你也應該聽見了?!?/br> 種諤點點頭。 張斐低頭瞧了眼文案,又抬頭言道:“根據我們所得的證據,在你當初上報給朝廷的內容中,是明確表示,已經成功誘降嵬名山。 但是陸知府方才說,你只是為求朝廷允許你出兵,故而謊報軍情,對此你有何解釋?” 種諤突然神情激動道:“我沒有謊報,我只是據實已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