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484節
又蒙了! 好像! 有,還是沒有? 方才還說能背誦宋刑統的上官均,此時眼中是一片茫然。 蔡京道:“國家利益也包含個人利益?!?/br> 張斐反問道:“也就是說,你爹若因那三匹布而死,你也會非常安心,這到底算是一命償一命?!?/br> 蔡京訕訕道:“那那當然不是?!?/br> “為什么?”張斐問道。 蔡京不答。 許芷倩呆呆望著張斐,她突然發現,身為老師的張斐,比他打官司的時候還要強勢。 學生擋不住也就算了,后面那些老夫子們,就光在那里張嘴,但卻沒有聲音。 張斐等了好一會兒,道:“漢朝有一個非常經典的案例,我不知道你們是否知道這個案例,一個農夫牽著牛在回家的路上,這牛不小心踩壞了人家的莊稼,田主就要扣押那頭牛,抵償自己的損失,最終雙方鬧到官府去,你們可知道這最終結果是什么?” 上官均道:“此案,我,我知道,最終是判罰那農夫踐踏莊稼罪,未有將牛賠償給那田主?!?/br> “理由是什么?”張斐問道。 上官均道:“在漢朝踐踏莊稼罪是重罪,都已經判了重罪,為什么還要補償田主?!?/br> “若你是田主,一個人不小心踩了你的莊稼,你是想要他賠錢,還是要他的命?” “當然是賠錢?!?/br> “就國家而言,為了維護莊稼的神圣性,國家的穩定,是要錢,還是要命?” “要命?!?/br> “為什么?” “可以更好的威懾他人?!?/br> “為的是個人,還是國家?” “國家?!?/br> “不錯?!?/br> 張斐點點頭道:“從法經到唐律疏議,再到我朝宋刑統,都是基于法家之法,其中不涉及到法制之法。 方才蔡京同學說,國家利益包含個人利益,言下之意,就是應該國家利益為先,這是對的,這也屬于法制之法,畢竟國家利益也屬于共同利益,法制之法又是一種共識??晌以谏险n堂也有提過一個問題,沒有法制之法的法叫什么?” 蔡卞回答道:“法家之法?!?/br> 張斐道:“在宋刑統中有沒有法制之法?” 大家面面相覷。 張斐又問道:“在宋刑統的律例中,都是以什么為終結?” “刑罰?!?/br> “刑罰就是懲罰,是國家懲罰個人,捍衛的是國家權威,跟受害者是沒有關系的,翻開宋刑統不難發現,最終的終結,全都落在刑罰上面,沒有一句是提到受害者的,故此我朝刑罰是五花八門,但沒有任何賠償律例?!?/br> 說到這里,他突然問道:“對了!你們方才問得是問題是什么?” 蔡卞忙道:“是關于稅收問題?!?/br> 大家也幡然醒悟。 對呀!我們問得是這個問題,怎么扯到哪里去了。 張斐問道:“稅法是不是寫入宋刑統的?!?/br> “是的?!?/br> “宋刑統就是法家之法,里面的稅法自然也屬于法家之法,那當然是以國家利益為唯一,國家要收多少就多少,這里面是不存在法制之法的,所以答案就是,橫征暴斂,百姓也必須交稅,這跟法制之法一點都不矛盾?!?/br> 第三百六十三章 權威與權益 很多人看古代律法,都是頭皮發麻,無論是秦朝,還是宋朝,都是各種酷刑,五花八門,從這一點來說,什么仁政,這絕逼就是暴政。 但專業角度來說,其實二者是沒有絕對關系得。 因為古代法律思想就是“法即刑”,所有律法的終點都是刑罰,如果你只設有絞刑的話,那么會什么情況,就是只要你犯罪就是絞死,哪怕你就是推了別人一下。 無刑則無法啊。 故此古代要設置很多很多刑罰,來應對各種罪行。 基于法即刑的準則,這個邏輯是沒有一點問題,只要改成罰錢,就是多與少,這不很正常嗎。 然而,刑罰,是國家懲罰個人,是二者關系,這里面往往是不包含第三者的,也就是被害者,雖然有些官員會照顧受害者,比如說許遵,但宋刑統是不存在個人利益,只有國家利益。 這肯定是屬于法家之法。 而稅法又是歸于宋刑統,肯定也是屬于法家之法,根據張斐的理論,法家之法中是不可能存在法制之法的。 學生們一方面是豁然開朗,原來困擾我們這么些天的問題,其實都是不存在的。 因為沒有法制之法,故此橫征暴斂跟法制之法是一點關系都沒有。 那也就解釋,為什么自古以來,橫征暴斂的例子,是數不勝數,因為本身就是可以這么做的。 但是另一方面,人人都覺得這橫征暴斂是不對的,宋刑統是橫征暴斂的依據,宋刑統就成了罪魁禍首,那又是不是說法制之法能夠阻止橫征暴斂? 一時間,大家又非常困惑。 王安石呵呵兩聲:“這小子的口才,我真是自愧不如?!?/br> 呂公著小聲道:“介甫何出此言?” 王安石道:“他不就是在吹噓他的法制之法么?” 呂公著頓時恍然大悟。 “豈有此理?!?/br> 嚴復突然開口道:“你莫不指我朝是以法家治國?” 張斐趕忙解釋道:“我是單指宋刑統,而非是指治國之策?!?/br> “宋刑統!” 嚴復剛準備反駁,富弼突然道:“就法而言,其實法家與儒家大致相同,如荀子、董仲舒也都認為‘惡必生亂,故,制禮必用刑罰’?!?/br> 嚴復反駁道:“法家認為人性本惡,唯有賞罰二策;但儒家認為圣性之人,為世人榜樣,中性之人有善惡,故以德扶其善,以刑防其惡。而小人則是嚴刑治之,以懲其惡?!?/br> 富弼見嚴復吹胡子瞪眼,趕忙解釋道:“儒、法自是天差地別,我只是相對于法制之法而言?!?/br> 在法制之法面前,儒法好像就有相同之處。 嚴復哼道:“什么法制之法,黃口小兒,焉知治天下之難?!?/br> 富弼不與爭辯,關于儒法之爭實在是有些膩味,他現在一心都撲在法制之法上面。 葉祖恰突然問道:“依老師之言,法家之法使得橫征暴斂視為合法,那么法制之法就能夠阻止橫征暴斂?” 許芷倩也很是期待地看著張斐。 她本是來尋找這課堂的玄機,結果一坐上去,就立刻進入學生的角色。 張斐想了想,搖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又沒有經歷過法制之法,你問我,我問誰?!?/br> 他不能表現出,自己是見識過的,他得表現出自己是一個探索者。 這。 大家一陣無語。 那你在說什么? 張斐道:“不過我們可以去推導一下,看看能否防止橫征暴斂?!?/br> 大家是眼巴巴地看著張斐,包括富弼、王安石等天才,關于這一點,他們腦中其實也沒有頭緒。 張斐自己都想了好一會兒,突然拿起炭筆在木板上寫了一行字。 蔡卞是好奇地念道:“官有政法,民從私契?!?/br> “對!” 張斐點點頭,輕輕敲著木板,問道:“這句話說明什么問題?” 蔡卞回答道:“官府有制度和法律,民間也有自己交往的規則,二者是互不相關的?!?/br> “字面上是這個意思,但是?!睆堨秤謫柕溃骸盀槭裁磿@樣?” 蔡卞眨了眨眼,“自古以來,就是如此,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蛘哒f,官府也管不過來?!?/br> “非也!非也!” 張斐搖搖頭道:“在我看來,真正的原因,在于百姓不想去官府,故而私下再建立一套規則,與政法無關。記得我當時去開封府告官時,當時呂知府就問過我這個問題,他認為我是個傻子,沒事就往開封府跑,其他家庭可能三代人都沒有去過一趟?!?/br> 呂公著就在這里,想起那段歲月,至今都心有余悸,哼道:“你以為這很光榮嗎?” “計相勿怪,我只是為了糊張嘴。而且?!睆堨晨鹊靡宦?,“而且我也只是想說明一點,就是為什么百姓不愿意去官府?因為百姓對官府有畏懼之心,對不對?” 大家都點點頭。 這是當然??! 不畏懼還行嗎? 張斐又問道:“可為什么畏懼?” 蔡京道:“因為可能會受罰?!?/br> “正確!” 張斐點點頭道:“方才我們是怎么說得,在宋刑統中,一切律例的最終結果,都是刑罰。百姓去告官的結果,那就只有罰與不罰,不管他是被告,還是原告,若碰到一個英明的官員,可能就罰行兇者,可碰到一個昏庸的官員,可能就是罰自己。 基于這一點,百姓在什么情況下,才有可能會去告官?!?/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