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474節
蔡卞就問道:“輕刑可治亂世?” “這是唯一的答案?!睆堨撤浅?隙ǖ卣f道。 蔡卞一愣,問道:“此話怎講?” “我再重申一遍,法制之法是個人捍衛正當權益的一種共識。既然是一種共識,它就會有自我恢復能力,當大家都知道,法律已經恢復,我種田不會再天天有人來搶,大部分人就會回去種田,不會去當草寇,當良民成為多數,草寇就會變得更加虛弱?!?/br> “依老師之意,官府是什么都不要做,用老子的無為而治?!?/br> “玄機就在這里?!?/br> 張斐道:“我方才說行軍打仗用重典,這是可以的,且自古以來,對軍隊紀律的要求,一定是高于普通百姓的,這是一個常識。 為何?因為他們有兵器,他的專業就是殺人,他們非常強大,軍隊一旦作亂,后果是不堪設想,這一點相信我朝是最有體會的?!?/br> 不少人紛紛點頭。 宋朝就是從軍閥混戰中建立起來了,對于將帥管控,已經嚴到快要自廢武功的境界。 司馬光一看,這情況不對,大家不是來吵架的嗎,怎么他說什么,你們還都贊成? 這難道這就是說他們的話,讓他們都無話可說? 張斐又繼續言道:“同理而言,官員呢?官員手握權力,那么對官員的要求,必然也是要高于普通百姓的。 但是重典是往往伴隨著強權,是要給予官員極大的權力,以及極少的束縛,這是不是本末倒置。 再倒置過來就行了,治理亂世的關鍵,從來就不是重典治民,而是在于治吏,恢復法制之法,還是需要依靠官府去引導?!?/br> 本來還在頻頻點頭的老夫子們,聽到這話,頓時就驚醒過來。 好家伙! 說了半天,原來是要重典對付我們? 此子可真是狼子野心??! 葉祖恰似乎也感覺到背后的陣陣寒意,于是道:“依老師之見,當用重典治吏?!?/br> 張斐道:“這我才剛剛說完,你就不長記性,百姓如此,官員更是如此???這要是重典治吏,官員貪一文錢,那不得將村里的人都給殺了滅口,這是很可怕的。 宋刑統中很多律例都存有這種思想,你將人往死路上逼,多半人就會狗急跳墻,變成亡命之徒,你們將來若從事司法,一定要注意這個問題?!?/br> 上官均立刻道:“那說到底就還是要看官員的能力和品行,而不是看法制之法,這就需要依靠儒家之法,道德品行上佳的官員,才能夠治理好亂世?!?/br> 老夫子們又面露微笑,此子要不是狀元,那真是老天瞎了眼。 治吏得用德,可不能用重典啊。 張斐來到早就為他準備好的木板前,用炭筆寫上一句話,正是大宋的祖宗之法,“事為之防,曲為之制”。 這回他是輕輕敲著木板,“我朝祖宗之法,有暗示一絲絲的道德品行嗎?” 白發那邊頓時射來無數道殺人的目光。 本來是有的,就是你小子給壞了事。 以前的祖宗之法,真是處處充滿仁義,他們將太祖太宗的一些政策也都算在里面,全都是儒家的傳統政策。 一場官司打得這祖宗之法就變成了一句話。 提起這事,他們就恨??! 張斐又道:“我方才就說過,對于軍隊、官員的約束,必然是要高于對普通百姓??墒堑赖缕沸惺且环N約束嗎?不是!是一種自我修養,否則的話,就不需要法律,德治就可以搞定一切。這雖然不算本末倒置,德治還是能夠起到輔助作用,但到底不是約束。 而我們的祖宗之法,其實就包含了治吏之法,相互制衡,但是怎么制衡,記住,這是關鍵,是必須要建立在法制之法上面。 是人去執法,這沒錯,但是要確保,執法之人亦受法監督?!?/br> 上官均反駁道:“可到底法是死的,人是活得,法不可能主動去監督執法之人,還是需要人去監督?!?/br> “這個問題好,這就要提到我的專業?!?/br> 張斐笑道:“那就是訟學。為什么朝中總有人議論,要廢除訟學。很簡單,百姓不懂法,但珥筆懂法。 訟學其實就是我朝祖宗之法與法制之法的結合。事為之防,曲為之制,其中一個含義,就是在設計制度時,要經過周詳、嚴密的考慮。 在朝中是用分權的方式,但是怎么用于民間?最好的方法,就是法制之法,捍衛個人正當權益。 你有權抓我,但我也有捍衛個人正當權益的權力。一樁冤案的發生,跟上級沒有利益關系,但是跟受害者卻息息相關。 儒家之法和法家之法都是要求上級管理下級,而法制之法,是追求百姓訴訟的權力,你們說那種方法更能夠避免冤案?!?/br> 法治和人治從來就不是對立的,而是相對的,法治越強,人治就越弱,反之,人治越強,法治就越弱,但人治是不會消失的,法治是可以消失的。 當個人捍衛自身正當權益的權力越大,社會就越傾向法治,反之,就傾向于人治。 上官均道:“可上訴也是要去上級告?!?/br> 張斐道:“你們先別管上級還是上上級,你們先回答,哪種方法更能夠避免冤案?!?/br> 蔡京道:“當然是法制之法,故此我朝才允許民告官?!?/br> 不愧是大jian臣,就是會說話。張斐笑著點點頭道:“事實就是如此,至于還是要去上級告么你們要明白,你不去告,與上級就沒有太多的責任關系,也很有可能被下面的官吏蒙混過關。 但你去告了,他就有責任,而且是主要責任,當然,他也有可能徇私枉法,但是,這世上沒有最好的方法,只有相對好的方法?!?/br> 葉祖恰突然道:“百姓有冤情,可以上訴,這是理所當然的,但是是否要通過珥筆去爭訟,這個我認為還是值得商榷的。 因為珥筆爭訟不是為公平正義,而是為了謀利,有些珥筆心術不正,為求謀取更多的利益,將一樁簡單的官司,變得非常復雜,不但冤情更甚,同時還徒增官府的消耗,尤其是在財政困難之際,這反而會因小失大,令許多冤案擱淺,又何嘗不是一種本末倒置?!?/br> “說得好!” 張斐笑著點點道:“這就是為什么法家能夠讓秦國統一六國,但我卻讓大家引以為戒的主要原因所在?!?/br> 第三百五十六章 不可逆 這說了半天重典,突然又回到興秦之法上面。 這本也是此堂課的題目。 按理來說,這也是應該的。 但是這個轉折令大家感到十分意外,尤其是富弼、文彥博等人。 因為重典是法家中一個很重要的思想。 那么反重典,就是反法家。 而張斐對于重典的那番辯訴,是深得不少人認可,那就辯論而言,應該是從那里折返回來,是更優的選擇。 不曾想,張斐卻選擇訟學造成官府消耗的這個論點給折返回來。 別說那些學生,富弼他們都是面面相覷,這二者有何關系? 關鍵減少官府治理成本,這是法家的優點??! 王安石本來就是要拿這個點去跟張斐辯論的。 宋朝就是面臨這個問題,恰恰也是因為事為之防,曲為之制,導致整個行政機構變得非常臃腫。 制置二府條例司就是針對這個問題進行的權益之計。 但新政仍舊面臨這個問題,反對派太多了。 王安石是情不自禁地問道:“此二者有何關系?” 張斐故作一愣,然后詫異地看向王安石。 王安石竟被他看得有些心虛,趕忙解釋道:“真是抱歉,我無異打擾,只是對此感到困惑,你們繼續上課?!?/br> 蔡卞立刻道:“王學士之言,亦是我們所惑?!?/br> 張斐點點頭,沒有過多計較,他也知道攔不住,但必須要施加壓力,否則的話,又會爭吵不休。 他沉吟少許,“在春秋戰國時,孔子周游列國,為何儒家始終未得認可?如果采納孔子之學,又能否成功?” 大家面面相覷。 葉祖恰搖頭道:“恐怕不能?!?/br> “為何?” 張斐問道。 葉祖恰答道:“儒家是講德治,此需教化,教化又需時日,而當時的情況,各國相互攻伐,未有喘息之機,秦國啟用商鞅之前,國家面臨生死存亡,儒家自然難以得到重用,即便重用,也難以成功?!?/br> 上官均補充道:“可自漢朝獨尊儒術以來,百姓深受教化,哪怕改朝換代,儒家思想依然是深入人心,可見只要給儒家時日,法家是不敵儒家?!?/br> 蔡卞道:“此言差矣,秦國能夠成功,那軍功制是功不可沒,沒有田地獎勵,秦國士兵自不會在戰場上奮勇殺敵。 可田地是從何而來?不僅僅是依靠占領他國土地,更多是從秦國當時的貴族手中得來的,此也是法家之功。 而儒家是以忠孝仁義立國,是要維護那些貴族的權益,即便儒家教化成功,也無田地獎賞士兵,在武力上面,是絕非法家的對手?!?/br> 王安石一眼瞧中此人,這不就是我要的人才嗎? 上官均哼道:“田地總有獎賞完的一日,而仁義則是綿綿不盡,你贏得了一時,也贏不了一世,事實也證明,法家就只贏得一時?!?/br> 蔡卞道:“生死存亡之際,這一時就是一世,凡事還是要審時度勢,不能拘泥守舊?!?/br> 二人是針鋒相對。 其實他們爭論的也是法家和儒家的一個主要矛盾,法家是追求不斷地發展進步,而儒家則是追求效仿圣人,比較守舊。 但這已經是老生常談。 故此后面那群那群老夫子,看得很著急,你們怎么自己爭起來了。 呀呀呀!這小子真是太狡猾了,竟然挑起儒法之爭,好讓他的法制之法從中漁翁得利。 嚴復他們正欲制止時,張斐竟然先開口道:“你們這些回答,其實都沒有問題,都是對的,但是這也充分反應出,你們的儒學可真是學得一塌糊涂?!?/br> 嗯? 教室里面頓時安靜了下來。 你說我們律學不好,那也就罷了,竟然說我們儒學一塌糊涂,關鍵你張三憑什么這么說? 蔡京問道:“老師為何這么說?” 張斐反問道:“儒學是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