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464節
張斐是哭笑不得,又道:“首先,這應該屬于儒家之法,法家是不會這么規定的。其次,這還得看什么官署頒布的,如果是官家的赦令,并且還寫入疏議中,那就是法制之法,因為這條規定里面,它是有著許多先決條件的,基于這些條件,這其實也算是一種自我保護意識,也算是一種常識,畢竟這人命關天,包子沒了,還可以再做,人死了就真沒了。 當然,如果真的要對此立法,那又是非常復雜的,因為這里面得很多判定,是非常難以取證的,故此朝廷不太可能會這么做,而這也是我們學習律學原因之一。 但如果只是政事堂針對某個特殊的地區,或者針對某個特殊的時段頒布這條法令,那就是法家之法?!?/br> 上官均突然問道:“如果法家之法遇到法制之法,該以誰為先?” 大家一怔。 這個問題令許多人都陷入沉思中。 張斐不答反問道:“假如政事堂在東京頒布快要餓死了,搶劫不違法的這條規定,你又是一個司法官員,遇到這個案子,你會怎么判?” 上官均凝眉思索半響,道:“我我估計也不會追究其責任?!?/br> 張斐道:“那被搶者怎么辦?” 上官均道:“我會以官府的名義賠償他?!?/br> 張斐道:“可政事堂并未規定一定要賠償?!?/br> 上官均道:“可若是如此,今后誰也不敢在街上賣包子?!?/br> 張斐笑著點點頭:“不追求其責任,代表著責任是存在的,補償受害者的損失,這是責任的轉移,而這一切的原因,都是源于法制之法,這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天經地義。那你說是法家之法大,還是法制之法大?” 上官均道:“法制之法大?!?/br> 張斐當即一翻白眼:“這你都能回答錯誤,當然是法家之法大??!哎呦喂!” 上官均當即是一臉問號。 我順著你的話說,這都是錯的嗎? 你在玩我吧? “其實這個例子與這個問題,是毫無關系的,無論如何,都是法家之法大,怎么可能會是法制之法大?!?/br> 張斐笑道:“如果是法制之法大的話,那么那些暴君昏君、貪官污吏又是怎么出現的,這也是常識好不好,讀過史書的都知道?!?/br> 此話一出,教室內外,是鴉雀無聲。 不少士大夫的手,都在微微顫抖著。 暴君?昏君?貪官污吏? 這是在罵誰呢? 這話是能說的嗎? 于是乎,大家都看向趙頊。 第三百四十八章 真正的儒法之爭 司馬光有些慌。 老夫就只是讓你小子來講講訟學,你這扯得有些遠,訟學跟昏君有半毛錢關系嗎? 而王安石也有些慌。 你小子將法家之法從法律中剝離出來,將來我的很多新法,豈不是師出無名,甚至被伱的法制之法給拿捏到死。 反倒是趙頊聽得興致盎然,與那些學生一樣,是在認真聽講,過得一會兒,他才發現周邊許多大臣都悄咪咪地看來,不禁也看了眼他們,很小聲地問道:“你們認為他是諷刺在朕嗎?” 那些大臣趕緊搖頭否認,這特么誰敢說??! 可他們心里卻都在嘀咕,是不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這話是有質疑皇權的嫌疑,你就由著他這么說下去? 這些大臣心里惶恐不安,但那些學生個個都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他們到底未有體驗過文字獄的威力,這有什么不能說得,已經完全投入到與張斐的辯論之中。 上官均就直接問道:“昏君貪官與法制之法有何關系?” “當然有關系,而且非常密切,讓我們先來梳理一下?!?/br> 張斐來到木板前面,一邊在上面寫著“法家之法”,一邊言道:“我方才已經說明,法家之法,是君主、大臣統治、治理國家的方法?!?/br> 然后又在下面寫到法制之法,言道:“而法制之法,是一種捍衛個人權益的廣泛共識。而當二者利益相觸碰時,在昏君、貪官手里,往往就是法家之法贏,你們想想看,他們是不是肆無忌憚地去破壞法制之法?更直白來說,就是隨意侵占他人的正當權益。而在明君賢臣手中,往往就是法制之法贏。是不是這么個道理?” 蔡卞道:“道理雖是如此,但這也只能說明因人而異?!?/br> 張斐笑著點點頭:“不錯,就是因人而異。那么再看看法制之法的定義,捍衛個人正當權益的共識,就此理而言,這都已經是客觀存在的,但是卻要因人而異,你說是法家之法大,還是法制之法大?” 司馬光、王安石等人皆是稍稍點頭。 他們不是贊成張斐這話,而是理解張斐所言。 法制之法是客觀存在的,因人而異,無論對錯好壞,都是純粹的主觀。 就足以證明,主觀是凌駕于客觀。 也就是說,法家之法事大于法制之法。 蔡卞皺眉道:“依你此言,法家中所提倡的法不阿貴,繩不撓曲,不就是在推崇你的法制之法嗎?” 張斐道:“這句話本身是沒錯得,但如果放到法家思想中,那就是錯上加錯,變本加厲?!?/br> “這是為何?”蔡卞好奇道。 張斐道:“你得看得這句話動機是什么,刀是可以殺人的兇器,也可以是殺豬的理財工具。法家的法不阿貴,繩不撓曲,不是讓大家去捍衛個人的正當權益,在法家中就沒有這個思想。 法家的意思是,讓大家都遵從我制定的規矩,更直白的說,就是所有人都是我的奴隸,我怎么說,你們就這么做。在秦法中,如這種規定比比皆是?!?/br> 蔡卞又沉思不語。 這問題好像是越問越復雜了。 葉祖恰突然開口問道:“依你之言,是不是只要遵從法制之法,便可治理好天下?!?/br> 張斐笑道:“聽你這語氣,好像這很簡單似得?!?/br> 葉祖恰納悶道:“這并不復雜?!?/br> 其余人也紛紛點頭。 這聽著是很簡單??! 遵守法制之法,這能有多難??! 張斐問道:“若官家有錯誤的言行,你敢勸阻嗎?” 大家不免又看向趙頊,卻見趙頊在認真思索,根本沒有注意他們。 只能說,這小皇帝胸襟夠大。 葉祖恰昂首言道:“我為何不敢?!?/br> 張斐又問道:“你怎么去勸?” 葉祖恰稍一沉吟,道:“當然是以理相勸?!?/br> “什么理?” “圣人之理?!?/br> “對了!” 張斐點點頭,“這就是儒家之法的本質所在,你若覺得容易,那只能說明一點,你比孔圣人還要厲害?!?/br> 葉祖恰惶恐道:“祖洽豈敢與圣人相提并論?!?/br> 張斐道:“那你又說這不復雜?” 葉祖恰先是一愣,但旋即便答道:“我并不覺得這是什么儒家之法的本質?!?/br> 張斐執筆在木板上又寫上“儒家之法”,又在二法中間寫上“宋刑統”,旋即問道:“你們以為當今宋刑統上面的律文疏議,是更偏向法家之法,還是更偏向儒家之法?” 這! 一干學生是猶豫不定。 從名字來看,自然是更偏向法家之法,之前這都是常識,如今這常識開始被扭曲了。 忽聞一個蒼老的聲音,“若依你所言,應該是儒家之法更偏向法制之法?!?/br> 張斐抬頭看去,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富弼。 這老頭聽著也入迷了,都開始回答問題了。 這話又說回來,其實張斐方才要閃,也不完全是羞辱學問,這個課,真不太合適這些學生,反倒是適合富弼、文彥博這些人。 “富公言之有理?!?/br> 張斐拱手一禮,又道:“為什么是更偏向儒家之法,因為儒家講得就是世俗道理。比如說親親相隱,法家是肯定不講這一套的。 可就人性而言,子告父,父告子,這十有八九,就是在逼人說謊,虎毒尚不食子??! 雖然大義滅親,也不算是錯,但是保護自己親人是一種天性,也是一種廣泛意識,符合法制之法的定義。 你們都是讀儒學長大的,想想儒家講的道理,是不是告訴你們如何分別善惡,又如何為善?!?/br> 眾人紛紛點頭。 張斐道:“一個道德高尚的人,他違反法制之法幾率其實是非常小的,但一個法家中人,他是一定會違反法制之法,因為法家是必須要除掉法制之法,否則的話,法家就不是法家。商鞅有一句話,是非常清楚準確的表述了法家之法?!?/br> 說到這里,他終于翻開了桌上的小本本,“‘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賢者更禮,不肖者拘焉’,但是這一句話與法制之法,是完全對立的?!?/br> 上官均道:“可見儒家之法是要勝于法家之法,也要勝于法制之法?!?/br> 張斐聽得抬起左手搓著額頭,是滿臉失望。 上官均真的急了,這一堂課下來,他都開始懷疑人生了,“我又說錯了嗎?” 張斐淡淡瞧他一眼,有氣無力道:“你先說說,你為何這么認為?” 上官均道:“道德高尚之人,自不會違法,而守法之人,道德不一定高尚,可見儒法之法是要勝于法制之法,更勝于法家之法?!?/br> 張斐目光一掃,“你們也都是這么認為的嗎?” 許多學生都已經迷糊了,不敢妄做答復。 嚴復突然站出來道:“老夫就是這么認為的,這話何錯之有?” 語氣非常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