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462節
是因為輸了而難過嗎? 上官均又問道:“老師又為何傷心、難過?!?/br> 張斐卻是悲哀地看著他們,“我一直以為你們都是天之驕子,對于律學,雖不說精通,但至少也是熟知,只要稍加點撥,你們就能畢業,我也很輕松,故而我方才才表示大家就別當這是在上課,當成學術交流。 可不曾想,你們的律學水平,就只達到幼兒級別的,若是教到你們畢業,只怕我都已經是兩鬢霜白,我這是上了司馬學士的當啊,也不知道現在辭官,還來不來得及?!?/br> 司馬光聽得老臉都陰沉下來,小聲嘀咕道:“這小子在胡說八道甚么?” 趙頊也聽不明白,那些學生說得都很有道理,沒有什么錯,不禁看向王安石,“先生可知其中緣由?” 王安石微微搖頭,也是一臉疑惑。 要他來說,估計也相差不差。 這都是常理,沒有什么毛病。 而在坐的學生個個都是怒氣上涌,鼓著雙眼,怒瞪張斐。 什么叫做幼兒級別? 你一個小珥筆,你在羞辱誰呢? 上官均是重重抱拳,咬著牙道:“還望老師指出學生所錯?!?/br> “打??!你們這都不叫錯,應該叫做無知?!?/br> 張斐激動道:“誰特么告訴你們,這律法跟法家有關系?你們連律法和法家都分不清楚,你們也好意思來我國子監上這律學課,趁早回家讀蒙學去吧?!?/br> 他突然開始嘴炮,令在坐所有學生頓時不知所措。 這珥筆貶起人來,真是溜得很。 方才那個謙虛和藹的張老師去哪呢? 葉祖恰睜大眼睛問道:“律法跟法家沒有關系?” 張斐一翻白眼道:“當然,二者是半文錢關系都沒有,這可是一個常識問題,在那《法經》之前就沒有律法嗎?在法家之前,就沒有律法嗎?這還用我來跟你解答?” 上官均反駁道:“你這是強詞奪理,儒學是脫胎于周禮,難不成說儒學與周禮也沒有關系?!斗ń洝纺耸抢钽λ?,李悝又是法家中人,怎會與法家沒有關系?!?/br> 大家火氣也上來了,老師也不喊了,直接開懟。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張斐搖頭一嘆,“周禮與儒學是母子關系,沒有周禮,就沒有儒學,但是法家和律法,完全就是兩種東西,是決不能混為一談,否則的話,這就會出大問題的,你們要是連這個都弄不明白,就算去當官,估計也就是一個庸官,不誤國誤民,就算是上天眷顧?!?/br> 學生們還未表現出什么,門口一群大臣,個個都是一臉尷尬。 因為他們都不知道張斐在說什么。 上官均問道:“吾等愿聞其詳?!?/br> “罷了,罷了,這不來也來了,上完這一課再說吧!” 張斐自怨自艾了一句,又拿著炭筆在“法”字下面寫了一個“制”字,“跟著我念,法制?!?/br> “!” 無人應答。 “算了,反正這也是最后一課?!?/br> 張斐聳聳肩,道:“法家法制,這一字之差,是天壤之別??!秦朝亡就亡在這一點上,他們就是將法家和法制給弄混淆了,這可是血一般得教訓,你卻還當做鮮艷的顏色,涂在自己的衣服上,沾沾自喜,真是可悲?!?/br>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是一頭霧水。 秦朝滅亡的原因,是眾說紛紜,基本都已經挖透了,是說無可說,但從未有人說秦朝是亡于搞不清楚法家法制。 這太新穎了。 趙頊都情不自禁直接走到里面去了,就如同一個學生,充滿疑惑和期待地望著張斐。 而在場的學生,完全忽略皇帝的存在,凝眉思索,卻始終未明白這話的意思。 蔡卞問道:“此話從何說起?” 張斐不禁苦笑一聲,“這都不明白嗎?” 所有學生的臉,都漲成了通紅。 這很簡單嗎? 我們聽著怎么很玄乎??! 是我們太笨了嗎? 葉祖恰當然不認為自己笨,就道:“你在故弄玄虛,我們又怎會知道?!?/br> “我再傻也不會傻到拿常識來故弄玄虛?!?/br> 張斐呵呵兩聲,用手重重敲著木板,“法家是一種思想,是一種治國理念,法家的最終目的,是要富國強兵,所要維護的是國家利益,是維護君主的利益。是也不是?” 葉祖恰點頭道:“是如此,故此法家是通過律法來達到目的?!?/br> “這就完了呀?!?/br> 張斐笑著點點頭,道:“什么是律法?你們但凡去翻翻宋刑統,都能夠看出來,這律法都是在捍衛個人的正當權益。個人。 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概念,秦朝就是沒有弄清楚這一點,他們用法家取代法律,記住,是取代,二者是沒有關系的。 導致的結果是什么,就是所有秦人失去個人的正當權益,秦國上下就只有國家利益和君主利益。 沒錯,秦朝是遵循法家,但其實秦朝是沒有律法的,你們說二者有什么關系?” 聽到這里,所有人都睜大眼睛。 秦朝沒有律法。 這! 這簡直就是不可思議。 但凡熟知歷史之人,也不敢說出秦國沒有律法。 “別這么看著我,這是事實?!?/br> 張斐笑道:“你們誰研究過秦法,其中有哪一條律法制定的目的,是在維護個人的正當權益,再想想我朝宋刑統律法的疏議,論得是什么,是公平,是公正,是個人的正當權益。 比如說那免所因之罪,為得君主的利益嗎?為得是國家利益嗎?統統都不是,這條律文是在捍衛施害者和被害者的權益,這統統都屬于個人權益?!?/br> 蔡卞若有所思道:“個人的正當權益,亦屬于國家利益和君主利益?!?/br> “這話正確?!?/br> 張斐笑道:“其實有一個老先生,在秦朝滅亡之前,就已經點破其弊,可惜秦朝沒有聽,如果聽了,秦朝的結果可能會不一樣,你們可知這個老先生是誰嗎?” 蔡卞稍一沉吟,回答道:“荀子?!?/br> 張斐又問道:“哪句話?”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br> “完全正確?!?/br> 張斐笑著點點頭,“國家利益、君主利益,他們的基礎就是個人的正當權益,秦國是本末倒置,他將國家利益、君主利益完全取代個人利益,是不可能不亡的。 其實儒學中的很多思想,就是在針對這一點進行修正,為什么那些大臣勸說君主要仁政治國,什么是仁政,不就是要捍衛百姓的正當權益,不能讓百姓活活餓死,活活累死。 這才是律法的真正意義。你們連這個都沒有弄清楚,都跑來上我的課,司馬學士也太瞧不起人了。算了,到此為止吧,老子不上了,沒點意思?!?/br> 第三百四十七章 二法之爭 炭筆一扔,閃! 張斐一個華麗的轉身,讓在場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在趙頊他們看來,這堂課似乎才剛剛開始啊。 秦國無律法,這個說法,著實太新穎。 剛聽出一點味道來,你丫怎么就走了。 “哎!” 趙頊都情不自禁抬起手,想要叫住張斐,但最終礙于皇帝的尊嚴,還是放了下去。 可是司馬光就沒有含蓄,是鐵青著臉,堵在門前。 “你干什么?” “司馬學士,這個班是真不適合我,他們連一些基本律法常識都不懂,關鍵,關鍵我不太清楚,我只能教一些有一些基礎的學生,然后分享我的經驗?!?/br> 張斐是一臉郁悶地抱怨道。 這是基本常識嗎?老夫也不懂??!司馬光瞧了眼張斐,“這么多人看著,不管怎么樣,你必須上完這一堂課?!?/br> 說完,他又低聲道:“差不多就行了,官家可還在這里?!?/br> 他哪里不知道張斐在干什么。 報復! 這小子表面看著是大度,嘴上說得也是非常好聽,但其實心眼是非常小的,真是睚眥必報??! 這么多人堵在門口,清一色宰相,他怎么走的了,他就是要故意羞辱那些學生。 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張斐委屈地點點頭道:“行,我就先上完這一課,但是我將來要換一批學生,這真的帶不動?!?/br> 司馬光不做聲,就是皺眉瞅著他。 張斐訕訕轉身回到講臺上,目光在這一群學生臉上是掃過來,掃過去,突然是長長嘆了口氣。 葉祖恰、上官均、蔡京、蔡卞等人何曾受過這種鄙視。 難受! 想哭! 葉祖恰實在是忍受不了,起身言道:“伱故意將這法制法家說得是不清不楚,意在羞辱我們,枉為人師?!?/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