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447節
而面對趙頊,張斐自然不敢隱瞞什么,是如實告知此事的前因后果,包括相國寺的真實目的。 “原來是相國寺?!?/br> 趙頊稍感有些詫異。 他之前以為這一切都是張斐在主意,不曾想,這幕后cao縱者竟然另有其人。 當然,張斐也告知趙頊,相國寺的真實目的,不是要改革教育,只是擔心自己樹大招風,故而想借此,獲得一些后起之秀的支持。 張斐言道:“不瞞陛下,我也是從相國寺的意圖中,才想到這個計劃的,但也不知能不能成,故此事先未告知陛下?!?/br> 這真是一句大實話,他之前還真沒有想去滲透國子監,至少暫時沒有這個想法,因為他也知道這個是很敏感,他需要等到一個絕佳的機會,是相國寺方面主動提出要捐助國子監,張斐才打算順水推舟試試看。 趙頊又問道:“那你現在又是何打算?” 張斐沉吟少許,“如果陛下想要超越漢武帝、唐太宗,依我之見,這教育就是唯一的機會?!?/br> 趙頊一愣,然后身子前傾,忙問道:“此話怎講?” 這話對于任何一個帝王而言,可真是太有誘惑力了,試問誰不想超越漢武帝、唐太宗,但一般有這種野心的帝王,也都是從文治武功著實,趙頊的算盤的也是這么打得,可從未有人說,這教育是唯一的機會。 這個說法,真是頭回聽見。 張斐解釋道:“此二者之間,尤其唐太宗,他幾乎是做到了無懈可擊,無論是文治,還是武功。天下盛世,莫過于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其所打下的版圖,基本上也就是一個帝王窮盡一生所能打下的領土。 換而言之,哪怕當陛下做到這一切,最多也就是跟唐太宗打個平手,但由于唐太宗是在先,所以,如果陛下不完成超越,就還是不如也。 那么回過頭來想想,還有哪些是可以去超越的,那無疑就是學問,這也是我朝的強項所在。比如說法學,我朝《宋刑統》完全是繼承于《唐律疏議》,即便在此基礎上,完善一些律例,也無法被人認為這是超越,其實還更能體現《唐律疏議》的價值。但如果司法改革成功,整個司法體制發生改變,如此便可擺脫《唐律疏議》的影子。 因為公檢法是唐朝所沒有的制度,完全開創于我朝,必將名留青史,后人也不會再拿《唐律疏議》來歸納我朝律法思想?!?/br> 趙頊若有所思道:“你說得雖然也有道理,但是世人評價,還是更看重文治武功,一個公檢法即便名留青史,所能影響的也極其有限?!?/br> 張斐道:“陛下此言差矣,影響力如何,關鍵是在于你否因此而取得巨大的成功,因為人們往往向往成功學,如果我大宋盛世完全基于公檢法,其影響力必將為后人所崇拜。 當然,公檢法只是一個例子。自漢武帝以來,所有盛世的成功,全都歸咎于儒學,但是如果陛下能夠另辟蹊徑,集百家之長,開創盛世,那陛下就是一個開創者,是一個奠基者,將可以超越漢武帝、唐太宗?!?/br> 第三百三十六章 獎學金制度 將自己的盛世基于百家之上? 這個想法是新穎嗎? 不。 這個想法總結起來,就一個詞,自尋死路。 當初漢武帝費勁心思,獨尊儒術,正面意義來上,是鞏固了秦的大統一戰略,這也是無數人鮮血換來的。 而到了宋朝,儒家更是根深蒂固,毫不夸張的說,每一個嬰兒自呱呱落地起,就流淌著儒家的血液。 只要這個帝王腦袋沒有摔壞,都不會這么干。 這個大膽的想法,令趙頊都不敢肯定張斐到底是不是這個意思,他問道:“集百家之長?你的意思是,讓朕罷黜儒術,迎回百家?!?/br> 張斐忙道:“我絕非此意,也不能這么做,儒家的仁義忠孝,是句句在理,言簡意賅,為何要改?!?/br> 趙頊好奇道:“那你是何意?” 張斐道:“當年百家爭鳴,在我看來,爭得是道,往小了說,那是治理之道,而往大了說,就是治天下之道,若又迎回百家,中原大地,必然又會變得四分五裂,無論最終成功與否,其代價都是難以想象的,陛下萬不可動此心思?!?/br> 趙頊稍稍點頭,神色也緩和了不少。 正如張斐自己所言,罷黜儒家的代價,可能就是國破家亡,可能就是四分五裂,要知道宋朝就是建立在一個四分五裂的世界,那是一個非常殘酷的時代,別說百姓,就連老趙家也非常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和平。 “那你所言的百家之長是指?”趙頊又問道。 “術?!?/br> 張斐道:“更為直白的來說,就是解決問題的手段,比如說王大學士變法,他就沒有遵循儒家,而是使用術,財政出現困難,仁義是解決不了的,就只能用理財的手段。 出現謀財害命,貪污腐敗,這是仁義解決不了的,故此需要法律。 人生病了,仁義是解決不了的,就只能依靠醫學。 我們大宋強敵環伺,又缺戰馬,仁義是解決不了的,故此要研發武器來對抗敵人的騎兵。 雖然這些都非仁義可以解決的,但若缺乏仁義,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財政出現困難,直接去搶百姓的。人生病了,死了就死了,又與我何干。強敵環伺,就任由他們對邊境百姓jianyin擄掠,只要不打到汴京就行。 簡單來說,這術有專攻,仁義本無錯,但錯就錯在道術不分,將仁義當做萬能之藥,能治百病?!?/br> 趙頊聽得是頻頻點頭,道:“你這想法與王學士是不謀而合??!” 張斐笑著點點頭。 對此他并不否認,王安石在很多方面,確實是有超越這個時代的理念。 趙頊又是微微笑道:“不過你比王學士更善言辭??!” 顯然,張斐這番話,是要更打動趙頊,也更堅定趙頊進行教育改革想法。 將術、道結合,且同時將術發揚光大,以此來建立一個強大的帝國,這確實是以前帝王從未走過的道路。 而張斐是明確地給了趙頊宏觀的戰略調整。 這個戰略顯然比王安石變法,要更高一個層次。 趙頊又補充一句,“而且你比王學士要更懂得運用術?!?/br> 方才張斐已經將他的計劃告知趙頊,如果是讓王安石來推動教育改革,他肯定就是直接來,這樣的話,引發的阻力,是可想而知的。 但是張斐借慈善基金來滲入,并且還左右逢源,將司馬光和王安石都給套路進去,這就不會引發太多阻力,這也是術??! 張斐被夸得有些不太好意思,謙虛地笑道:“陛下過獎了。其實若無王大學士在前面為我遮風避雨,我其實也難以有所作為?!?/br> 什么遮風避雨,分明就是在前面為你吸引火力。 要不是王安石,估計張斐早就被他們碾碎了。 趙頊想到這一切,心里多多少少還有些不落忍。 這事干得有些不厚道。 但是身為帝王,當然還是要以皇權為先。 藏著張斐這一手,不但可以沒有后顧之憂的支持王安石,同時能夠利用兩派之爭,比較輕松地達到自己的目的。 與趙頊交談之后,張斐又在回家的路上,被馬天豪給截住。 此時的張斐更像似戰國時期蘇秦、張儀的縱橫家。 自己孑然一身,要去游說多方,來到達到自己目的。 張斐是明確告訴馬天豪,他已經攬下一切,相國寺無憂矣。 馬天豪長松一口氣,剩下的你想怎么干都行。 事實也是如此。 司馬光與張斐交談過后,立刻將張斐的想法告知大家。 “這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趙抃捋須道:“雖說張三只是想捐助訟學,但是一旦開此先例,將來會不會有人利用金錢,來擅自cao縱教育,其后患無窮?!?/br> 文彥博、呂公著也都紛紛點頭。 這教育是神圣的。 豈能與金錢掛鉤。 這令人心難安??! 王安石突然道:“我倒是贊成趙相公所言?!?/br> 趙抃詫異地看向王安石,你贊成我的話,這太陽是打西邊了出來吧。 又聽王安石道:“但凡與治理國家有關的學問,都不應該私人接納捐助,以免出現趙相公所擔憂的情況。但其它學問還是可以的,比如說醫學,捐助醫學,就無此憂慮,朝廷可以規定,某些學問可以接納他人的捐助?!?/br> “醫學?” 趙抃詫異道:“國子監沒有醫學?!?/br> 王安石道:“可是設醫學館,醫學昌明,這對天下人都好,反正有人捐助,朝廷又不需要花什么錢,豈不快哉?!?/br> 他雖有教育改革的理念,但這得一步步來,故此他不想先表露自己的意圖,就拿醫學出來說事,提倡醫學,別人都沒有反對的理由,然而,一旦醫學館成立,那算學館、武學館還會遠嗎? 而且,他見大家都不想要這錢,就想將慈善基金的捐助,都給撈過來。 有錢不要,那是傻子。 王安石自己就是這樣的人,不過為國謀利,他又是不遺余力。 司馬光太了解王安石,一眼就看出這廝在打什么主意,于是道:“各位莫要忘記,國子監也經常出租房屋,出售糧食,換取這教學經費,與許多商人都有利益往來。如今人家主動捐助,我們反而拒之門外,豈不是自欺欺人?!?/br> 文彥博瞧了眼司馬光,沉吟片刻,問道:“君實,張三到底打算如何捐助國子監?” 司馬光愣了下,“這我倒是沒有細問,應該就是捐錢吧?!?/br> 文彥博捋須道:“我以為還得仔細問問,才能夠真正了解他的意圖?!?/br> 司馬光點點頭道:“文公說的是,是我疏忽了?!?/br> 王安石喃喃自語道:“想不到在我大宋連做慈善都這么麻煩?!?/br> 這內行吐槽最為致命??! 確實,在宋朝人浮于事已是常態,再加上那祖宗之法,事事都得考慮周詳,導致干點啥都挺不容易的。 當然,王安石的吐槽,并沒有影響到文彥博和司馬光。 第二日,司馬光再度將張斐叫來政事堂。 當張斐來到政事堂時,發現對面的陣容堪比三司會審,宰相有文彥博、趙抃、司馬光、王安石,同時還有御史胡宗愈、詳斷官齊恢,刑部郎中劉述。 張斐真不知道他們是對教育非??粗?,還是防備自己。 文彥博開口問道:“張三,聽說你們大宋慈善基金會打算捐助國子監?” 張斐訕訕道:“原本是有這想法,但好像這個想法是……是錯誤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