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137節
張斐是真不知道韓琦在,只是韓琦曾也針對這差役法,進行過微調,照著文案讀道:“韓相公就曾言,‘州縣生民之苦,無重于里正,至有霜母改嫁,親族分居,或棄田與人以免上等,或非命以就單丁’。又道,‘富者休息有余,貧者敗亡相繼’?!?/br> 韓琦捋了捋胡須,拼命地抑制那上揚的嘴角。 這小子有前途啊。 一旁富弼偷偷瞄了眼韓琦,是暗笑不語。 他知道韓琦比較吃一套。 陪審官們都知道韓琦在這,只能點頭贊成。 就事論事,韓琦這一番話,確實形象的描繪出衙前役給百姓帶去的痛苦。 確實是非常非常悲苦。 張斐又道:“下面還有一些因為衙前役所引發治安問題,零零散散家破人亡的不計其數,據記載就有三十二次圍剿草寇的案例,都與衙前役有關,此役逼得百姓落草為寇,這對于國家而言,是很大隱患?!?/br> 司馬光只是掃了一眼,就沒看了。 這些事情,他真的可以倒背如流,畢竟他可是寫出資治通鑒的男人。 張斐又道:“不管是在仁宗朝,還是在先帝時期,朝野上下,幾乎都達成了一個共識,衙前役實屬弊政。不知諸位審官是否贊成?” 一陣沉默。 這何止是仁宗時期得共識,也是當下朝野的共識,司馬光也認為這是一個嚴重的問題。 但就是沒辦法解決。 大家也知道張斐接下來要說什么,但已經無法阻止,只能看他表演。 張斐等了一會兒,見無人應答,道:“那么問題來了,這是存有數十年之久的弊政,卻仍在執行中,沒有得到絲毫的改善。而祖宗之法要求防弊之政,那么此案是否違反祖宗之法?” 這祖宗之法是預防弊政的發生,而這弊政都已經存活了幾十年,這都應該屬于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了。 呂誨咳得一聲,底氣不足地說道:“你此言差矣,你這上面也都寫得清楚明白,不少樞要大臣曾就此事上書,并且朝廷也做過一些修正?!?/br> 他也有些委屈,我們也想防,但……但防不住??! 張斐道:“我只是為史二郎辯護,就史家這事上面,我是沒有看到任何改善。讓我們看看朝廷在此案上是怎么做得。 一個漕官,一番話,不經任何調查,就先沒收了史家的家財,其弟其妻,立刻被貶為官奴官婢。諸位審官真的有尊重祖宗之法嗎?祖宗之法是防弊之政,你們這是縱容弊政,反其道而行?!?/br> 官銀若是遺失了,不給補上,很多官員都得被問責的,故此一出事,就先把錢弄到手,確保自己不虧,然后再談公正。 劉述是惱羞成怒道:“這國家大事,可并非你想象得那么簡單?!?/br> 張斐道:“長達數十年,弊政依舊,毫無改善,我乃一介百姓,不敢妄議朝中大臣是否無能,但是……我應該怎么去理解這個問題呢?” 劉述吹胡子瞪眼道:“你說誰無能?” 這都人身攻擊了。 張斐道:“如果有能力,而不去防弊之政,那就是明知故犯,這個用心,小民就更加無法理解?!?/br> 你什么意思?你這要再說下去,那我不得謀權篡位了! 劉述不禁是面如死灰地看向司馬光。 大哥! 咱又現眼了 要不,還是先撤吧! 呂誨、齊恢等陪審官也漸覺疲憊。 他們都是官員,顧忌甚多,有些話是有苦難言,同時這弊政的責任,他們還都得擔著,誰讓他們享受著高官厚祿。 官司打到這一步,他們已經覺得沒什么勝算,繼續打下去,除了自取其辱,也沒有別的收獲。 好在他們可以耍賴。 這是他們的劣勢,但也他們的優勢。 老子可以拔網線。 想不到吧! 司馬光是心領神會,不禁看向王安石。 王安石低聲道:“我可以繼續審?!?/br> 司馬光嘆道:“你不要臉,我們還要??!先到此為止吧!” 戰況這么慘,朝廷是顏面盡失,再辯下去,純粹是讓人羞辱。 “……” 王安石呵呵道:“臉你要,好人也你做。你真乃小人也?!?/br> 司馬光大氣道:“那這好人你來做吧?!?/br> 王安石道:“我可沒認輸?!?/br> “那我就說了?!?/br> “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逃跑了?!?/br> “……” 司馬光懶得跟他爭,咳得一聲:“此案十分復雜,且又關系祖宗之法,恐一日審不清,我看諸位也比較疲憊,今日就先審到這里,諸位以為如何?” 張斐突然向許芷倩問道:“許娘子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 此話一出,群官震怒。 這真是赤裸裸地羞辱。 關鍵司馬光問得也不是你??! 許芷倩臉都紅了,哪里敢做聲??! “退堂!” 司馬光懶得理會他。 第一百一十五章 活著就是勝利 其實在開打之前,大家心里都清楚,這場官司的關鍵之處,是在于祖宗之法。 尤其是對朝廷而言。 如果連祖宗之法都守不住,那是不是違反祖宗之法,就沒有什么意義。 在祖宗之法失手后,其實朝廷就已經處于下風。 而在司馬光喊出退堂之前,富弼、韓琦、文彥博三人已經從角落里面悄悄出得大堂。 “此子比傳言中要更能言善辯,且都是真才實學,非夸夸其談之輩?!?/br> 出得門來,韓琦意猶未盡地笑呵呵道。 富弼瞧他一眼,“比起韓相公而言,可還稍遜一籌?!?/br> 韓琦呵呵笑問道:“富公這是在夸我,還是貶我?!?/br> 富弼道:“你何時在乎這些,是夸是貶,韓相公都為之傲?!?/br> 韓琦哈哈大笑起來。 當年韓琦“片紙落去四宰相”,在京城是一戰成名。 可話說回來來,張斐以祖宗之法起訴朝廷,還能夠全身而退,也不遑多讓??! 這時,一頂竹轎來到身前。 富弼道:“好罷,我先回去了?!?/br> 韓琦忙道:“你我許久未見,何不去我府上喝上幾杯?!?/br> 富弼搖搖頭道:“多謝韓相公一番好意,足疾纏身,難以盡興。告辭?!?/br> 便是上得轎子。 這可是皇城,一般人是不能乘轎,但宋神宗念富弼足疾纏身,故特許其乘轎。 文彥博向韓琦微微拱手一禮,隨轎而去。 韓琦長嘆一聲,一抖雙袖,背負上手,自語道:“自古治世之賢臣者,無一是白璧無瑕?!?/br> 他本與富弼乃是多年同僚,曾也一度共患難過,但又因之后的立儲爭相得問題,導致這感情漸漸變淡,來往甚少,今日也是恰巧遇上。 …… “富公到底還是回來了?!?/br> 文彥博撫須道。 富弼苦笑道:“沒有辦法,陛下三番兩次派人恩賞,拒無可拒,只能回來。不過我想我也待不了多久?!?/br> 他本是在汝州養病,近日才剛回得汴京。 文彥博問道:“富公也不看好王介甫變法?” 富弼笑問道:“看來你也反對?!?/br> 文彥博道:“王介甫去年才回得京城,今年便要開始變法,縱使他才華橫溢,可單槍匹馬,也是不可能成功的,治國先治吏??!” 富弼卻長嘆道:“縱使他如你所言,只怕也難以成功啊?!?/br> 文彥博問道:“為何?” 富弼嘆道:“其實當年歐陽永叔已經道出問題所在,君子是黨,小人是黨???,君畏黨也?!?/br> 當年慶歷新政時,保守派曾指責他們慶歷君子結黨營私,而歐陽修一篇《朋黨論》,直接就告訴仁宗,哥就是結黨了,你想怎樣? 然后……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歐陽修也被罵成千古豬隊友。 但歷史卻告訴我們,其實歐陽修才是真正看透本質的人,如果仁宗認同《朋黨論》,宋朝就會變成以黨治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