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匡正驚訝地發現,和這小子熟了以后,他話也挺多的。 狗跛著進來,又黑又大,比上次胖了點,毛還是很稀,黃綠色的眼睛看見匡正,沒敢往里走,謹慎地在門口蹲下。 寶綻知道它是沒找到吃的,餓了,把冰箱里給匡正留的飯拿出來,用微波爐打一下,倒在小盆里,喂給他。 “寶綻,”匡正反應過來,“它這幾天一直吃的是我的飯?” “不分誰的飯,”寶綻看它吃得挺香,回來切黃瓜,“誰趕上誰吃,你快剁rou啊?!?/br> 和狗一個待遇還得干活兒,匡正的心態有點崩,寶綻一手黃瓜切得行云流水,邊碼絲兒邊問:“你在海南的時候說工作出了紕漏,沒事吧?” “沒事?!笨镎悬c小脾氣。 寶綻瞧他一眼:“怎么了?” 和狗鬧不痛快這種話匡正說不出口:“沒什么大事,公司丟了一單生意,我損失了一筆獎金,還有升職,可能上不去了?!?/br> “這么嚴重?”寶綻放下刀,“你沒再爭取一下?” “累了,”匡正跟他說氣話,“拼死拼活也就多賺個幾千萬,我現在的錢足夠和家里人悠閑一輩子,早點下班和你做做飯,也挺好?!?/br> 寶綻卻當真了:“你以后還得成家,養老婆養孩子,孩子還有孩子,cao不完的心花不完的錢,”他臉上閃過一絲擔憂,“再說,你和我這種人不一樣,你有大好的前程……別讓我把你帶壞了?!?/br> “說什么呢,”匡正覺得他越說越離譜,剛想發火,寶綻打斷他:“哥,那個錢……我不借了?!?/br> 匡正剁rou的手停了下,有點意外:“啊……行?!?/br> 結束了,寶綻暗暗抿住嘴唇。 這個決定他是深思熟慮的,為了自己的執念,讓匡正替他養著如意洲,沒這個道理。此時此刻,他心里有把刀在絞,如意洲的牌子將從劇團二樓的大排練廳摘下,大伙也將各奔東西,而他,會從這個家里搬出去,這頓炸醬面也許就是他和匡正最后的晚餐。 “開瓶酒吧,”他扯出一個易碎的笑,“今天的包裹里送了一瓶梅子酒?!?/br> 匡正想了想:“今天好像是七夕?!?/br> “是嗎,”寶綻去冰箱拿酒,特地到門口摸了摸大黑狗的頭,“那祝咱們三個光棍七夕節快樂?!?/br> 第二天,寶綻把鄺爺和時闊亭、應笑儂請到那塊“煙波致爽”中堂下,這是時老爺子留下來的兩件“重物”之一,據說過去曾掛上袁世凱的書房,臨的是頤和園煙波致爽殿那塊黃匾。 “今天當著這塊匾,”寶綻的聲音不大,但有千鈞重,“我有話說?!?/br> 大家都知道他要說什么,鄺爺搶上一句:“寶處,還是我來吧,”散劇團要擔罵名的,他老了,一抔黃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你還有大把的日子……” “鄺爺,”寶綻沒聽他勸,“我是師父臨終前親自定下的如意洲當家,這里除了我,誰也沒位子說那句話?!?/br> “你這孩子怎么這么倔!”鄺爺是打心眼兒里疼他,“如意洲在的時候,沒見誰伸一把手,可它一旦不在了,那幫老家伙、劇團里吃編制的徒子徒孫,所有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張三李四,都會嘆一口氣說老時選錯了你!” “我不在乎,”寶綻說,“如意洲沒了,我也就沒了?!?/br> 鄺爺紅了眼圈:“寶兒……” “鄺爺,”時闊亭開口,“你讓他做主吧,他是當家的?!?/br> 這屋子里四個人,只有時闊亭身上流著如意洲的血,寶綻把目光投向他,顫顫地叫了一聲:“師哥……” 說著就要跪,被應笑儂一把攔住,“寶綻!你怎么這么欺負自己,你給我起來!” “你不懂,”寶綻推開他,“時家對我的恩、給我的情,太重了,就是這輩子斷骨頭抽筋,我也還不起?!?/br> 應笑儂挺傲氣的一個人,讓他們搞得想哭:“你們……我沒告訴你們,”他很激動,滿身找手機,“我有個賊他媽有錢的老爸!他不讓我唱戲,逼我向他低頭,我……只要我一個電話……” 正說著,寶綻的電話響,他本來不想接,鄺爺硬把手機從他身上翻出來,寶綻看那個號碼有點熟,拿到耳邊:“喂?” “寶先生?!币话殉练€的嗓音。 寶綻詫異:“梁……叔?” “上次見面不太愉快,我很抱歉,”梁叔的語氣溫文、和緩,帶著些許笑意,“我有個朋友,是做基金會的,專門贊助面臨失傳的文化技藝,做過比較有名的項目是山南藏戲面具的保存性開發,上次和他聊了你的困境,基金會愿意給你的劇團一個機會?!?/br> 寶綻瞪大了眼睛,一霎失語。 鄺爺見到他的樣子,嚇壞了,兩手捧著他:“寶兒,你怎么了寶兒!” “基金會是正規機構,有嚴格的遴選程序,不是我個人的人情,這點你可以放心,”梁叔介紹,“他們會聘請專業人士對你的劇團進行評估,通過面談和技藝展示判斷是否進行注資,結果不敢保證,你愿意試試嗎?” “我……”寶綻哽住了,在山窮水盡的時候,在憑一己之力已經救不回如意洲、救不回京戲的的時候,他怎么可能放棄,“愿意!我愿意!” “好,”梁叔明白了,“我們再聯系?!?/br> 電話斷了,寶綻甚至沒來得及說一聲謝謝。 第28章 匡正少見地穿著一件小領黑襯衫, 一片迷人的烏云那樣站在clemen桌前, 手里是千禧的推介文件。他不甘心, 他嘴里叼過的項目, 就是沒吃進去也得刮走一層油,這才是他, 萬融并購業務的老大。 段小鈞和clemen坐在一起, 這幾天他一直被魔鬼特訓,搞得一閉上眼就是估值倍數、β再杠桿和完全稀釋股份數,現在稍稍從excel表上移開目光, 偷偷盯著匡正。 電話響, 是寶綻, 匡正秒接:“嗯?” 他從鼻子里哼出一聲,慵懶、熟稔,clemen一聽就猜到是哪位, 把段小鈞看向匡正的腦袋扳回來,讓他算加權平均成本。 “哥!”電話里寶綻很激動,“我……我剛剛……接著一個電話!” 匡正把推介文件放下:“別著急,你慢慢說?!?/br> 寶綻深吸一口氣:“有人愿意給我注資了!” “注資”這種詞從寶綻嘴里說出來, 匡正的第一反應是擔心:“什么人,可靠嗎, 有沒有附加條件, 什么時候的事?” “五分鐘,”寶綻向鄺爺他們說明情況后,第一個就給匡正打電話, “就五分鐘前,是梁叔,他不會騙我的?!?/br> “梁叔?” “上次翡翠太陽那個酒鬼,你記得吧,我等他家人來接……方便面!”寶綻語無倫次,匡正湊合著聽,聽明白了:“哦……” 他不喜歡那個酒鬼,厭屋及烏,包括什么梁叔。 “哥,”寶綻小了聲,有點靦腆,“我晚上想請你吃個飯?!?/br> 匡正笑了:“你晚上不上班了?” “再請一天假?!睂毦`下了個大決心。 匡正玩著clemen桌上的一個小擺件,限量版死侍,玩得clemen的心在滴血:“不用了吧,天天在你那兒吃?!?/br> 寶綻堅持:“這回不在家,出去吃?!?/br> “行吧,”匡正勉為其難似的,“時間地點發我?!?/br> “嗯,”寶綻帶著笑,“晚上見?!?/br> “晚上見?!?/br> 匡正掛斷電話,發現周圍的人用一種怪異的眼光看著他,他眉頭一皺,換上一副恐怖的vp相:“看什么?” 所有人都把腦袋低下去,他拍了拍桌子:“段小鈞,上次你做的那份潛在買家列表,拿來?!?/br> 段小鈞趕緊回座位去翻,翻出來給他,匡正抄一支筆,邊看邊做記號,然后甩給段小鈞:“按這個順序打電話,怎么說讓clemen教你,”他扔下筆,點了點clemen,“我什么意思你明白吧?” 從他要潛在買家列表,clemen就猜到他想干什么了,但仍覺得難以置信,匡正竟真要這么玩:“明、明白!” 匡正轉身回vp室,clemen還沒從震撼中回過神,段小鈞茫然地問:“經理,老板要我干什么?” “我們要從賣方變買方了,”clemen太興奮,以至于聲音有點抖,“給所有潛在買家打電話,讓它們雇我們,萬融要在管理層會議上和千禧再次見面!” 什么?段小鈞愕然,同一筆買賣,賣家的生意沒做成,匡正居然想轉到買家去,這真是……兇猛得毫無人性。 接下來的一天,段小鈞暫時脫離了估值苦海,掉進了推銷地獄,這種推介電話并不容易打,中間有繁復的溝通環節?!霸捫g”clemen都教了,他打出來貼在桌板上,重點是聽出對方話里的意思,有價值的轉給clemen,由clemen再溝通,通過了clemen這層,再報給匡正,由管理層進行公關。 ma的效率非常高,到下班時間,目標企業已經鎖定,經白寅午審定后,確定是老牌空中運輸集團——萬國航空。 匡正走出57層時,又是那個叱咤風云的并購大神了,他看一眼微信,寶綻的信息:八點,世貿步行街南口。 這個時間開車去世貿就是找死,他盯著那行字,默然無語,咬牙走向金融街地鐵站。至少五年,他沒嘗過做沙丁魚罐頭的滋味了,一瞬間被打回原形,有種這些年的錢都白賺了的錯覺。 到世貿,時間剛剛好,地鐵口正對著步行街入口,隔著一條行車道,還有川流不息的人群,他一眼就看到寶綻,褪了色的牛仔褲,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t恤,挎著一個大帆布包,獨自坐在路邊的石階上。 盛世繁華中一道寂寞的側影。 匡正快步過去:“嗨!” 寶綻見到他,笑了,拍拍屁股從地上起來,親熱地叫了一聲:“哥?!?/br> 匡正喜歡聽他叫哥,特別真,沒有一點套近乎的世故:“哪家店?” 寶綻指著前面:“小店,你別嫌棄?!?/br> 匡正跟他過去,真的是小店,在步行街盡頭一個蹩腳的旮旯,客人倒不少,門口擺著好幾張桌子,坐著左青龍右白虎的膀爺。 “寶綻,”匡正不想進去,襯衫已經濕透了,捂在西裝里很難受,“換一家吧,我請?!?/br> “屋里有空調,”寶綻有些難堪,“我跟老板說好了,給我們留了座兒?!?/br> 匡正瞥一眼周圍的客人,那些人也看著他,雙方格格不入。 “他家的燒鴿子挺好吃的……”寶綻說不下去了,局促地低下頭。 燒鴿子,匡正一聽就飽了,加上是路邊攤,他只能聯想到禽流感,換了別人他扭頭就走,亞洲小姐都不行,也就是寶綻,他硬著頭皮進去。 屋里還可以,算是干凈,老空調嗡嗡響,老板是個女的,有股快手主播的豪爽勁兒,寶綻點了菜,從帆布袋里掏出一個信封,鄭重遞過來。 “什么?”匡正打開一看,是一沓錢。 “剛才去請假,正好趕上發工資,”寶綻不太好意思,“我抽了兩百出來?!?/br> 匡正沒數,看樣子有七八千:“那兩百是這頓飯錢?” 他當面拆穿,寶綻的臉微紅:“先還你這些?!?/br> 匡正了解他,沒推辭,剛把信封揣進西裝內袋,寶綻敞開帆布口袋:“哥,你熱吧,西裝脫下來,我特地帶了兜子?!?/br> 他心很細,匡正有點被暖到,但架不住天生嘴損,他邊脫西裝邊說:“剛給的錢,這就要回去???” “回家就還你!”寶綻瞪他,接過西裝疊好放進口袋,“這回要是真能拿到贊助,以后經濟寬裕了,我一定請你去吃好的!” 他走心了,匡正后悔自己剛才沒繃住。 “我現在只能請得起這里,”寶綻擠出一個笑,那么燦爛,卻掩不住自卑,“我盡我最大的能力謝你?!?/br> “哥,”他倒滿啤酒,一口干了,“謝謝你對我的照顧?!?/br> 匡正怕這種真情實感,做他們這行的,真心早讓錢燒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