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認識你,我看到了另一個世界,”寶綻端著空杯,感慨地說,“世界那么大,有那么多沒見過的東西,我想努力,變得更好?!?/br> 說完,他又笑:“可我沒能耐,這輩子也不成了你那樣的人?!?/br> “我這樣的人?”匡正瞇起眼睛,開好車、住大房子、揮金如土的人?原來寶綻想要的不過是…… “你能用英語打電話,”寶綻回憶他們認識以來的點滴,“從沒瞧不起我,還借我錢,你幫助我,用一種默不作聲的方式?!?/br> 匡正愣住了。 “你半夜三點在翡翠太陽等我,什么都不問就到派出所來接我,還有每天吃的那些東西,都是錢支撐的,但你從來不提錢?!?/br> 我cao!匡正的眼眶有點熱,趕緊低下頭,擺弄桌上的塑料碟子。 “哥,我不會總讓你照顧我的,等我好了,我也給你買恐龍蛋,請你吃腓力和那什么鵝肝?!?/br> 匡正的心開始跳,不,不是跳,是熱得要從胸膛里燒起來,他給寶綻的不及過去給那些小女朋友的十分之一,換來的,卻是寶綻的念念不忘。 “不說這個了……”他給自己倒酒,根本不管那是不是劣質假酒。 “哥,”寶綻握住他的手,“我喝,你還得開車呢?!?/br> 匡正大學畢業十年,總是被物化成一個符號,“投行的”,“有錢”,即使在親戚眼里,他也是個沒有面目的標簽。但寶綻看到了他最真實的自我,在行業里兇猛如野獸,會算計對手,必要時也用騙術,但他骨子里是個普通人,也有同情、善意,會向人施以援手。 燒鴿子和烤串上來了,準確地說叫黃土泥燒鴿子,匡正一看,面前四個大黑疙瘩,他兩個,寶綻兩個,突兀地橫在盤子里,完全不知道怎么下手。 “哥,你不會不知道怎么吃吧?”寶綻有點取笑的意思,精彩的眼睛投過來,像一道月光,似曾相識。 匡正有些愣,寶綻向他傾身,兩手捏著那個黑疙瘩,從中間一掰,炭泥的氣味混著鮮美的rou香最先飄散,燒得板硬的泥土下是淡粉色的嫩rou,有蒸騰的熱氣和淋漓的汁水。 “世貿一絕?!睂毦`忍著燙,把鴿子給他扯碎,指尖紅了,惹人的眼。 匡正覺得餓,不知道是鴿子、泥土,還是那些疼痛的指尖,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從體內蘇醒,像是獸性,或者愛,在這個暑夏的夜晚,在這間不起眼的小店,伴著老板娘爽朗的笑聲,猝不及防打進心間。 第29章 八月的最后一個星期, 梁叔介紹的文化基金會來到如意洲。 一共三個人, 兩個三四十歲, 一個二十出頭, 都穿著成套西裝,戴眼鏡。寶綻看他們的西裝比匡正差遠了, 派頭卻十足。 “您好, ”寶綻領著大伙在劇團門口迎接,“我是如意洲的當家,這是我們團員?!?/br> “您好, ”他們依次伸手, 冷淡地寒暄, “就是這個樓?這么老了,怎么還沒拆遷?” 寶綻尷尬地笑笑:“這附近有不少文物保護單位,拆不了?!?/br> 他們互相對視, 然后打官腔:“先面試吧,我們需要個小房間?!?/br> 寶綻請他們進去,樓里前幾天就打掃好了,但因為斷電, 整個一樓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 “怎么不開燈?”他們問。 “停電?!睂毦`帶他們上二樓。 他們想不到這個劇團窮得連電費都交不起:“真不巧?!?/br> 時闊亭他們跟著上去, 鄺爺在最后, 老爺子沒經過這個,拉著應笑儂說:“小儂啊,那個什么試, 你們先上?!?/br> “放心,”應笑儂攙著他,“我和老時先進去,您老和寶處殿后?!?/br> 到寶綻那屋,桌子已經擺好了,在“煙波致爽”中堂下,桌上放著三瓶礦泉水,基金會的人入座,閑聊了兩句,他們一個是學藝術史的,一個學藝術品投資和管理,還有一個是金融專業,搞了半天沒一個懂戲的。 大伙的心不禁沉了幾分。 “一個一個來,”他們領頭的說,“其他人先回避?!?/br> 時闊亭走上來:“我第一個?!?/br> 寶綻他們出去把門帶上,時闊亭挺胸抬頭,在老木椅上坐下。 “怎么稱呼?” “時闊亭?!?/br> 基金會手里有個表,之前寶綻提供的,在時闊亭那欄打上勾:“你在劇團做什么?” “我是琴師?!?/br> 他們是真不懂,居然問:“什么琴?” 時闊亭有一種被侮辱了的感覺,拉了半輩子琴,卻要被一幫“棒槌”(1)判斷夠不夠專業:“京胡,京劇的主要伴奏樂器?!?/br> “哦,”他們懂了,“樂隊的?!?/br> “我們行話叫‘場面’,”時闊亭解釋,“有一把胡琴,角兒就能吊嗓子?!?/br> 他們點頭: “那你和如意洲是什么關系,或者說,你為什么到這個劇團來?” 時闊亭想了想,照實答:“如意洲是我家的劇團?!?/br> 那些人意外,推著眼鏡問:“那怎么當家的是寶綻?” “他也是我家的,”時闊亭驕傲地說,“我師弟?!?/br> “那你們這樣……”他們笑了,“沒錢的時候還好,一旦資金進來,不怕劇團內部不穩定嗎?” “我的錢就是他的錢,我們一家子,沒什么不穩定?!?/br> 那些人不理解傳統戲班子的生存模式,和學校里教的現代管理概念相去甚遠:“那你……對劇團的未來有什么愿景?” 愿景,說得跟電視劇臺詞兒似的,時闊亭覺得好笑:“有戲演,有觀眾,活下去?!?/br> 那三個人同時抬頭,似乎被這九個字鎮住了,“有戲演,有觀眾,活下去”,當代京劇演員最卑微的愿望,也是最狂妄的雄心。 他們提筆記錄,然后讓時闊亭叫下一個進來。 下一個是應笑儂,風華絕代的臉,拔群的氣勢,將將往椅子上一坐,自報家門:“應笑儂,青衣,怕你們不懂,就是戲里的女主角?!?/br> 那幾個人是見人下菜碟,看他這范兒,改了尊稱:“您是……男旦?” 應笑儂微微頷首。 “現在這個時代,”他們交換一個眼神,“您覺得男旦和女旦相比還有什么優勢嗎,或者說,男旦存在的價值是什么?” 這是個下馬威,應笑儂笑了:“如果你們看過坤旦戲,也看過乾旦戲,自然會明白?!?/br> 他懟回去了,這些人什么戲都沒看過:“怎么說?” “第一,男人的小嗓兒天生比女人寬高亮,氣息也足,聽戲誰不想聽漂亮的?第二,同樣是水袖、劍舞,女人的力量能跟男人比嗎?” 說到這兒,他停了,引得那些人問:“還有第三嗎?” “當然,”應笑儂翹起二郎腿,眉目一動,有種陰陽莫測的冷艷,“女人永遠不知道自己真正美在哪兒,只有男人知道?!?/br> 嚯!基金會的笑了,氣氛頓時輕松下來:“您為什么到這個劇團來?” 應笑儂不假思索:“因為寶綻在這兒?!?/br> 他們詫異。 “在我沒路走的時候,寶綻拉了我一把,”應笑儂是個旦角演員,說這話時卻很爺們,“現在他有難了,我肝腦涂地也得給他撐著?!?/br> 傳統戲曲演員之間有種用金錢難以衡量的情義,基金會的幾個人心生敬佩,親自送他出去,請下一位進來。 鄺爺顫顫巍巍,深鞠一躬,在椅子上坐下。 “老人家,怎么稱呼,您在劇團里具體做什么?” “鄺有忠,七十多啦,鼓師?!?/br> 那些人皺眉:“鼓師……能解釋一下嗎?” 鄺爺合計合計,整了個洋詞兒:“就是樂隊指揮!” 那些人笑:“您和剛才那位琴師,哪個重要?” “當然是我了,”鄺爺伸著脖子,“過去鼓師坐的地方叫九龍口,現在角兒上臺都得在那兒站一下,亮個相,你們說鼓師重不重要?” 那些人一聽,立刻在表格上鄺爺那欄里打了個9.5分:“那老人家,您為什么到這個劇團來?” “我就長在如意洲,”鄺爺說,“打小學戲唱老生,后來倒倉了,干了兩年二路(2),還是不行,只能去掂鼓槌,這一掂就是四十多年?!?/br> “那您對劇團的未來有什么愿……期望嗎?” “哎呀,”鄺爺一雙蒼老的手摸了摸膝蓋,“說實話,沒啥希望,現在戲不好唱,我看年輕人都追星聽演唱會,可那些明星唱的也不好,跳兩下舞就沒氣兒了,哪像我們唱戲的,翻個跟斗起來還得滿宮滿調……不說了,沒意思,我就希望我們寶綻開開心心的,別再為了如意洲發愁!” 老人家的話不摻假,聽得基金會的人有些黯然,他們去請寶綻,見他施施進來,蓬勃得像一棵樹,有青蔥的枝椏,槍桿兒似的正襟危坐。 “寶綻,文武老生,如意洲第五代當家?!?/br> 一句話,就讓那些人肅然起敬,關于寶綻,他們在其他人那里聽了太多,似乎沒什么可問的了,短暫交流一下意見,只問了一個問題:“寶先生,您對如意洲的未來有什么希望嗎?” 寶綻沉默良久,苦笑:“慚愧,你們來之前,我只想著這棟樓的租金怎么辦,水電費怎么辦,大伙的生活費怎么辦,至于未來……沒敢想?!?/br> 基金會的人啞然。 “如果非要說,”寶綻抬眸,“可能不是如意洲的未來,而是京戲的未來吧?!?/br> 京戲好了,如意洲自然就好了。 “可是寶先生,”那些人不得不潑冷水,“京劇藝術的未來有專業院團去弘揚,和市京劇團、國劇院這樣國家扶持的專業機構相比,如意洲存在的意義又是什么呢?” 這個問題寶綻反復想過,當即回答:“一種可能性?!?/br> 基金會的人不解。 “據我所知,市京劇團已經沒有文武老生了,他們的老生只能唱不能打,唱也只是那幾出,他們和我們不一樣,不是挨著板子登臺的,他們的身子、臉面都比我們金貴,在他們那個玻璃罩子里拼出來的戲,和我們這種‘野路子’不是一個味兒?!?/br> 他嘴上說“野路子”,其實是暗示如意洲這樣非院團的師承才真正保留了京劇的原汁原味:“如果有一天我們這種私人團不在了,恐怕翻遍全城,再也找不到一個文武老生?!?/br> 基金會的人認真記錄:“好的,我們明白了,寶先生,請準備一下你們的表演,”他們翻開資料,技藝展示那一欄寫著,“坐宮?!?/br> 《坐宮》是傳統戲《四郎探母》的一折,說的是楊四郎大戰不死后流落番邦,改名換姓做了遼國鐵鏡公主的駙馬,十五年后,佘太君押送糧草來到邊疆,楊四郎請求公主盜取令箭,喬裝改扮出關見母的故事。 展示地點在二樓大排練廳,北墻正中掛著一塊裂了縫的老木匾,寫著龍筋鳳骨的“如意洲”三個大字。 由于是老樓,窗戶太小,白天光線仍然不足,基金會的幾個人瞇著眼睛看時闊亭遞來的唱詞。鄺爺坐在下首,面前是一只單皮鼓,一手鼓槌一手檀板,平時昏茫的眼睛此時炯炯有神。 時闊亭坐在他旁邊,活動了一下手指,以一個不羈的姿勢架起二郎腿,胡琴落在大腿根,一手開弓,一手控弦。 隨著幾聲鼓點,全套行頭的“楊四郎”踏著方步上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