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節
那事兒出了后,他的兩個哥哥都被排了外差,跟著兵部將軍們四處巡邊去了。 就算在燕京,他們實職也夠不上上朝的。 如此,常免申一個人從車子里出來的,出來的也不下腳,就四處看了一圈,看到常連芳了,等著他過來抬起手,人這才笑瞇瞇的“父慈子孝”的下了馬。 而今真是不會互相計較了,那客氣的都像個不熟的人。 常連芳親給常侯拿踏腳,扶著他下來問:“您今兒氣色很好?!?/br> 常免申也笑:“??!還成的,主要你母下的廚,還問你呢,你就是個坐不住的,來這么早吃涼風么?” 常連芳笑的憨厚又乖傻:“哎呀,今兒我哥復職了,我早來接接……” 正說著,陳大勝便來到了面前,給常侯施禮,又扶著他另外一邊胳膊笑道:“干爹這氣色好?!?/br> 也是十分客套了。 常免申而今不強求,就點頭笑道:“哎呀,找麻煩的都出去了么,這兒媳婦帶著孩子去山里吃長齋,我這心清了,就睡的是長覺,精神頭兒就好,哦,你弟弟跟我說,你家老二又白又胖的,眉眼也是好看的很呢,是不是這樣???你干娘不在燕京,那預備的東西收到了么?” 陳大勝道謝:“勞煩二老為我們費心,都收到了,十五天那天抱出去,里外穿的都是干娘給的,還都說好看來著?!?/br> 常侯高興了,就哈哈一笑:“那是你干娘特讓針線精細做的,哦!說~是,你爹在宮內呢,這幾日還是家去吧?!?/br> 大梁宮外宮,佘青嶺從前住的老院子里,張民望就帶著二十四監的幾個掌印,直挺挺的跪在院子里。 就在他們面前,幾大包附子,還有黃精等藥材就丟在地上。 佘青嶺穿著白色里衣,披頭散發的在吃茶,一邊吃一邊冷笑道:“多有意思,太醫局進一兩附子都要過三道手續,四個驗看,入庫上雙鎖,用藥三官用印方可用一捏兒,最后兩個太醫隨藥伺候,這才能入了貴人口,這都是從前我教你們的……這才幾日啊,瞧瞧,這是預備滅了誰的全族呢?” 有太監嚇的開始哆嗦,張民望便微微抬頭哀求:“老祖宗……” 佘青嶺冷哼阻止:“快閉嘴吧!這么大的事兒到想起我來了,誰是你們老祖宗?我看你才是吧?” 他笑瞇瞇的前曲身體,張民望便往后躲避,眼淚都嚇的要飛出來了。 第186章 劈柴在院中燃燒,便是天降細雨也阻擋不了火勢,幾個小太監們蹲在地上,正將查抄出來的藥材丟進火焰內。 自從老祖宗交了手里的東西,張民望都忘記長跪的滋味了。 膝蓋針扎一般痛苦,他臉上卻沒有帶出來,依舊誠惶誠恐的跪著,而跪著正是他們這樣人的童子功,包括上面半路墜入深淵的老祖宗。 再沒有比太監會跪的人了。 佘青嶺的心里并沒有憤怒,該來的總會來,能做的都做了,現在,他就只能默然的看著那些藥材被抱來燒成灰燼。 整整六年,自武帝登基后宮沒有一個皇子出生,便是有皇女落草,也是病病殃殃身子骨不好。 為何如此,又為何走到今天這一步,全天下便只有佘青嶺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可心里再明白,也不能戳穿,還就得感同身受般痛心,要做出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深深嘆息,問這些自己手把手教出來的徒子徒孫們:“當日我把你們帶出來的時候,教你們的那些可還記的?” 眾掌印別看都有些權利,這個時候能跟老祖宗對話的卻只有張民望,如此便一起去看他。 張民望身軀一抖,抬頭看向老祖宗,嘴唇哆嗦著說:“記得的?!?/br> 佘青嶺笑了下問:“記的多少?” 有幾個小太監端著銅盆,頭油,梳具過來,跪在他身后幫他順頭發扎頭發。 許是伺候的舒服,佘青嶺慢慢閉了眼睛, 張民望跪在下面,舉袖擦汗,回頭又看了幾眼,沒人敢言,一咬牙,他到底扭臉對佘青嶺道:“老祖宗當日教導,皆一字一句深刻于心,更不敢怠慢,夜夜銘記,反復誦讀?!?/br> 佘青嶺沒有睜眼,便聽張民望背了起來:“內,內斂機鋒,謙順閉厄,禍患皆多言,貪欲困惡生,小人本艱難,戚戚不得已,生之更唯艱,何以為之?上智忠,中智忠,下智忠。上策愚,中策愚,下策愚……用忠者利,用愚者活……此乃小人去厄消災經,開~開言?!?/br> 他背到這里,抬頭去看佘青嶺的表情,就嚇的一哆嗦。 老祖宗的腦袋已經扎好發網,戴的卻不是從前太監掌印的描金曲角帽,而是人家郡王的三色玉柱七梁冠。 是了,是了,從根骨上這位跟自己又有那一點兒相同呢? 佘青嶺抬手扶了一下頭冠,嘴里語氣未變的問:“做到哪點了?” 張民望咬咬嘴唇:“中,中策愚,老祖宗開恩,小的從來不聰明?!?/br> 佘青嶺看看天色,到底嘆息一聲道:“也算不笨了,你要聰明做什么,這一本經,又做到幾點?” 張民望道:“省身,戒欲,慎言,就,就這三條?!?/br> 佘青嶺點點頭,也不知想起什么,便用手指一下一下敲著身邊的桌面,一直到院里的東西燒完了,火焰低了些他才緩慢開口:“別的倒沒什么,你的向善呢?” 張民望抬頭:“回老祖宗話,愚者善不了?!?/br> 佘青嶺不動聲色。 張民望又把嘴唇咬破了試探道:“老祖宗,咱們不是不想走上智,可您什么心智,我等又是什么出身,才有幾天好日子?好不容易都~到這兒了,這份忠勇便是細想想,都疼啊~!” 他的眼淚嘩的一下流了出來。 輕輕嘆息,佘青嶺終于道:“也罷了,人智算不過天道,翁盡忠等,就送到御前聽候圣裁吧?!?/br> 張民望猛的抬頭,表情驚懼,想一腦袋扎到地上磕個頭破血流,可腦袋落地剎那,卻觸到一個軟墊。 一個本在燒火的小太監對他點點頭,很嚴肅的勸到:“大總管是御前伺候的,這般做不是連累老祖宗難做人?” 張民望沒法表態了,只能趴在地上哀求:“老祖宗救命,有人身不由己,身不由己!何其無辜啊,罪,更不當死啊……” 佘青嶺卻笑了,嘴唇里慢慢揪出幾個寒涼的字道:“我當日哪個沒管,哪個沒提,哪個沒教?只是你們不做了罷了,而今又要來做好人?晚了!大總管都不管閑事兒 ,您都愚了,現在替他們叫什么撞天屈?不惡心么?” 又看看時辰,他有些不耐煩的擺擺手,就抬起胳膊讓人給自己套上一件紅色的冕服。 張民望等掌印太監便搖搖晃晃的站起,魂不守舍的出去了。 他們來到門口的時候也是趕巧,便看到陳大勝帶著老刀一起過來。 剎那心里一動,張民望迅速拉住陳大勝哀求:“小祖宗救命,千萬救命?!?/br> 說完他與幾個太監迅速離開,就跟背后跟著鬼一般。 陳大勝目送他離開,讓幾個兄弟在外等候,自己跨刀入院。 此刻院子里已經被迅速清洗干凈,那篝火,那藥材的殘渣已然不見,空氣里曾彌漫的燎燒都被一種清冽的香氣遮掩過去了。 陳大勝住步,側頭聞了一下笑道:“這是燒了多少東閣云頭?” 佘青嶺看著兒子笑的溫和,語氣也是充滿了慈愛道:“竟學些亂七八糟的,聞出來了?” 陳大勝笑笑:“啊,梅花腦,占蠟沉,番梔子合起來多半是這個,六爺喜歡從蕭娘娘那里亂拿東西,也就給小七一個人,小七又不用香,多數就便宜了您兒媳婦?!?/br> 他說完接過太監捧的鞋兒,彎腰給爹一只一只套上。 佘青嶺好奇,換腳的當口就問:“是這樣么?我怎么沒在咱家聞到過?” 陳大勝扶他起來笑道:“您可等吧,老貴的東西,她摳成那樣可舍不得用,都給隔壁孟家,讓盧氏放到香料鋪子賣了?!?/br> “哧~!” 佘青嶺笑出了聲兒,真是,怎么形容呢。 他出身貴胄,雖有磨難,可環境卻始終在富貴窩里潤著,從前所見一切女人皆與家里不同,到了親衛巷才算是開了眼界。 如老太太,如兒媳婦,那真是上天入地難尋的摳出境界之人。 當然他也沒有生氣,更不會嫌棄。 他甚至是得意的,他稀罕的人,那就是腳底板踩了屎他也不嫌棄。 如此便笑道:“倒是咱老太太的好徒弟?!?/br> 陳大勝也得意:“那是,都給您孫子們攢著呢?!?/br> 佘青嶺想起小高興,心就軟成了一堆兒。 這是想什么來什么,有了這個孩子,他對陳家,對大勝兒,內疚便徹底平復了一半兒了。 他來宮內好些天了,一直在秘密的調查一些事情,今日才暫且做了一個了解。 從前在家那會子,也是陳大勝每天抱出高興給他看幾眼,現下更是想念。 就問:“高興兒這幾天怎么樣?” 陳大勝笑笑:“那是個生來就會享受的,能吃能喝,還一睡一整夜,也不愛給人添麻煩,那胳膊腿兒現下都是咕嚕嚕的?!?/br> 佘青嶺點點頭,想念也帶在了臉上,便嘆息道:“我孫自是仁義的,待這倆月忙完,咱就回去長住,這挪來挪去還是慶豐那邊住的舒服,也不知安兒想我沒?” 陳大勝扶他出院子,邊走邊笑說:“遇到什么事兒他娘不答應,就想您了?!?/br> “呵!孩子~這孩子總是與我最是親厚的?!?/br> 這下是徹底高興了,走到門口,有太監抬來輦轎,郡王爺卻拒了,只帶著陳大勝往老廊道走,并不讓人跟隨。 等到了地方,這爺倆放慢腳步,各自帶著的笑容也都沉了下來。 佘青嶺道:“我兒今日不該來?!?/br> 陳大勝卻仰臉笑的爽朗道:“瞧您說的,前面亂成那樣,我不得先顧著您?” 佘青嶺眉頭緊蹙道:“那就更不該來?!?/br> 陳大勝呲牙:“我是您兒子,這能躲得了?才將張民望還讓我跟您求情呢?!?/br> 腳下節奏不亂,佘青嶺語氣譏諷道:“這會子求?晚了,誰也救不了了,從前我帶出來的那些,這次最少得折進去一小半兒?!?/br> 陳大勝語氣也不亂的問:“就~都該死么?” 佘青嶺搖頭:“今日帶著眼睛去看,下去仔細琢磨,什么該死,誰人該活?就都是身不由己罷了,這事兒沒什么道理可講,卻要看,對這個天下有無益處罷了?!?/br> 陳大勝吸氣:“若有益,卻確實冤屈呢?” 佘青嶺滿面肅殺:“那就閻王殿前告狀吧,而今,卻是不能了?!?/br> “真不能救么?” “不能?!?/br> “知道了?!?/br> 話說到這里,也就盡心了。 繞過一攤積水,佘青嶺住步,呆立片刻忽問兒子:“我兒如何看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