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節
這地方,正是廊道正中的位置。 陳大勝當年帶著人,在這里追擊過幽帝。 那帝國最后的忠臣都折損在這里,有的人死之前卻是滿面解脫,面帶笑容的。 從前陳大勝一直想不通這件事,今日卻隱約觸摸到一些邊角了。 心里雖不舒服,可又想,自己那時候是刀,并不會想刀下之人是不是好,又是不是忠的。 他得首先保證自己能活下去。 爹現在又問,如何看今上? 陳大勝的手用力握握刀柄,便看著自己父親說:“其實兒一直覺著,從前父親總是喜歡把事情想的精致又周全,就覺著挺累的。若兒子看,皇帝老爺跟從前我們村的財主老爺,其實也沒啥區別?!?/br> 佘青嶺驚愕,難以置信的看著兒子小半天才說:“我兒,也是讀了不少書了?!?/br> 陳大勝不在意的笑道:“讀了多少書,兒也是這么看的,財主老爺門前二畝地,誰敢在他的地上占便宜,那誰就不是個東西,肯定要想著法子報復一下的,人家的地么?!?/br> 佘青嶺喉頭滾動:“還,還能這么說?” 陳大勝點頭,理直氣壯道:“啊,要怎么說?這跟咱老太太的炕柜一樣,不是她孫孫,您讓旁人動動試試?祖宗八代都能給墳坑里罵出來?!?/br> 佘青嶺背著手就走,邊走邊說:“我看你媳婦也沒少動?!?/br> 陳大勝跟上:“好像您能招惹的起她似的,老太太又不傻?!?/br> 佘青嶺腳步又停,語氣微微露出一分輕松道:“我兒說的那個財主,若他故意在地里埋了東西,誘人去他的地方犯罪呢?” 陳大勝閉眼又睜開:“好人怎么誘?還是心里有鬼,小人蠅營狗茍,有想頭才上套兒,好人便是金錠當前,您看動不動心思?!?/br> 佘青嶺吸氣:“也不是小人,其實是~凡舉財主想世世代代占那塊地方,怕都要走這條~殺雞儆猴的路!” 嘎巴一聲,一塊宮內石磚猶如蜘蛛網般的碎裂開來。 陳大勝低頭打量了半天才道:“這基石是前朝的,到底~年頭也久了?!?/br> 佘青嶺也看著點頭:“恩,我看這條廊道上的,得換好些呢?!?/br> 陳大勝四處看看,走到墻邊舉起拳頭捶打宮墻,壓抑的喊了幾句,難受,難受,難受! 喊完甩甩手,又走到父親面前彎腰道:“父親年紀大了,家里孩子也長成了,這路不好走,兒就背您吧,您莫怕,您有依有靠,就什么都別怕?!?/br> 佘青嶺在他身后笑了起來,緩緩攀上兒子的后背。 陳大勝微微使勁,把父親的身軀往上送了送,大步流星的邊走邊說:“真的,您別笑啊,今兒子給您透個底兒,便是真的爛了,爛到陰曹地府咱也不怕!咱有靠山,您那兒媳婦本事大著呢,若出事兒,她一準兒掘地千丈把您挖出來!” 佘青嶺抬手打了他的后腦勺嗔怪道:“你怎么不說你救我?竟把媳婦兒祭出來了?!?/br> 陳大勝無奈,小聲喊了句:“兒說的是真的!哎,您還打~?” 這對父子在這里親熱rou麻,可是今日大梁宮新修的長信殿前,卻混亂不已。 辰時末刻重臣入宮,卻未去小朝的東明殿,而被太監們引到了新修而一直未用的長信殿前。 到了地方,圣上并未叫群臣入殿,只命他們殿前聽宣。 群臣也是覺著今日頗為古怪,互相用眼神打探,卻無有一人得到消息。 大概到了巳時二刻,一陣震天哭聲從后宮傳來,待人被提壓到近前,群臣便齊齊大驚失色。 最前的人,卻是曹皇后。 似乎早就料到有這一天,皇后今日穿的格外莊重,她身穿翟衣,頭戴九龍四鳳冠,著大帶大綬,手持玉圭。 大梁六年了,曹氏身份尷尬,始終沒有入主正宮,這套衣服便名不正言不順。 民間也有帝心在蕭妃那邊,朝臣更對此事多有微詞。 然而,這也不是曹氏未曾受冊,謁廟該用的東西,卻不知何時已經做好了。 禮部尚書鄭行云當下大怒,就斥責道:“曹氏僭越!其心可誅!罪不可赦??!” 這話還未說完,就有侍衛沖過來,將他從朝臣的隊伍里扯出去,一直揪到皇后身后三尺處,直接按著他跪了。 期間并未摘去他的烏紗,卻已經是辱他了。 鄭行云御前被辱,當下就想碰死。 卻被人一把揪回,又按在地上。 曹皇后哈哈大笑起來,笑的十分癲狂。 她道:“有趣,有趣,著實有趣!” 長信殿前一片肅靜,群臣當下都默然跪下,只余曹皇后笑的癲狂。 又沒多久,前鄭太后宮內第一人,后曹后宮中大總管翁盡忠被人堵著嘴拖了出來。 在他身后,成群的宮女太監被拖拽著出來,隊伍到了半段竟然有道姑,尼姑這樣不該出現的人,也出現在隊伍當中。 當下朝臣更驚。 隨著這隊人被揪出,便是成群的后宮有資歷住主殿的小娘娘也被抓出來不少。 這還不算完,巳時末刻,鄭阿蠻提刀披發入殿院,要直接在御前自盡謝罪,卻被早就準備好的親衛打暈拖下,又沒多久,忠勇公柳浦白發蒼蒼的便被人拖到殿院前。 這位老國公是武帝楊藻起兵跟隨人之一,當下眾人皆驚。 又沒多久,前朝開城門歸降的幾個前朝舊臣,如今在新朝已經混出許多出息的官員也被拖了過來…… 繼而,竟還有宗室? 也自這一刻起,宮外的宮內的,仿佛是地獄打開了閘口,便不斷有侍衛提著那些尊貴的,有名有姓的人物至長信殿外跪著…… 不管外面如何雜亂,不管鄭行云如何嘶吼先太后名字,大罵皇帝忘恩負義,老太后前腳剛走他就要卸磨殺驢之類的癲狂話,圣駕始終沒路面。 直到佘青嶺被陳大勝背著入了長信殿院,惶恐的眾人才覺著呼吸順暢了些。 有人大喊:“有小人禍害朝綱??!為上者生疑禍必興焉??!我等冤枉……!” 佘青嶺從陳大勝背后下來,緩緩從袖里抽出自己玉圭,端正莊重的拾階而上,在殿外三呼求見…… 圣上始終未允,佘青嶺看看殿院一片狼藉,終于,他將玉圭緩慢的放進袖子,雙手一伸他竟推開殿門,直接進去了? 就~進去了? 殿院剎那息聲,陳大勝四處看看,看到遠處遠處柳大雅滿目驚懼,對他連連搖頭,又看到李敬圭站在角落雙目流淚,看到常連芳滿目驚懼被常免申使勁拉著往后拽…… 許多的刑部官員似乎是早有準備,就站在夾角,表情僵硬又肅穆。 再一抬頭,長信殿宮墻上,各大侍衛所大把門站在不該站的地方,而在他們身邊,兵部尚書孫綬衣卻著甲胄站立。 看完人,陳大勝吸吸氣,慢慢也走上臺階。 他好似隱約聽到小花兒喊他:“哥~!” 聲音很模糊,仿佛是聽錯了? 如此他來到殿前,轉身,跨刀肅立。 今兒雖御前還未見圣駕,也該輪到他值更了。 陳大勝站好沒多久,老刀們便一個個的來到長信殿外挨個站好。 高墻上,孫綬衣緩緩呼出一口氣,慢慢閉起了眼睛。 而長信宮內,武帝楊藻看著面前的佘青嶺,好半天才失笑說:“你今兒怎么穿了這一身來?” 佘青嶺摸摸腰帶,看著那個懶洋洋坐著,腳都上了御桌,手里還持著酒壺,喝得臉頰有些泛紅的大梁皇帝道:“這身肅穆,一會子挨揍,脫下來好看又飄逸?!?/br> 武帝吸氣坐直了笑,笑完看著他說:“青嶺從前就在這宮內,想是見過不少帝王術的典籍吧?” 佘青嶺搖頭:“聽他們胡說八道,從沒有這樣的東西?!?/br> 武帝點點頭:“可是,這樣的東西,朕,好像是摸到了一些邊角了?!?/br> 佘青嶺也點頭:“這是好事?!?/br> 武帝撇撇嘴,放下腳,提起酒壺走到臺階下,看看這新殿道:“知道朕,為什么一直不愿意來這里么?” 佘青嶺搖頭。 武帝也沒有聽他意見的意思,便自顧自道:“從前,哦,就咱倆小時候,那個總是喜歡評古論今的吳先生,他最喜歡罵斬殺開國大臣的皇帝,我記的那時候我說過一段妄言來著,你可記的那段話?” 佘青嶺嘴角勾勾:“他日我若為天王,定與賢臣共天下!” 武帝笑了起來,慢慢坐下,對佘青嶺招招手:“過來坐,那時候咱多大?” 佘青嶺慢慢走到他對面,盤膝也坐下,甚至搶了他的酒壺喝了幾口,這才道:“您回來第一年?!?/br> 武帝點頭:“后來吳先生去找母親告狀,母親命人帶我觀刑,從此我那妄言的毛病就好了,她對我挺好的?!?/br> 佘青嶺拿著酒壺的手一頓,仰頭把酒底子都喝了。 武帝又說:“今日,朕怕是要失言了?!?/br> 佘青嶺舉起袖子抹嘴。 武帝認真的看著他打量:“如何不說話?你是來勸~朕的嗎?” 佘青嶺看著空了的酒壺,半天才道:“佘家歷代出傲骨,今日我來,還請,做哥的成全弟弟一副好骨頭,也好千古傳誦,最好上上典籍什么的,也是一樁美事?!?/br> 武帝眼神瞬間凜然,瞪著佘青嶺壓抑著怒氣道:“這么說,阿弟,卻是來死諫的?” 佘青嶺譏諷般的瞪著他,嘴唇哆嗦半天才道:“屁……我二孫子還沒有百天呢,今日不重打我,明日便滿朝堂死諫的了,若收拾了我,有些人便能逃脫一命,你也能松一口氣,這頓,還不能輕打……” 他看武帝太陽xue開始緊繃,顯見是不愿如他的意的。 便慢慢站起緩緩躬身,雙手交叉行禮道:“我主今日割rou,便由臣幫您流血吧!” 武帝嘴唇哆嗦,雙手使勁,低聲嘶吼道:“你可知,這一刀下去,可是有冤的?!?/br> 佘青嶺淡然道:“可隔一個切割,就有逃脫的?!?/br> 武帝前行一步,肅殺滿溢問:“你可知是朕設的局,還引人入套的?!?/br> 佘青嶺肅穆答:“我主已觸帝王術邊角,實乃幸事?!?/br> 他仰頭看著武帝,也是二目赤紅,嘴唇哆嗦半天才苦笑道:“是逼迫的沒辦法了吧,那就去做!只,從此您這日子,便真的要孤單了?!?/br> 武帝長長吸氣,眼淚已經慢慢流出來道:“啊,早就知道了啊,就寡人了么!所以不想跟你說啊,青嶺自小怕,怕疼呢?!?/br> 佘青嶺卻抬頭笑道:“那是小時候了,您忍耐了這么些年,不就是等的這一天么,您能舍,我為何不能,為盛世開局……總得干脆利落的切一刀,對吧?” 武帝慢慢后退,忽然一伸手將御案上的東西一起扒拉到地上,看著佘青嶺忍淚怒罵道:“你說的是什么話??!那些心中有鬼,弄權施詐,有失國體妬善嫉賢之徒,也配你開口?來人!瑞安郡王有失分寸,口無遮攔,隨意妄言!叉出去,鞭……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