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節
正燒著,四月在外面說有故人來拜訪。 七茜兒一想就知道是誰,便命人把人請進來。 沒多久,果然是那秦瑞娘來了。 七茜兒其實對秦瑞娘沒啥印象,最深刻便是前頭說大爺娶媳婦呢,她們便牲口般的干了整一個月的粗重活計,然而這一個月也是幸福的,最起碼每天兩頓飯,都是前面席面上下來的好東西。 用很大的粗瓷大碗堆能吃飽的面,面上有各色下腳料還有殘羹剩飯的滋味油水,偶爾還能看到一兩塊rou,那就很美了。 肚子被伺候飽,這一個月都是幸福的。 大奶奶三十多擔紅妝的娶了進來,七茜兒就跟五蓉六寧她們趴在墻頭艷羨的看著。 那會子五榮jiejie還說呢,只要不做妾,便是一擔沒有,長的丑些,就嫁了。 大家還悄悄笑話她呢。 接著一年后,大奶奶生了霍家長孫,家里又支十五天大鍋,又是十五天飽飯。 而后在霍家內外的院子里,便總能看到那個骨架子不大的小女人,從巧笑倩兮眉眼流靈兒,終煎熬成似笑非笑的尖酸樣兒, 也就是短短三五年的功夫。 王氏那樣的婆婆總是不好招惹的,她能把一切人調理成她要的樣子,她就是似笑非笑,成日子我就是生在你腹里的生蛆般威嚇人,時日久了,下面的兒媳婦也就成了一樣人。 秦瑞娘在帳子外拍打了一下身上的比甲。 她男人有些擔心的問:“不然,咱,咱自己送廟里去吧,大不了多吃一些苦,便什么都有了?!?/br> 秦瑞娘扭臉看著他那張胡子拉碴的臉罵:“說什么呢,活的這三大小子我都顧不住,我顧個死的?這事兒你聽我的一準兒沒錯,那七姑奶奶看著就面善,再……”她緩緩呼出一口氣:“一年三十貫的供奉咱拿不起,說破天,那是~她侄兒!” 將袖口磨損的補丁挽了兩圈,秦瑞娘再抿抿頭發,覺著自己從上到下不失禮了,這才進了帳篷。 進了帳子,她先看到被眾尼師圍繞的靈堂上有兩塊牌位,一塊寫了梁嬌一塊啥也沒寫,如此她便松了一口氣。 有丫頭遞過線香,秦瑞娘認真的行了大禮,磕完頭才扶著丫頭的手站起來回頭。 這次她算是看清楚七小姐了。 不提她如今眉清目秀,完全變了的大家奶奶篤定模樣。 單說她毯子下面露出的那雙繡鞋,那鞋的材料是三色錦的,卡著轉圈的素玉珠兒,珠兒油潤剔透,本該上釵頭的東西,卻去了腳面兒,隨意一小粒便是半貫錢兒。 更不論鞋上那暗八仙法器繡紋,那一看都是最小號的繡花針,繡娘一針一針走的熬心血功夫,沒十天半月出不來這么一對兒,燕京體面繡房里訂做少說也得幾十貫。 秦瑞娘十分識貨,這鞋卻不是買的,是郡王府針線房出的,這鞋上的亂七八糟零碎,都是發還佘家朽爛的老物件上摘下來的。 老太太是個收拾垃圾的,七茜兒也好不到哪兒去。 七茜兒沒起來,她也似笑非笑的看著秦瑞娘。 秦瑞娘卻端正態度,認認真真的給七茜兒行禮道:“請七小姐安?!?/br> 這個從未有的稱謂令七茜兒窘然,她擺擺手很是客氣的說:“你快算了吧!來人,看座?!?/br> 等丫頭搬了個小馬扎過來,秦瑞娘坐下,七茜兒才繼續道:“哪有什么七小姐,老霍家都死絕了?!?/br> 秦瑞娘從前高高在上的,像是七茜兒這樣的孩子,都不能到她跟前礙眼的。 現在倒好,整個顛倒的現狀便令秦瑞娘多少有些自慚形穢。 好在,大梁國這一代從戰爭里活下來的女人,別的不說,心性那是一等一的堅韌,她很快調整好,坐的那是規規矩矩。 人七茜兒還真不是跟她拿大,如今剛入流的官夫人來了,她頂多就支著精神坐起來點點頭,表示自己還算做慎重了。 秦瑞娘笑道:“您不知道???” 七茜兒一愣:“知道什么?” 秦瑞娘就說:“老霍家本鄉本土多少年了,怎么會死絕了!人家家有人的。他家祖墳里那一堆兒,是出了五服姓霍的帶走的,頭里說是補貼錢就拿了好幾百貫呢?!?/br> 七茜兒想了一下嘆息:“也是,都埋了多少代了,怎么的也要有幾百貫的意思,能有人來遷墳就不錯了,想那么多。我到奇怪,你是如何認出我來的?” 相由心生,七茜兒絕對自信,她的模樣跟上輩子都是有區別的。 秦瑞娘似笑非笑,忽覺著自己的樣子實在討厭,就低著頭,手指摸著自己材料一般的老綢裙兒道:“您要不遷那墳兒,無論如何我是認不出來的?!?/br> 竟是這樣啊。 七茜兒了然的點點頭,卻看著秦瑞娘道:“我看如今氣色不錯?可是,大好了?” 秦瑞娘等的便是這句話,聞言噗哧一聲笑道:“哪有好不好的事兒,不瞞您,我那會子是裝的?!?/br> 七茜兒詫異:“裝的?!” 秦瑞娘抿抿頭發笑道:“哎!裝的!不然怎么辦???兒子死了,依靠沒了,娘家早就找不到人了,我不裝瘋,就要被吃了啊~!” 帳篷內剎那安靜,誦經的聲音停下些許,片刻尼師又念誦起來,倒是有兩個年歲小點的小尼姑,默默流起了眼淚。 大點的尼姑看她們不爭氣,許是習慣了,就提起敲木魚那裹了布的錘兒,對著這倆光腦瓜子就是兩下。 小尼姑不敢吭氣,捂著腦袋往方桌下面躲避。 七茜兒見不得這個,便吩咐:“來人,帶尼師們下去且歇歇,喝口水潤潤嗓子再來,要勞累一夜呢,我跟客人說說體己話兒,這會子就別折騰了?!?/br> 這女人對菩薩不夠尊重,骨子里卻是個畏懼瘟神的。 四月幾個進來,引了那尼師們往外走,帶人都走完了,七茜兒這才吸吸氣,到底坐了起來。 五月抱著軟枕給她墊好退下,七茜兒就不好意思的對秦瑞娘說:“您莫怪,我這身上快倆月了,家里又不讓受勞?!?/br> 秦瑞娘看看七茜兒的肚子,倒是真心實意的祝福兩句好聽的,等說完半響,秦瑞娘才說:“我娘家沒了,霍家老家千山萬水的,我便什么都沒有的孤零零隨著去?也到不了地方,您是知道那會子有多難的,就怕~他們路上又要吃我?!?/br> 是呀,那會子吃人呢。 七茜兒請秦瑞娘飲茶,看她伸手端杯,十指尖尖露著,指甲尖兒也挺長的,便笑道:“大奶奶睿智,卻是不走的好?!?/br> 秦瑞娘嗆了一下笑道:“還,還哪門子大奶奶啊,人家都拿我換豆餅了,趕巧我家當家的那會子還隨軍養著馬,他牲口嘴里摳下一些本預備夜里貼補胃口的,瞧我可憐,就把我留下了?!?/br> 七茜兒欣慰的點頭:“留下好,我看你現在還過得不錯呢?!?/br> 如今的秦瑞娘改不了她似笑非笑的樣兒,可眼神卻是自信靈動的。 秦瑞娘笑:“啊,好著呢!前幾年他跟著老伯爺去平叛,那我也是提心吊膽的,后來他雖缺了一條腿兒,人好歹是回來了。 不然咋辦呢?人家到了燕京就接了三個比我高的小子來享福,好么,福氣沒看到,轉眼走了年巴日子,我就得拖著人家兒子熬燈油,這又是得掌家又是替他擔心。 哎,人都是賤骨頭,咱們那宅門出來的,也是眼小沒見過世間多少好,就給點好聽的,一輩子就賣給人家了。 托如今常侯爺的高恩大福,我家那個手里有點兒積蓄,有靠山也不怕人家欺負咱,這不,就在燕京北門口子開了一家車馬大點,做鏢局子歇腳買賣……” 秦瑞娘好不容易得見故人,便越說越起勁兒,她都不知道說這些的時候,自己的語氣表情有多么的神采飛揚。 七茜兒就笑著聽,間歇還給她添水潤喉。 打開話匣子的秦瑞娘繼續道:“……如今家里家外,那~都是聽我的!他虧欠了我,就什么都由著我,我算看明白了,長出氣兒的日子就是苦寒,那是活人呢。 憋悶在從前的院子里,您知道的,那是做鬼呢!都是一輩子,干嘛不長出氣的過活啊,您說是吧?” 七茜兒點頭:“是這個理兒?!?/br> 秦瑞娘伸出手給七茜兒看:“甭看如今我就是個大車店的掌柜娘子,可我老爺也有末流校尉官身,京里市面上也有些尊重,您看我這打扮寒酸,可我這手是不沾水的。 您也知道,別的不成,盤個小賬目我還是可以的,好歹從前我自己的院子我也一直管著,我家那討厭鬼就說,萬想不到幾斤豆餅還換了個金菩薩回來,就給他美死了?!?/br> 七茜兒聽到這里也笑了起來:“那我值點兒錢,我是我家老祖宗拿十貫錢并一些糧食換回來的?!?/br> 她這樣說,倒把秦瑞娘嚇一跳,她利落的放下杯子,看看左右,再探頭帳子門口看看,松了一口氣回來道:“您怎么什么也說?” 七茜兒無所謂的笑:“怎么不能說,我哪里來的,怎么被賣的,家里都知道,我有今日靠的是……自己的本事,并不用看著誰的眼色活?!?/br> 秦瑞娘都聽愣了,想了半天想不明白,才半是佩服,半是遲疑道:“從前也看不出七小姐竟有這樣的本事呢,也是,在那院子里,除了那千刀萬剮的老瘟婆,旁人就連個大響動都不敢有的?!?/br> 說到這里,她看著沒寫名字那牌位道:“這位姑娘其實是姓曹的,叫個寶妮,聽說是前朝罪臣之后,當日霍云瑞說過,說她家里親戚造反了,就滿門都被關了起來,又因她生的貌美,嗨,就上頭人看上了。 期間也不知道倒了幾手,哼,那霍老爺是個撿哈喇子吃的,便非跟那時候的主子索要……” 七茜兒聞言驚訝:“你知道她?” 秦瑞娘笑笑:“知道啊,好歹我也做過霍家大奶奶不是。您說說,咋就想不開?人都死了,知道她是誰有什么用?我是能給她報仇,還是能給她預備棺木?還是她有福氣呦,跟您家老夫人埋一起了,不然哪有這個香燭吃。 要我說,就是低一時也不是一輩子不翻身了,遇到難處多開闊心胸,先得活著才有出路。這位倒好,抬進來第一晚,咋還沒咋呢,直接就拿剪子貫了喉嚨,就給霍老爺氣的,讓人丟后山喂野獸去,我吖,我那會子覺著她可憐,就讓他們悄悄埋了,不然,我不能知道香樟樹下這兩座墳頭兒的事兒?!?/br> 怪不得呢,七茜兒想了半天才輕笑道:“你要不說,我還以為是老墳頭呢,若你這樣講,也不過是十來年墳,哧,又哪里是姨姨,分明是個jiejie?!?/br> 秦瑞娘笑笑:“留在十七八,可不是一輩子jiejie了?!?/br> 帳篷內安靜下來,小半天兒,七茜兒才看著牌位問:“你不會好端端的來尋我,可是有事兒?” 秦瑞娘臉上頓時有些澀意,半天兒才說:“確實有事兒來求您的?!?/br> 七茜兒扭臉對她笑笑:“說吧,是銀錢不寬裕,還是有旁的難處?” 秦瑞娘搖頭又點頭,羅嗦完才苦笑說:“嗨,也不是跟您借錢兒,其實是,您還記的我那孩兒吧,麒哥兒?!?/br> 七茜兒記的呢,便點點頭道:“怎么不記的?!?/br> 說起來,這個霍家長孫若排輩分,算是自己侄兒。 秦瑞娘無奈嘆息,當初那些哀傷已經被時間治愈,可她還是要難受的:“我的哥兒沒了后,大爺就找了個箱子給他安置在祠堂外面了……” 說到這里,她忽笑了起來道:“從前我悄悄去過祠堂,卻都被看管起來了,想是……與您有關系吧,還有山上那鹽井?!?/br> 七茜兒笑笑,坦蕩的點點頭:“對!我做的?!?/br> 說完,這倆女人便報了仇,解了恨般的齊齊笑了起來,秦瑞娘最后夸贊道:“姑奶奶是胭脂堆兒里的英雄,反我就不敢,我悄悄來,其實是我家那個殺千刀的不在,家里熬不住了,我就想悄悄進去弄點東西換銀子花用,誰想到竟是被朝廷接手了,就給我嚇的?!?/br> 她拍著心口,瘦小無助的樣子仿若從前。 七茜兒想了想問:“那,那么難?你是如何熬過來的?” 秦瑞娘眼神忽就亮了,她特驕傲道:“嗨!大災大難咱都過來了,死人堆兒里都爬出來了,還有什么可為難的?您不知道,那時候我都有了,大著肚子,家里還有三個鄉下來,門~都不敢出的老實孩子,咋辦?要么一起難死,要么你就得想法子,得吃飯啊,得過下去??! 后來一咬牙,我就大著肚子直接跑到殺千刀的老軍營,尋了那些兵爺我就跟他們說,好歹我是家眷,如今是一家四口半,要么餓死,要么您們行行好,就伸手拉巴一下?!?/br> 七茜兒聽的目瞪口呆,真的,上輩子憑著她那個沒出息樣兒,差人家秦瑞娘百倍去了。 她訥訥問:“我記得你從前說話大聲點子,都怕嚇到自己?!?/br> 秦瑞娘聞言,卻拍拍自己的腿無所謂的笑說:“有經歷了,又托生一回,我不是早瘋過了么,也不差那一回!后來人家老軍營的軍爺仗義,就把運送牲口糞的活計給了我們家?!?/br> 她看著自己的手笑說:“那時候多難啊,男人前面死活不知,每天各種消息都說他死了!后兒才知道,其實是沒了一條腿,他自己舍不下我們娘母幾個,也在熬。 我家里沒牲口車,就娘四個一人背一個筐子,天不亮就去馬場,來回要背十多次牲口糞到化糞場,勞累一天人家給我們四十文,這就餓不死了~! 我那丫頭就路上生的,小名叫個臭妹兒,她人落了地,我就撕下一塊裙布裹吧裹吧,放到糞筐里就背回家了,我是一日月子沒過,硬是帶著他們熬過這一年的……現在多好啊,我知足的,仿若一生的苦~都丟到這幾年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