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節
七茜兒吸氣,心里佩服,就伸出手拉住秦瑞娘道:“我就住在泉后街的親衛巷,你去了打聽我,一問誰也知道,往后無事了,你莫想那么多,直接就來跑親戚了,對了,您夫家姓什么?” 秦瑞娘笑:“老東西姓韓,叫石鵬,如今在左路軍做個末流的馬官兒?!?/br> 七茜兒認真點頭:“好,那我知道了,往后逢年過節~咱就把節禮走起來……”說到這里,她想了想問:“你看咱倆東拉西扯的,韓嫂子你說了一大堆兒,到底找我啥事兒???” 秦瑞娘失笑:“嗨!看我這腦子,都瘋壞了,真的,瘋壞了!就我前窩那崽兒,麒哥兒!你跟他也不遠,他也得喊你姑不是么。我這不是給遷了墳么,遺骨也找到義莊安放了,只等過些年我跟老東西走了,才能讓他哥哥們送我們回老家去安葬……” 她搓搓手對七茜兒笑道:“就,就我想討您的便宜唄!不瞞您,我崽崽死的冤屈,我怕他心有怨恨走了歪路,跟著不好的學,好成了惡鬼…… 我打聽了,您家供養著青雀庵呢,這一年寄存靈位的錢兒,得有三十貫,我老大都還沒娶上媳婦兒呢,現在姑娘多金貴啊,尤其燕京姑娘,總得照顧活著的吧,您說是不是?反正我們是拿不起寄牌位錢兒的,就想隨您的好路子,也送去青雀庵消消厭氣,您看,成么?” 這有什么,七茜兒痛快點頭:“成,你去抱來吧,明兒我讓尼師們帶回去?!?/br> 秦瑞娘一聽高興極了,她站起來往外走,走沒幾步卻想起一事,回頭認真的對七茜兒道:“瞧我這腦子,他姑姑,我在燕京城里,??吹侥憬阄迦啬??!?/br> 七茜兒詫異極了:“她,她沒死???” 秦瑞娘一瞪眼:“啥話,惡人自有惡人的報應,可咱是好人??!就憑啥去死?” 第165章 這是一個很普通的天氣,不冷不熱,衣衫干燥。 昨日太忙,霍五蓉本想在家睡個好覺,不想大早上,便聽見窗外有人喚她:“霍九郎,九郎……” 真真下陰咒索命一般的喊法。 實在無奈,霍五蓉只得起了,蓬頭垢面絲毫不講究的推開窗子,對外便罵了起來:“追魂呢么?你家長輩教的實在好!你南中會館離了我會死么?” 門外喊話的伙計嚇一跳,霍五蓉不知羞,反倒他羞澀起來了。 又想起柜上的事兒,他又訕笑的撓撓后腦勺道:“霍團頭贖罪,實在是慌張了,就失了禮數,您甭跟小的較勁兒,小的就是廚下幫襯的土坷垃,您一拍小的就碎了……” 霍五蓉煩他這樣,便咬牙切齒罵道:“你是給孤老□□的茶壺么?話多的要割舌頭了,說你娘的正事兒!” 這位吐吐舌頭,這才正色道:“勞煩九郎跑一次,實在是緊急的事兒,有南中六十多個游學的先生明兒就到,又有大娘娘五月里過壽這事兒,咱南中百戲的爺們馬上也要到了,實在人太多,家里放不下,咱們掌柜的意思,這事就得您出頭了……” 霍五蓉有些煩躁的一撥拉頭發,有些氣悶的關窗進屋,到底換了衣裳,邁著男人的步伐與那伙計去了。 燕京城四十六坊市,南來北往,閑人乞丐,寺廟河道,飲食雜賣,藝人匠作,各種會社,□□,錦體,蹴鞠,斗寶,普渡,清音……真龍下榻,天下中心,呼啦啦你來我去,人多了便有了民間的規矩,有了社團,有了團頭兒。 歷朝歷代,團頭兒這行當本跟行老的作用是一樣的,都做各色行當頭兒之用,最老的時候,團頭只平衡管理泥水瓦匠,裁縫修裱的力工瑣事。 可大梁朝來了,改朝換代當口,本該做主的行頭卻躲了,這時,燕京城里便出了一個有擔當,叫做姚春風的老團頭。 這位老先生了不得,他家早以前本是管著燕京城內大小陰陽先生的團頭,到了他爹那一代起就開始團結各街巷的神婆,卜卦等玄門陰陽,劃了地盤,定了行價,規范了偏門,開始德高望重起來。 等到了姚春風這一代,就是子承父業繼續管著偏門營生,一輩子靠著腳頭的勤快,心性的靈氣兒,也是不墜父風,有些威望。 然,誰也沒想到,呼啦啦老天爺一頓大石頭砸下來,改天換地新帝登基,大梁朝來了。 也就在這個當口,兵荒馬亂,天災人禍,那有點辦法的各業行頭便沒有擰成一股繩,紛紛外逃了。 倒是從前走偏門的這些小團頭們,在姚春風的帶領下,他們開始隱秘的幫襯起街坊來了。 那會子都不敢出門,家里沒有糧食斷頓了,想典當東西找小團頭兒。家里出了急癥病人,找團頭兒。家里死了人,想出城掩埋,找團頭兒…… 那城看上去是死的,可團頭們提著腦袋,就如一根根線,在姚春風的帶領下,把燕京盤的還有些人氣,漸漸復蘇。 到戰爭平,規矩起,律令又是律令,燕京各行,各社,各會,早就對團頭們心里感激,信重拜服。 至于早以前的那些所謂行老,行頭,就丟在一邊兒了。 用你的時候你不在,收會錢的時候,你們回來了?那就不好意思了,如今燕京四面八方,有水有油,團頭的買賣,那是人家姚老的山頭。 總而言之一句話,有大善行大德行的人便是你不想上位,事兒做到那兒了,大家伙兒就信任你。 那既有大團頭兒,就有小團頭兒。 永安元年尾,姚老開了大梁朝第一回 香堂,這一年他收了九個干兒子,而霍五蓉就在這當中,雖然如今大家都知道她是個姑娘了,可還是按照老規矩,喜歡喊她九郎。 北坊霍九郎,那是燕京掛了號的人物。 身穿褐色短衣,腳踏牛筋底快靴,頭戴方巾,腰掛酒葫蘆,還有一塊被盤的油亮,不過巴掌大的刻雙魚的竹牌子,這便是團頭打扮。 霍五蓉便是女子,也這樣打扮。 她跟著南中會館的大伙計一溜兒往外走,穿街走巷間,這兩人難免就會遇到那肩挑手提的各色販子,霍五蓉人緣好,街坊看她也親切,便誰都愛跟她說兩句。 如此這速度一準兒就快不了了,只把那活計急的直跺腳。 五蓉嘴甜,從不讓人主動跟她打招呼,她總先開口,遇到肩挑賣菜的她便會笑瞇瞇的喊人:“呦,老宋叔進城了?家里可都好?去歲給你介紹的止咳的成藥,可管了用處?” 賣菜老宋看到五蓉就高興,立刻放下擔子熱情招呼:“這不是九郎么?哎,有用,有用!虧九郎的情面,去了生藥鋪,我只提了是你讓去的,三十文一劑的通肺散,人坐堂先生讓十八文給拿的,就收了個本金,家里都是感激的很呢,你嬸子還說,回頭收了秋,一準兒給九郎打一壺好酒吃,哎?九郎攬大買賣去呢?” 團頭行規,凡舉肩挑手提者,頂風冒雪微薄利潤,不得探手下水過油錢。 五蓉腰上那個酒葫蘆就是給他們預備的,若真心感謝,團頭一年可受小販三兩三酒。 五蓉不接發財的話,他們賺錢,賺一千貫對外都是糊口。 就只與這老人見禮,夸贊人家菜好:“呦,您這菜瓜兒可真是不錯,瞧這秧頭兒,是天不亮摘的吧?可都這會兒了,早該賣出去了,您咋還晃悠呢?” 賣菜老宋一喜,立刻抱怨說:“九郎您這話說的,到季節了,誰家菜瓜都一樣,就屬這會子菜瓜好,我今兒又入城晚了,得原樣兒背回去了?!?/br> 說完眼巴巴看著霍五蓉,人家霍五蓉聽了就笑,伸手從筐子里抱了個最小的瓜兒,沒法子,團頭兒不白給消息,這是規矩。 抱著小瓜兒,霍五蓉扭身對街角招呼了一聲,那街邊便跑來一個閑漢,霍五蓉取下腰下竹牌遞給他,吩咐這位道:“蛐蛐,我昨兒路過之西巷子那邊,我看有報喪的,那孝子賢孫就排了半街兒,他家穿長袍的,有厚實的半膘rou,如今正用人支鍋呢,你們趕緊去攬個營生,捎帶掛著老宋叔一道去,就說我說的,老宋家菜色新鮮,人也踏實,就給他家放三天瓜兒支鍋用?!?/br> 這位一聽便高興,也不用老宋擔擔兒了,就招呼一堆閑人,帶著老宋就去之西巷子打雜賺錢兒去了。 戰亂結束沒幾年,街巷街坊都是單門單戶,誰家也沒有全喚親戚,一旦辦事兒,東西好買,可幫忙的人不好找,也不敢隨便找。 若是打著團頭兒旗號去的,這就是德行保證,保證這些人手腳勤快,老實誠懇,至于老宋這菜,買誰的不是買,捎帶送出去的人情。 團頭就是這種四面消息,八面玲瓏的人,也是底層人離不開的撐腰人, 可是霍五蓉如何成了這燕京團頭兒里的九郎呢。 這事兒又得從那一晚開始說了。 前事兒不提,只說這做人的性子,真就注定了下半輩子的走向。 那一晚王氏打發了三個庶女出來找吃的,七茜兒上輩子懦弱,不但給人家找了吃食,翻身還讓人把她賣了都不敢反抗。 五蓉,六寧就不一樣,人家跑出來就不預備回去了,又趕巧一陣天降隕石,這三丫頭便被迫分開,上輩子就一輩子誰也沒找到誰。 五蓉那會子是往燕京跑的,她是個姑娘,路上怕出事兒,就死人身上剝了衣裳,扮成男人往里走。 那會子多難啊,前面攻城殺人,皇帝老子都死了。 燕京城里是亂七八糟,逃荒的,趁機搶劫的,這孩子跟七茜兒一樣,沒吃過飽飯,又瘦又小的就在城外搖晃,都快晃蕩的餓死了,那燕京城里的街巷就開始因腐尸鬧瘟。 成天的死人,四處亂成那個樣兒,怎么辦呢?就總得有人把這些尸首合并了,弄出城焚燒了吧。 那官老爺家的有人管,無依無靠的百姓呢?靠誰?最后只能靠姚春風帶著一桿子大小團頭兒,拉著七八個獨輪子車,挨門挨戶背尸去。 也就是在那一天,霍五蓉餓的都要吃自己了,卻總算看到燕京城里出來了大活人,她跌跌撞撞趕過去,本想討吃些東西,恰巧就有車輪陷入深坑,她便混入其中,開始跟著姚春風做燕京背尸人。 比起活下去,背尸不可怕的。 只是這背,可是沒人給錢的,就管一頓飯,還是姚春風倒貼的。 尸體是必須要收拾的,不收拾這些,剩下的活人怎么提起心勁兒重新開始? 所以姚春風成了大團頭,德行在那兒呢,事兒也做到那兒了。 跟著姚春風混的那時候,其實也有上百的團頭兒,為何后來霍五蓉混出來了? 這就要提及另外一件事了,戰爭當中,往往老人先死,繼而孩童,接著便是婦孺。 并且,死在亂世當中的婦孺,猶如在那逃荒路上的河岸邊一樣,通常死的極凄慘,連做人最后的尊嚴都是沒有的。 如今那些男人都逃的找不到了,又有何人去收斂這些女尸? 進了背尸隊兒,也不過十多天的功夫,霍五蓉靠著誠實本分,已經得到了大家伙的承認,輪到最艱難背女尸這當口,眾位團頭就有點不想去了。 沒辦法,團頭兒都在街面混著,那些死了的是街坊里慣熟的大姑娘小媳婦兒,本來人就死的的慘烈,好歹給穿件衣裳吧? 可誰去呢? 這一晚,霍五蓉一咬牙便進了姚老的屋子,也不知道怎么商議的,那之后起,燕京城里死狀慘烈的女子,身是霍五蓉洗的,衣是霍五蓉穿的,入土是霍五蓉抱下地的…… 這忙忙活活三個月去了,天下安定,陛下總算登基,眾人紛紛松了一口氣,姚老開了香堂收了九個干兒子,霍五蓉行九,自那時候起,江湖人稱霍九郎。 而霍九郎就如旁個團頭兒般,她是正式受了官府,還有民間報恩人敲鑼打鼓,上門親送的義士牌匾人。 這就是團頭基礎,厚的誰也無法撼動她。 而今這牌子就掛在霍五蓉家的正堂之上,她有大大小小一百八十多塊。 開完香堂口子,姚老出錢給兒子們在街里買了宅子,置辦了家業,又收攏了行頭的地盤,本想熱熱鬧鬧干一番事業。 誰能想到,便是你積德了,也有那缺德的來損你的道行。 隨著大量外逃燕京百姓回歸,霍九郎的麻煩到底來了,當日那些團頭不想背女尸,其實也有這個考慮,有些東西是不能粘的。 那死了閨女的苦主,不止一家想把閨女的牌位訛到九郎的身上,他們說的話也是十分體面的。 給你足夠的嫁妝,也不讓你幫我們養老,就只當多走一門親戚,你既看了她的身又葬了她,這就是緣分,你就把牌位娶回去吧……你說這事兒憋氣不憋氣! 可,娘家回不去,枉死的魂魄,又沒有婆家,總得有香火吃吧? 若霍五蓉真是個男子,這輩子就只能跟幾十個牌位活了,恩,反正娶媳婦是不要想了。 待折騰的人多了,姚老只得再開一回香堂,當著四十六坊市的各家團頭,主事,行主,苦主,里長,還有衙門口子的證人,揭穿了霍五蓉的身份。 原來九郎是女娘。 從此,這燕京城里便來去多了一位女團頭,更沒有半個人敢站出來指摘她說,你是個女子,如何敢出來做團頭? 她的德行積的太厚,是必須上燕京城府志的。 事實上也上了,還大書特書,成了個傳奇。 從此這女團頭開始混街坊,她能進后宅,團頭的營生就比誰都做的好,攬的買賣也不與別的哥哥沖突,人緣也是最好。 當然,嫁人……便不要想了,誰敢娶呀。 四十六坊誰家掌柜見了都要當做男人請茶的女子,能混進百戲妓樓子坐圍席,收團頭錢的女子,能混在街邊蹲著與閑漢吹牛打屁,高興了還小賭幾把的女子…… 可,嫁不嫁人對霍五蓉來說,其實真不重要,她為了一口飯,為了活下去,成了背尸人,然而人生一躍,她忽發現,被尊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