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
平慎施禮,語氣巴結媚笑道:“亥時的燕京自然是震撼無比!卻不知小祖宗今夜喚慎來您這兒,卻是有何吩咐的?您放心,力所能及的事兒,便是傾家蕩產也會幫祖宗辦到?!?/br> 佘青嶺自改革稅法,新增商稅,便是天下商人的活祖宗。 陳大勝聞言便笑了起來,他指著桌子上的金子對平慎道:“看你說的,好像要讓你殺人放火一般,卻~也不是什么大事兒,就是私下里想讓你幫咱們貼補一個人吶?!?/br> 平慎微楞,便問:“卻不知,祖宗要貼補誰?您帶句話的事兒,甭說這一堆兒,便是十堆兒百堆兒,你要咱便有!我家啥都缺,窮的便只剩這玩意兒了?!?/br> 第75章 有古文記載,所謂巨賈,其貨無所不居,其地無所不至,其時無所不騖,其算無所不精,其力無所不專,其權無所不握……而今燕京市肆巨賈多半出身魏延,而平家便是魏延郡當中的佼佼者。 陳大勝看著平慎認真道:“平掌柜話太重了,千萬莫要叫我祖宗,這不過旁人說笑的閑話而已?!?/br> 平慎把大氅放置在一邊的椅子上,這才剛坐下,便看到陳侯親自提著茶壺給自己斟水,瞬間這位老板如腚下如有釘般的蹦起,連說不敢當。 可陳大勝依舊認真的與他添水,平慎無奈,只能弓腰雙手扶杯,連連的致謝。 他這個樣子都把陳大勝逗笑了。 還想起從前一事便對平慎道:“從前家窮,地也是佃人家里長家的,那時候家里想吃點柴米油鹽,就靠著壟邊的地方種些雜菜吃……” 平慎就趕緊說不易,陳大勝卻搖搖頭說:“嗨,這幾年我常常會想,我這前二十年,最得意最快樂的日子,便是在家里那些窮日子?,F在便是吃金吞銀,也沒那時候快活!” 平慎不知道他是何意,便不說話,只認真聽著。 陳大勝又道:“我是說與你們這些掌柜打交道的事兒,那時候家里收了雜菜并不敢多吃,要曬干了賣給城里的酒樓換幾個零用,我記的,七歲吧……”陳大勝聲音飄了一下道:“對,七歲!我才在酒樓里見到了豆腐,我記得可清楚了,當時大掌柜把豆腐叫白玉羹,八個子兒吃一碗,還能體體面面坐店里靠窗的位置吃。 那位置極好,坐下可看到我老家江面上最好瞧的船娘,那時候我大哥就說了,從此以后若有了錢,就要去酒樓坐坐,再花上八個大子兒敞亮的吃上一碗,可惜~等他存夠錢了,那掌柜卻嫌棄他衣裳太破,又是慣熟賣菜人家的小子,就把豆腐端出來,讓他蹲在店的窗下吃……我記的可清楚了,我哥那么大的個子,就邊吃邊哭?!?/br> 平慎就態度卑微的聽著,聽到陳大勝講了一件這樣的事情,他也不知該如何如何評價,就臉頰漲紅的說:“那不是買賣人,實在的買賣人不做這事兒!我們行里最忌諱這些的,常說欺客的就是個低等棚兒的架子,他立不起二層樓的?!?/br> 陳大勝笑笑:“平掌柜說的是,后來我家的菜寧愿少賺幾個都不賣給他了?!?/br> 平慎對燕京富貴人自然了解,這位陳侯出身契約奴,他也是清楚的。 生意人賣嘴是個基礎功夫,如此他便笑著點點頭道:“就該是這個報應的。從前我聽家里老人也說過,一般大富貴必要經受三災三劫,侯爺而今富貴加身,再想想從前受的那些罪,那亦不過是渡劫而已,年少吃點苦頭其實都是好事兒?!?/br> 他說完端起茶杯,先認真的看了看,又喝了一口,品品咽下才贊嘆到:“此茶湯清透,聞之香氣似有若無,飲一口滿喉回香,可是~今年明前南四郡的貢茶?” 陳大勝倒是聽不懂他說的是什么,便錯愕道:“是么?還有這般多的說法?我也不知的,這還是上月鄭阿蠻給的,是好茶么?那我可欠了人家人情了?!?/br> 平慎嘆息:“何止好茶,百貫求不到一兩的好東西啊?!?/br> 說完他又端起茶杯珍惜的品了起來,陳大勝看他愛喝,便又幫他斟滿,還笑著說:“我這出身,能認個字兒便是不易了,什么好茶好酒對我來說都一樣的,解渴消愁而已。咱的好日子也就是這一年半載,來到燕京才知什么香啊,茶啊,酒啊,總要有個說道的,平掌柜見識多廣,一口下去便知道這玩意兒的出處,這著實就了不起了,好本事!” 說完他也敞亮,直接把那把劣質的茶壺推了過去,隨便平掌柜喝。 他這茶壺,街口瓷器店買了三十個粗瓷大碗,老板順手送給的搭件兒,錢都沒要。 平慎是個愛茶的,還有個茶癡的雅號。 他看到這位小祖宗直接把茶壺推到面前,便笑了,感恩一般接過茶壺也不倒水,倒是玩起這把破茶壺來了。 賞玩一會他才抬臉對陳大勝笑著說:“嘿嘿,想賣個好價格,便得給這些物事一些來歷,一些說道,不然,貴人們怎么會出高價?其實到了您這位置,就返璞歸真!誰都不敢在您這尊真神面前裝樣兒,如此茶便是茶了,酒便是酒了,香便是香了,歸其本源,便本該解渴,消愁,去晦而已?!?/br> 平慎說完放下茶壺,站起來對陳大勝躬身道:“老祖宗調整商稅,給天下商門一條新活路,小祖宗今日但有吩咐,咱們莫敢不從!” 聽他這樣說,陳大勝便笑了起來,他問他:“平掌柜這般輕易便答應下來,就不怕我給你安排點天大的難為事兒?” 平慎抬臉笑:“天大的難為事兒?小祖宗才不會安排給小的呢,您與我才認識幾天兒,甭說信任了,面兒熟都不算呢?!?/br> 陳大勝點點頭:“卻是這個道理,些許小事兒而已,那,平掌柜可知道兵部常盈庫大使烏秀?” 平慎又坐下,想了一會才想起烏秀是誰。 他腦袋瓜子里背的貴人譜系,烏秀壓根不在牌面里。 想起是誰,他便問:“可是前朝武儒烏益生之后,太仆寺譚唯同的小舅子?”說到這里,平慎豎起手掌的四個指頭握了一下:“殘廢了那位?” 陳大勝點點頭:“正是他?!?/br> 平慎想想道:“是他便簡單了,卻不知小祖宗,是怎么個貼補法?時候要多久?” 幾代商門潤養,平慎一下子便能猜出陳大勝的目的,卻根本不會打聽他們中間的恩恩怨怨。 陳大勝想了下道:“時候么?五年吧,五年做不到七八年也成,平掌柜你見多識廣,你就幫我想想,若想喂出個年消耗五萬貫的大胃口,又該當如何去喂?” 平慎低頭想了會道:“燕京這地方五萬貫不算做大錢,只陳侯這局做的時候短,流水就顯的大些,想沒有尾巴,套子做的完整了,我平家一戶是扛不住的,若是陳侯想辦的妥帖,咱便只能碎著來,我們魏延郡有幾位同鄉與興王家,各處宗親家,大楊侯家都有些聯系,各家給面兒也參了股子,若是您同意,我就下去為您好好鋪排鋪排,一準兒給您辦穩妥了,” 陳大勝好奇的很,便問:“什么叫碎著來?” 平慎笑笑:“賭徒入局,心里總有講究,誰家莊口旺他,什么時辰他手氣最壯?時候久了他們自己都能杜撰出一套穿衣說話的規矩,什么時辰出門,進跤場先邁那只腳?咱只能慢慢調理他,讓他自己悟出這套規矩,這才好下手。 他今兒這家輸了五貫,明兒跤場套回來十貫,城中場子頗多,有兩三文游手在街邊開的小莊,也有一局數萬兩的地方,更有大家公子言語沖撞相互七八萬兩賭斗的臨時局子,那烏秀至多就是十貫八貫的意思,想把他手腳養大了,咱就得碎著來?!?/br> 平掌柜一套碎經,就把陳大勝聽了個目瞪口呆,他琢磨了半天才問:“難不成,大家公子臨時賭斗,這個也跟你們有關?” 平慎傲然笑笑,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細細品了口才說:“不瞞小祖宗,就是從前學的幾門保命的功課而已,我師父說,這人跟蛐蛐兒,逗鳥兒,逗雞兒其實也沒啥區別,想算計人,就看你撩撥的功夫了,撓到關鍵的癢癢rou,這得看你學到什么程度了?!?/br> 陳大勝問他:“那平掌柜什么程度了?” 平慎眨巴下眼睛:“烏秀么,就是逗一下的程度。陳侯安心,咱們魏延郡出來的,誠實守信是做買賣的第一門功課,平時沒事兒,咱從不輕易撩撥誰??墒菫樯痰拿v,對咱們而言,盤剝一兩層利益的那都是善人,盤剝四五層的那叫靠山,若是過半,便是仇家了,出門在外保命的手段也得有呢?!?/br> 陳大勝越聽越詫異,最后腦袋里莫名就想起自己媳婦說的那段話……第七條,庶民去不起的酒肆,有女娘陪的書香樓子,賭博場子,斗狗撩雞的地方,只見了就給我倒退五十步,遠遠的離了……然后阿奶還說,賭博耍錢就打斷腿! 到底是沒說錯啊,都說中了! 以后若家里有了宗廟,這第七條便算作宗法第一條吧,打斷腿是輕的,凡有賭博的后代子孫,賭百文之上便攆出宗族才是。 平慎耐心好,他看陳大勝想事情,便住了話安靜的等,一直到陳大勝想明白事兒問他:“那,為何又要把興王宗親他們引進來呢?” 平慎就笑笑說:“錢入八家才算做手氣不好的真輸贏,若是入了我一家便是做局了,誰也不傻的。烏秀到底是官宦子弟,他也有自己的靠山,若是輸紅眼動了手段追究起來,他還能八家損失一起討回來么?就總有他招惹不起的人唄?!?/br> 陳大勝又學到東西了,他點點頭又問:“若是他的事兒,還是從差事上貪墨的銀子,驚了官又當如何?” 平慎笑笑:“便是皇爺也不能從老太后的娘家追銀子吧?何況這份錢還不是太后一家,您說是吧?咱們都是正經的買賣人,他自己進來輸了銀子,誰也沒攆著他進門啊?!?/br> 陳大勝想想便笑道:“不錯,正是如此,平掌柜所言極是?!闭f完,他指指桌面的金子道:“這有兩千金,折錢約兩萬三千貫,一會掌柜走的時候,便給你帶著,你安心,今年兩萬貫,明年四萬貫,絕不會讓你吃一文錢的虧?!?/br> 可平掌柜卻笑著搖頭道:“陳侯,若是按照您這個安排法,這就是看不起我了,此局雖小,卻也是買賣,本錢五千貫足矣,說不得您本錢最后還能翻個倍呢?!?/br> 陳大勝眼睛一亮,就笑著問他:“愿聞其詳?” 平慎便指著那幾盤金道:“而今深秋,繼而年末,每年幾場大局都是這個時候做的,您安心,一局下去我保準那烏秀發個橫財,那一般人發了財,使銀子的套路便都是一樣的,燕京體面的三千貫院子他要置辦一所,六駿馬場十二等馬,他必要買一百三十貫中上的。 這有了宅子就得有上等家具,貼心暖被窩的書樓女娘,制飯噴香的灶上婆子,年節親戚朋友們面前還要手頭闊綽威風一圈兒,這般零七八碎置辦下來,至多四千七百貫,剩下三百貫便是他明年的本錢了?!?/br> 陳大勝就琢磨不透這個道理了,他想了半天就困惑的問:“那明年的錢兒要如何給他?” 平慎輕笑:“碎著給啊,五千貫是一筆大數目,這錢多了朋友就多了,有第一個發了五千貫橫財的,背后便有五千個與他想法一樣的,開賭局坐莊家的怎么會折了本?您安心,不過是五萬十萬貫的胃口,您就是想要養出他個十萬,百萬貫的胃口,咱們也能給您做到了?!?/br> 陳大勝聽的心里只是發涼,就來來去去品著自己媳婦兒那些話,如今細細品味竟是滿口生香的,媳婦兒雖然說的是五貫的鞋兒百貫的腰帶那些瑣碎,其實回頭想想又跟這平掌柜說的有啥區別。 自己只要像媳婦兒說的那般,常年素服布衣,這燕京便是有皇爺做的大局,他也是不怕的,總而言之,人就得踏實。 又想到說這話的也是自己媳婦兒提過的,他面上便露了些許得意。 這平慎最是個察言觀色的機靈鬼子,他看到陳大勝面露得意,頓時就覺著這位小祖宗,恩~他有些高深莫測啊,他不應該被自己這一番本事給折服了么,從此便用了自己么,怎么這笑不像是對自己來的呢? 陳大勝心中贊美一番媳婦兒,他得意完,就對外喊了一聲:“四兒?” 沒多久管四兒便笑瞇瞇的進來問:“哥,您喊我?” 陳大勝點點頭,就指著小庫的方向說:“前幾日萬春陽拿來的那個紅盒子,你取來給平掌柜,再把鄭阿蠻給的茶葉收拾下,一并給平掌柜帶上?!?/br> 平慎不動聲色,一直到接了管四兒遞給他的盒子,打開,當下便傻了。 無它,這盒子里碼放著一塊刻著佘字的鎏金牌。 陳大勝對平慎笑笑道:“特行的牌子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可我卻不愿意給你那個,不管是賭場,跤場,書樓都是我所厭惡的地方??晌矣昧四?,卻也不能委屈你。 如此我便送你平家一節門檻吧,聽聞這段時日京中商戶都想跑個身份,也是巧了,那別的能耐咱也沒有,二十四衙門的事兒,我還是能管管的?!?/br> 平慎捧著這牌子手腳都是顫抖的,這是什么?這是實實在在皇商的身份啊,有了這個,自己家便能改換門庭,算作官宦人家了。 他捧著盒子撲通跪倒,就磕磕巴巴要表下決心,卻聽到門外有人喊:“刀頭!趕緊著,宮內入了刺客了……” 平慎嚇了一跳,手里的盒子便失手脫落,臨墜地那一剎,邊上貼來一手,擦著地面就給平慎托住了,管四兒笑瞇瞇的把盒子遞給平慎道:“平掌柜,要緊的東西,您可端穩妥了……” “是是是!定然穩妥,妥妥當當!” 半炷香的功夫,陳大勝已經帶著人進了大梁宮。 而此刻的大梁宮卻已經亂作了一團,說來也是倒霉,今夜金吾衛守全員滿值,還是上半夜的時候,柳大雅看著沒事兒,便帶著幾位弟兄喝了兩口小酒。 結果酒喝了一半,便看到一個身穿白衣的女尼踏著宮墻,踩著宮殿瓦片便進了大梁宮。 這進了外人自然算作刺客,柳大雅帶著眾兄弟上前一路圍堵,卻不想這女尼功夫高深,幾十個人圍攻上去,過不得十幾個照面竟被揮劍斬傷一大片。 這一看就是具有老隱功力的高人啊,而這女尼一邊砍人還一邊喊呢:“……兄弟相交十數年,背信棄義第一人!楊藻!你出來啊楊藻……” 這女尼自然不知道皇爺今夜在哪個寢宮安睡,她喊不出人來,便開始滿內宮翻騰。 這一路翻騰過去,一二般人都擋不住她一招半式的,的虧她也不輕易殺人,若有阻擋是毫不客氣上手就劈,一劈便是尺長的豁口,戰斗力頓消了。 此刻,皇爺被人稀里糊涂的翻騰起來,又被親衛護著一路到了佘伴伴的小院子。 也是沒辦法了,那女尼一路入的都是大殿,憑是多厚的宮門,人家一劍下去就是兩半,可見她有多么的厲害。 佘伴伴受驚便披衣起來,也不點燈,就對侍衛們道:“全宮熄燈,隨她翻騰,那是南派功家秦舍的傳人,她現在叫情不移……也是譚士澤的師姐,就譚二將軍那身本事,內氣多半是她悄悄傳的,你們全上去也不夠她砍的?!?/br> 說完,他又皺著眉問滿面驚愕的皇爺道:“不是不讓他們走漏風聲么?這才幾天,怎么就把她引來了?” 皇爺表情古怪,被人伺候的坐下,半響后才說:“她來倒是無所謂,可聽這個語氣?朕就覺著不對勁兒呢?卻不知道是誰在她耳朵里說了閑話,她覺著譚二是我弄死的?怎么可能!” 佘伴伴驚愕的問:“怎么會這樣?情不移又不傻?怎么人家說她便信了?” 此刻,方有站在一邊的親衛插話道:“大伴,才將我們頭上去阻擋,他解釋過了的,又被那女尼一劍劈下來了,我們頭兒說,那女尼怕是神智有些問題了?!?/br> “情不移瘋了?!”佘伴伴驚愕出聲,便聽到那不遠處宮頂,猶如鬼魅巡夜般,那女尼竟唱起來了:“風清覺時涼,明月天色高。佳人理寒服,萬結砧杵勞。清露凝如玉,涼風中夜發。情人不還臥,冶游步明月,鴻雁搴南去,乳燕指北飛。征人難為思……” 佘伴伴心有所感,便慢慢坐下嘆息道:“子夜四時歌,癡人……癡人!可惜了……” 皇爺也在一邊嘆息,到底吩咐到:“算了,看在譚二的份上,就莫要傷她了,也是個可憐人,就隨她……” 這話卻沒說完,便聽到一聲巨大的轟隆聲,像是哪處宮殿被那瘋尼掀翻了半個頂子。 佘伴伴一聲冷笑:“還不要傷她?您保重自己吧!您這衣裳換了……” “朕乃大梁皇帝,怎可畏戰?就絕不可能!” 那瘋尼在屋頂撕心裂肺的一會喊著:“……楊藻,他最信你!他最信任你!你竟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