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陳大勝把寫壞的宣紙團了一下,揣到了懷里。 殿內,皇爺故作煩躁的就一拍桌面嘀咕:“哼!朕就知道,知道了……來人~擬旨,百泉山榆樹娘去歲剝皮救民于水火,仁善惠德于百里庶民,就……就從太后娘娘的私庫支銀千兩,建神廟于百泉山下,便周遭黎民得以祭拜,此旨便以懿旨頒發,榆樹娘是女子,太后也是女子,這也算公平了,哦,最后再從各宮娘娘小庫按照份位,皇后百兩后逐級遞減賞賜榆樹娘,最后別忘了刻碑于廟前以供后人瞻仰?!?/br> 孟鼎臣低頭思考片刻,最后就露出感恩戴德的樣子替榆樹娘叩謝皇恩。 如此,這半夜的小朝會就散了。 佘伴伴迅速告退,走到門口的時,皇爺渾似不在意的問他:“青嶺?老太太遇到啥為難事兒了?” 佘伴伴聞言回頭,就很認真的回話道:“回陛下,老太太寫信來抱怨,隔壁院老四那個妾氏又不安分了,她每天就出去游門子,最近那不孝的東西又結識了禮部巷,慶豐府同知楊時升家的三兒媳文氏,那文氏天性刻薄,教育出的子女也是不堪,就把飛廉他小meimei喜鵲的臉撓毀容了……” 幾位走到殿門口的朝臣停下腳步,大家就滿面驚愕的看著佘伴伴。 這是佘青嶺?這是那個赤膽忠心,滿門忠烈之后,他剛才說的?是什么??? 皇爺也是表情驚愕,半天才訥訥問:“你今兒神游了一天?就為這?” 似乎是對皇爺的語氣有些不滿,佘青嶺便行了個禮說到:“陛下!喜鵲今年方四歲,一輩子便毀了,這如何是小事?” 說完他便不客氣的甩袖而去,下臺階的時候陳大勝便趕緊上前扶著他往下走。 皇爺就看著的他的背影,一直看到他隱入夜幕忽便笑了,他對站在門口的幾位大臣道:“咳,諸位愛卿體諒些,也不怪青嶺在意,從前他連個落腳的家都沒有,朕登基這么久了,他都不敢回從前的府邸,這天下雖大,能容下青嶺的也就飛廉家那個屋檐了,那家老太太不錯,飛廉也是個老實孩子。就,恩,挺好的,這兩家滿門的忠烈,能堆一起過日子……以后朕便是沒了,也能安心了,好事,好事!你們就下去吧……” 大臣們各自神色莫名的告退,倒是二皇子楊貞站在東明殿外久久不語。 一直到孟鼎臣出來喊他,他才笑著扭臉問:“父皇將這筆銀子支給那個地方了?” 孟鼎臣笑笑:“皇爺說,既是江湖里來的,便支給九思堂自用?!?/br> 楊貞聞言便笑了起來,他年紀不大,得意了,難免喜形于色。 而孟鼎臣便咳嗽一聲低聲道:“貞兒便是猜出你父皇的心思,也不可能做這般姿態?!?/br> 楊貞一愣,表情迅速肅然,這才跟孟鼎臣道:“師叔說的是,只是~師叔?我心中一直有一問的?!?/br> 孟鼎臣指指遠處,這叔侄便慢慢往宮外走,一邊走,楊貞一邊說:“滿朝的大臣,便沒有這樣的,師叔,我有些看不慣佘青嶺。你知道嗎,有這樣一個人在宮里混著,我卻是不喜的,也不是因他狂傲不理我,也不是說他哪兒做的不好,反正,我就是不太喜歡他?!?/br> 孟鼎臣笑笑:“他那樣的刻薄脾氣,十個人中會有九個畏懼他,剩下那一個便如殿下這般不喜??沙紖s要勸您一句,佘青嶺雖傲,卻直而專注,更于國有功,他唯一的私心也不過就是個陳飛廉……殿下如今還小,做人的學文切要學著呢,今日,明日!后日!對佘青嶺此人,您定要做足晚輩姿態,好好孝敬著就是?!?/br> 內宮門出楊貞才問:“為何?” 孟鼎臣思索片刻道:“他主帝王身后名,他活著亦有民心,死后自有人為他著書立傳,而在這些書本里,帝王不過是伴生而已,你對他好便是史書中的佳話,你若怠慢,便是民間傳記里的昏君,如那幽帝?!?/br> 楊貞驚愕的看向孟鼎臣:“不過區區太監?!?/br> 孟鼎臣迅速停下腳步,看看身后才道:“殿下失言了?!?/br> 楊貞瞬間靜默,半天才點頭道:“是?!?/br> 孟鼎臣繼續往前走,邊走邊教:“貞兒要記住,這宮內他的勢力比你大,以后萬萬要慎言才是……還有你的父皇,卻是個造反的皇帝,而在你父造反之前,前朝榮養你楊家最少八代,便是你祖都不能否認你家端過人家的碗?!?/br> 楊貞少年意氣,就不屑道:“那又如何?” 孟鼎臣冷靜敘述道:“不如何,有他活在帝王身邊一日,便可證明前朝昏庸民不聊生,沒有佘家滿門忠烈這份引子,璠溪魚道此事早晚便會過去,人的忘性總是很大的,年代久了,提起你們楊家便是端了人家前朝的碗,造了人家幽帝的反。 后人惡心評價你,難不成你還陵寢里爬出來與他們爭辯不成?如此,佘青嶺此人重要不重要,除他本身的能力外,他卻是帝王德行的一層描金。 你今晚回去便將當初六路反王告天下書都好好看看,便明白了。佘青嶺的傲,便來自于他家滿門的性命,就給了各路反王一個理直氣壯的造反由頭?!?/br> 楊貞點點頭,親手給師叔牽馬,孟鼎臣卻不敢接,又扶了他上馬,這段日子二皇子楊貞每天都要去慶豐城外的青雀庵,陪江太后跪經的。 待到出了燕京,孟鼎臣才拉回馬頭,與楊貞回望燕京東門道:“貞兒,皇帝也稱天子,如此歷代皇帝才都自稱是上天的兒子,幽帝此人具有大才,而他的為君之道未必就都是錯的,你看北派武林至今有多少人懷念幽帝,便知他從前皇帝做的還算不錯,前朝滅,卻是歷代沉疾全壓在他的頭上,璠溪魚道只是個引子罷了。 雖你父造反有天罰降世于慶豐,可天罰之前呢?誰又來證明天罰之前的造反又是正確的?你父與從前反王不同的東西在于,他的神跡是出現在造反之后的,如此,想被后世史書正確評價,將佘青嶺放在身邊榮養尊重,便是你父皇成為史書明君的必要條件之一……” 二皇子楊貞聞言半天才道:“我觀我父皇對佘青嶺卻不是作假的?!?/br> 孟鼎臣點頭:“當然不是作假的!陛下寵愛佘青嶺皆發自內心,佘青嶺也是個超越凡人具有內秀的大能之人,我這一生,對天下人少有佩服,若有敬佩者,你父皇,還有佘青嶺皆在其內……” 佘伴伴并不知道孟鼎臣在贊美自己,知道了也會滿面不屑的不在意。 旁人家教育自己的晚輩,他卻也在做同樣的功課。 回小院要經過一段很長的長廊,便是陳大勝帶著人追殺幽帝的那條廊。 佘伴伴對這條長廊似乎也具有特殊的情感,他喜歡行走在這條長廊的空擋,順便的教自己養子一些實在的東西。 長廊狹窄,回聲頗大,這讓他每說出一句話,都有一種直接進入頭腦的力量感。 打發了左右,佘伴伴邊走邊問陳大勝道:“我兒今日可看出什么東西了?” 陳大勝愣了下回話:“恩?陛下生氣了?!?/br> 佘伴伴聞言便笑,笑完才說:“對呀,人家委屈死了,他今秋從慶豐那邊拿到的農稅還沒有人家給榆樹娘的一半多,陛下本覺著自己做的很好,賦稅養民一點沒少做,卻沒想到自己依舊沒有民心?!?/br> 陳大勝點點頭道:“卻是如此,便是兒也是不忿的。從去歲至今,您與皇爺多少夜都為黎民飽腹之事難以安睡?!?/br> 然而,佘伴伴聞言卻發出不屑的笑聲道:“那是你皇爺脾性里的人氣兒還沒脫離,他自然委屈了,不過也就委屈這幾年了……” 他忽停下腳步看著陳大勝道:“我本不該教你下面這句話的,不過這句話卻對你觀察帝王有喜怒有所幫助。我兒記住,帝王心還可揣摩,而對帝王而言,黎民之心才是天下最冷酷,最難以把握,最寒涼之心。這世上互相怨恨者,便是帝王與民,他們相生相伴,互相仇視埋怨,就絕不可能有一日和好?!?/br> 陳大勝都聽呆了,好半天他才說:“不是說,民吃飽了,民心便可用么?” 佘伴伴卻道:“幽帝沒讓他們吃飽過么?” 陳大勝木然的點點頭,卻是吃飽過的,年頭久了,好年景也不是沒有,可那個跟幽帝又有什么關系? 他又跟著佘伴伴往前走,就聽到佘伴伴低聲道:“對新帝王而言,他們勵精圖治期盼民為其所用,可是這帝王做久了便會發現,民因數目龐大而善變,如此,我看帝王是貓,民卻是虎,稍微伺候不好,民是會吃了帝王的! 我讓你等上幾年,你便會看到,那上位者呆的久了便會多了冷酷的脾性,對他們而言,民總不足,便一而再,再而三的索求,帝王就從此會怨憎了,又從這怨恨開始,民便要換個飼主了……” 佘伴伴停下腳步,看著滿面懵懂的兒子道:“這話你自己知道便好,你只要懂得這份道理,便安靜的坐在一邊去看帝王,他們著實有趣,還覺自己神秘莫測,也喜歡整日子練這份君王詭異的功夫,可在我看來,他們卻是單一而相似的。 自然,他們怎么變,都是他們自己的事情。這與你我沒有任何關系,如今日他問我如何處理百泉山一事,我來問你,我為何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我對江湖之事由根到骨卻是比孟鼎臣清楚百倍的?!?/br> 陳大勝自是不知道,便搖搖頭。 佘伴伴笑笑,咳嗽了一聲才看著陳大勝道:“我兒,我這一生不管讀了多少書,可以活多久,又能夠伺候幾代帝王都是未知之數,可以我對帝王們的理解,卻只有一句話送于我兒,你這一生,子子孫孫切切不可忘記?!?/br> 陳大勝將兩手放在身前,躬身行禮道:“是!” 佘伴伴就回首看著那條長廊道:“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吾兒懂了么?” 陳大勝搖頭,佘伴伴卻摸著他的腦袋道:“吾兒,這天下聰明人有的是,你爹現在敢亂用自己的器,呵!卻是因我沒了器,吾殘便可得帝王乃至眾人的諒解而不必被嫉妒,如此不論在帝王身邊,還是在上位者身邊,為父是安全的。 可吾兒行事,器便只能給他用六分,不然上位者會惶恐,會不安,會覺著你在揣摩他的心思,你什么都替他想到了,也替他做了,那便是你的罪過了。 簡而言之,帝王若問你可知該如何做的時候,除了本身被帝王重視的器要全力發揮,使得旁人無法替代你,就決不可成為帝王的第二把刀!不然便危矣,到了那時便是帝王不干掉你,你的同僚也絕不可使得你立于君王之側,吾兒可記住了?” 陳大勝眼睛微亮,也看向長廊道:“知道了,孟五郎管的太多了!” 義父就愁死他了,每次說話都要轉彎抹角讓他猜。 佘伴伴心里瞬間滿足,臉上卻要嚴肅的訓斥到:“五郎可是你叫的?無禮!” 陳大勝唔了一聲,這才慢吞吞的跟他義父往小院走,大概走到院門口他才想起一事,便對佘伴伴坦然道:“今兒我您小庫拿了兩千兩黃金?!?/br> 佘伴伴腳步都沒停,就只問了一句:“夠用么?” 陳大勝點點頭:“今年是夠了,明年卻不知道?!?/br> 如此這做爹的便在第二日,又吩咐人往小庫里給他兒預備了八千兩,黃金。 他也不知道他兒要做什么,但是他兒若是想辦大事,只要不是掀翻皇位,其他皆是他兒的磨刀石。 而對佘青嶺而言,這世上一切工具,錢財乃是最低等的一級器而已,他兒二十多才學會用錢財辦事,卻已經是起步晚矣。 陳大勝離開宮的時刻,全城已然宵禁,卻對他這種人不禁的,等他回到自己親衛所已是亥時初刻。 一進門,他就看到管四兒笑瞇瞇的對他點點頭。 陳大勝看看他,又扭臉看看身后,這才問:“沒有驚動那邊吧?” 他們這個院子,卻是與金吾后衛合住的。 管四兒搖搖頭:“自然沒有,今兒那邊滿值,咱這邊的閑雜也都打發出去了,四處我也檢查過了,四哥他們現在在屋頂看著,頭兒放心,絕不會出現無意路過竊聽之事?!?/br> 陳大勝看看屋頂,這才點點頭進了自己的屋子,待換了侍衛的衣裳,他又打發管四兒從自己的小庫往外一盤一盤的搬金子。 一盤二百兩就整整搬了十盤,堆了金燦燦的一桌面。都是經歷過大生大死的人,管四兒年紀雖小,搬好金子就絕不會看那桌面第二眼。 他只搬了椅子坐在自己刀頭邊上問他:“頭兒,這事兒真的要這般羅里吧嗦的去做么?” 陳大勝聞言便點點頭道:“一刀下去能辦的事兒,就是劣等的事兒。阿父常說天下難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做于細……”看管四兒聽不懂,他便拍拍他腦袋問:“學到哪兒了?” 管四兒瞬間愁眉苦臉道:“右通廣內,左達承明,也不知道啥意思,先生讓先背下來……” 最小的弟弟滿面艱難,陳大勝便笑了,說:“且有的學呢,這些日子我才摸明白點兒啥是人,啥是人味兒!哦,才將那話的意思是,這世上嘴里說做大事的人,通常是做不成的,而最后能成為大事的,便是由細細小事堆積起來的那件事,你還小呢,咱們不著急,就一件一件來做?!?/br> 兄弟倆說著閑話,大概到了亥時末刻,這院子才來了二人。 帶頭的這位正是春風得意的童金臺,他拿著馬鞭在前面引路,身后跟著一位兜頭蓋臉穿著大氅的。 等這二人進了屋子,童金臺便與管四兒走到親衛所門口守著。 待身后關門聲響起,平慎才緩緩摘下兜帽看向正前方。只這一眼,他便看到了一桌面金子,估重兩千兩,皆是前朝地方官錠。 平慎出門做生意十年,兩千兩金對他而言只是小錢,他也就只看了一眼,估摸價值之后便錯開眼看向主位。 那主位上正坐著一位二十出頭,白凈面甜,身著布衣的俊朗青年。 平慎眼瞳收縮,立刻躬身笑著施禮道:“小人這一路還在猜呢,是誰有這通天的本事,在宵禁之后能使人暢行與燕京,卻原來是小祖宗?!?/br> 陳大勝笑著收起書本,又往桌面上一丟便問:“平掌柜,這亥時的燕京景致可好看?” 平慎抬眼看了下,見那本書竟是一本黃歷? 他捉摸不透這小祖宗的心思,便認真思考他問的話。不論前朝今朝,亥時末刻的上京卻是他第一次見到的。 怎么說呢,驚愕詫異之后自是滿滿的畏懼。早幾天平慎便接到一封書信,隨信而來的還有明年燕京所有賭場,跤場的特行牌子。 而這種特行牌子是明年花樓賭場,做買賣掌柜們人人都想整到的新東西。 那牌子正面寫著平,背后印著十,大意就是平慎可以憑著此牌,給朝廷繳納十處買賣的商稅。 而這買買多大,自然看他怎么cao作了。 前朝對商人們是免稅的,可商人們并不喜歡前朝,皆因前朝豪強過多,人人皆可剝削商戶,還不如新朝憑著牌子按新律法給朝廷納稅呢。 這幾日他一直就想,是誰給的這個牌子?他把關系都走到了鄭家,走到了后宮好幾位娘娘面前,可是特行牌子就誰也不敢保證必幫他辦下來,從佘青嶺手里摳東西? 怎么可能! 為這牌子,今夜平慎便老老實實的上了車,那人從城外跤場接了他,一路憑著一面腰牌進了燕京三道城門直至內城。 而這一路平慎幾次揭開車簾往外看,心內除了震撼,便是驚懼,驚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