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如此,七茜兒就提著羊羹進了童家院兒,進門便看到童家花架下面坐著四個小倒霉蛋,正排排坐著在那兒描紅呢。 丁魚娘身體不好,余家的四個小的便在張婉如這邊啟蒙,有時候七茜兒也會接過去教數術,他們底子不好,好歹家里得蹲一年才能入學里呢。 見到七茜兒來,幾個孩子就端正的起來行禮,七茜兒走過去挨個拿著描紅又看了一圈,最后就瞪了大點的余壽田一眼道:“屬你是個大的,每天心都是散的,就惦記跟他們城里玩兒呢,你看你寫的這幾筆,這還是描呢,你這心都飛到哪兒去了?今晚再加十頁,不寫好不許睡?!?/br> 說完囑咐大妞:“盯著他!不寫完哭死也得熬著,他磨蹭,就拿你納鞋底的錐子扎他!” 這話純屬開玩笑,只壽田正是心野的年紀,來了親衛巷便在附近交了朋友,鄉下孩子沒見識,現在看啥都新鮮的。 余大妞興奮的連連點頭,余壽田就愁眉苦臉,他雖是個男孩兒,在家里是丁點不吃香,除了他奶慣著一點兒,旁人那都是一視同仁,他弟有田都能上爹肩膀坐坐,他大了,便沒的坐。 其實七茜兒跟張婉如,也不求他能考個什么秀才舉人的,就怕他明年入了學里跟不上人家進度才是丟人。 少年被打擊損的是半輩子心性,你不必做好的,好歹能做個中間的就全家滿意了。 檢查完課業,把羊羹給他們分吃了,七茜兒這才去了童家后院的花房,張婉如一見她便滿面驚的說:“你知道么?咱家這幾個老太太可辦了一件大事兒!” 原來,老太太指派董太太給新親家潘家,就是那個在都察院的潘家去信兒了。說楊家滿六部巷子吹牛,說跟皇家是血脈親戚,這冒充皇親可是大罪,那御使本就有糾劾百司,為天子耳目的作用。 宋氏那頭更想跟這邊拉好關系,自然是 親家有事兒是全力幫襯,再說了,潘家找上幾個不相干的人摻楊家一本又如何? 雖無實證,可滿泉后街都知道楊家跟皇爺家有親戚,這話就怎么來的?你們不說,大家伙咋知道的?還不是一天兩天了,打從前邵商便有這樣的流言。 七茜兒聞言,就難以置信的看著張婉如道:“你說的~這是咱家的老太太?” 她不是應該帶著從前那幫子高氏啊,萬氏那些,到楊家門口盤腿一坐,在那邊呼風喚雨叫天雷劈了人家滿門么? 張婉如也是一臉憋住的的奇怪樣兒,最后就呲牙道:“嘖~還有我家的老太太,還有刑部巷子的老太太,還有山上的江奶奶……總而言之,咱這幾條巷子的老太太少說也有三分之一,都為咱家這點事兒在私下折騰呢,你是沒看到喜鵲呢,那臉上十來道兒都膿血了,還有身上,嘖!老人家們就見不得這個?!?/br> 七茜兒眼前塵土飛揚,呼啦啦跑過一大幫的燒香老太太,她心莫名一抓,就問道:“咱,咱老太太這樣做沒事兒吧?” 張婉如放下花剪又拿起木勺道:“有什么事兒?咱家老太太難不成讓金臺他們幾個照顧一下別家太爺,大冬天他們宮門外下馬就別在冷風里站著,都扶去侍衛所烤烤火避避風,還能有事兒了?人之常情罷了?!?/br> 七茜兒想想:“都是長輩,照顧下也該當的?!?/br> 張婉如放下澆花的木勺道:“就是這么說啊,就是老太太們閑聊唄,一口一個皇爺親戚家不小心被御使們聽到了唄,他們要摻一本,跟咱們老太太有啥關系?” 七茜兒舔舔有些干燥的嘴唇道:“若這么說?楊家要倒了?” 張婉如搭著紅梅的手一邊往外走,一邊說:“怎么可能!楊家在邵商有些關系,功勞不大那也是有功的,咱皇爺對有功之臣向來寬厚,楊家這次爛的只是根骨罷了?!?/br> “根骨?” “對呀,冒充皇家血脈他們可以不認,可上峰一看這事兒,必就覺著這家滿門都是趨炎附勢之徒,咱這大梁車剛上了正道,正是立功扎根基的好時候,他家便先損了名聲。 嫂子可不敢小看咱泉后街,咱官兒是小,可誰家沒得幾個姻親靠山呢?那后宅爛了的名聲可撿不起來的,咱這邊可有三分之一的老太太在家里說他家不好呢,哼!他家就是修橋鋪路三輩子,折在一群老祖宗嘴里的名聲可回不來了?!?/br> 張婉如嚴肅的比出三個指頭:“家有三代人便損三代名聲,他家若倒霉遇到個家里四世同堂,五世同堂的老祖宗,長輩們惡心人也就一句話,只跟晚輩提一嘴,楊家家滿門都不是好人不得來往,你看誰敢來往?這 可不是一個老太太說,呵,婚喪嫁娶都不會給他家帖子,生怕被染爛了名聲!這就完了!你當咱們這樣的人家只出一代官吏?別的我不知道,刑部敬家便也是三代了?!?/br> 七茜兒從嘴里吐出一口冤魂,神游天外想,啊,這是世道不一樣了么?自己還沒怎么出手呢,老太太就靠著一幫燒香的老太太?就把楊家前程攪合沒了? 可她卻不知道,江老太后不少人知道,便不知道,誰也不是傻子呢,那能進這群老太太圈里的便不是一二般人了。 張婉如還在一邊氣憤的嘮叨呢:“哼!咱家的孩子便是自己不待見,那也是自己的事兒,就沒得讓個小婦養著,給個芝麻綠豆家的孩子做耍物兒……大家小姐被欺負的毀了面容,這是打咱親衛巷子的臉呢!就狂妄死她文氏了,咋?你還想出手不成?且輪不到你,抄你的經文去吧?!?/br> 七茜兒能說什么?就只能期期艾艾道:“我才不管,只沒想到阿奶現在能辦這么大事兒?!?/br> 張婉如聞言一笑,就對外院幾個小倒霉蛋說:“下學,下學,大妞帶你弟弟meimei回家去,管好你大弟啊,他再敢跟兵部巷子那幾個混蛋跑馬去,就小心我打折他的腿兒?!?/br> 大妞笑瞇瞇的應了,幫著弟弟meimei收拾好文具,又讓大墩兒他們幫著提好,這才過來繼續告黑狀道:“嬸兒,昨兒我阿奶讓人給壽田送錢了……” 她沒說完,余壽田便氣急敗壞的說:“姐!你又告狀!” 老人家愛孫子是正常事兒,余家奶奶沒有陳家老太太有錢,卻有兒子的貼補,而她手里的體己除了孫子能弄到,旁人就不要想了。 張婉如聞言忍笑,就把余壽田喊來問他:“來,你跟嬸娘說,你要錢干啥呢?” 余壽田氣惱無比,好半天才說:“去~去兵部巷那幾家聽書去?!?/br> 并不是所有的官宦子弟都有錢,傻瓜才見天家里大擺宴席,請旁人在自己家白吃白喝的,且泉后街沒到燕京那份兒上呢。 這邊街里的小少年們,他們打發時間玩鬧是要湊份子的,就你出五百錢,我出五百錢合成十幾貫,再找個院子敞亮的朋友家,從這十幾貫里取出一份辦宴席,再請個說書的來家里熱鬧,就是他們的節目了。 七茜兒聽到壽田這樣說,便罵他道:“不是不讓你跟兵部那幾家的玩么?” 那幾家孩子忒野,就有好幾個禍頭子。 余壽田聽嬸子這樣說,小少年便委屈極了,瞬間這娃眼圈都紅了起來道:“嬸子,人家禮部巷子,戶部巷子那邊的也不跟我們玩兒啊,再說,他們說話~兒,兒聽不懂?!?/br> 聽孩子這樣說,張婉如跟七茜兒便互相看看,又心里一嘆。 你是什么人,注定你也就只能交什么樣子的朋友。小孩兒跟老太太可不一樣,他們是初生牛犢愛憎分明,不喜歡便是不喜歡,這個沒地方講理去。 無奈,七茜兒只好蹲下整理一下孩子的衣衫說:“得了,玩歸玩,上次偷牽你小爹馬出去的事兒可不許有了,你要喜歡騎馬,回頭我讓他們莊子里給你圍個馬場,轉明年六駿馬場入京了,嬸子就帶你去選自己的馬兒?!?/br> 壽田眼睛一亮,大聲問:“真的?” 七茜兒認真點頭:“真的,卻有個條件,你要做不到這馬便沒了?!?/br> 余壽田點頭如搗蒜:“嬸子你說,甭說一個條件,十個我都能做得到,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保證的!” 拍拍這孩子的腦袋,七茜兒便道:“喊你吃酒你便去,份子錢兒以后甭跟你阿奶要,就來嬸子這邊領著?!?/br> 余壽田都喜瘋了:“真,真的?” 七茜兒點頭:“恩,真的?!?/br> 得知道你把錢花到哪兒了,我才能掌握你的動向。 張婉如就比較嚴格,聽七茜兒說完她才插話道:“也不是不能聽書,咱們家還空了個院兒,你若學的好了,月尾比弟弟meimei強了,便每月獎勵你一席,讓你親香的朋友來家里玩兒,只……我也有條件?!?/br> 余壽田最怕張婉如,聞言便深深嘆息道:“嬸子您說,兒聽著呢?!?/br> 張婉如忍笑,就拍拍他腦袋說:“出去應酬,有幾本書你得離著遠遠的,必不能聽的,像是《癡女傳》《桃花天》《瘦丁皮記》,若是我知道有這三本,你的腿打折了,你朋友的皮~我都一個個幫他們家大人揭了,你信不信?!” 余壽田呆愣半天才點點頭,深深的嘆氣離開。 家里一堆大人,爹們就是塞錢,塞東西的帶著他們瘋玩,把他們管的死緊的卻是兩個嬸嬸,這兩位要是發脾氣,就是抬出奶奶,還有爹們都沒一點兒作用,還得一起受罰,也是夠了。 哎!惹不起??! 看幾個孩子沒影了,七茜兒才跟張婉如愉快的吩咐人,關門,擺塌,上酒,一起躺著發賴……這家里有個守孝的名頭呢,做點鬼便只能倒插門著糊弄。 像是打著給小叔子說媒的名義去小仙苑聽戲吃酒,背著人悄悄吃點油水的也不是沒有,畢竟年份不一樣,皇爺都不敢奪滿朝臣的情,大家都是馬馬虎虎應付著呢。 七茜兒今日經歷了幾件大事兒,難免就多吃了幾杯,天不黑便在童家睡了。 可她卻不知道,今晚,皇爺是睡不著了。 武帝楊藻目瞪口呆的就看著承明殿外的一堆銀箱,他詫異極了的問:“這,這是給朕的?” 第74章 自打登基,武帝楊藻最大的一筆入賬,便是今秋農稅,而真正支持大梁國一直緩步向前的卻是過去十年之內的戰爭紅利。 這世上便沒有干凈的戰爭,不論今上現在用什么國策,從洪順活下來的人都很深刻的記著,咱這位皇爺卻是一路搶劫過來的。 做皇帝之前,這位便是個硬土匪。 武帝楊藻能順暢坐到皇位之上,并得到了前朝舊臣的支持,從土匪本源來講,那時候舉義軍大旗有好幾路反王,其流程是這樣的,一般都是別人殺了人,滅了族,搶了東西,武帝楊藻再去找這類人,從他們手里再搶回來,再還苦主些許保證他們餓不死,其余的便是他的。 這就是硬土匪,只槍土匪的東西。 他的名聲最好,大家便擁護他。 武帝從不覺著做皇帝是美差,這個跟他手頭吃緊,舉國都在花他的私庫有著直接關系。 多不容易啊,整整二十六萬兩雪花銀,這是武帝楊藻登基以來得到的最大供奉,而作為一個帝王,他是絕不會高興的。 他甚至是委屈的,憤怒的,憎恨的,最后便故作驚愕的問:“五百里老隱,一年供奉竟有這么多?” 孟鼎臣驚愕了一下沒有說話,可是二皇子楊貞卻笑道:“父皇,這是三年的供奉,非一年供奉。還有便是,慶豐左右百泉山地域特殊,屬全國商戶聚集最多的地方。 除商戶之外,咱燕京還聚集了各大門派的分舵,且前段時間又出了龐圖一路虐殺武林同道的慘案,這些銀子與其說是對老隱的供奉,卻不如說這是一份感謝銀吧。畢竟那榆樹娘保全了百泉山一脈的體面呢?!?/br> 皇爺聽兒子這樣說,便低頭想了會才笑道:“也是,有時候人的臉面要比命值錢。我兒聰慧……恩,這個榆樹娘倒也有意思,她怎么就想起來把這份銀子上交了?難不成這江湖當中,真的就有淡泊名利的?朕卻是不信的!五郎,你說是不是這樣?” 孟鼎臣愣了一下,就低頭回話道:“回陛下,有,不多?!?/br> 武帝一揚眉:“哦?不多,五郎既這樣說,想必你都知道名字吧?今日便跟朕說說那都是誰?” 孟鼎臣沒抬頭的回話:“恩,故去的玄山……” 武帝一擺手輕笑:“那個不算!南北護國寺這樣的就不必提了,雖你叔侄出身護國寺,有些話朕卻也是要說的,都道天下盡數都是朕的,這話就純屬放屁!朕也是忙活了一年了,都沒有二十幾萬兩的孝敬,人家區區女子卻輕易能弄到這么多。 你說誰不好?呵呵~偏偏是這兩個廟的和尚,這都還俗幾年了,人都被你們剿滅了多少了,五郎這還有佛心呢? 護國寺~人家便是各地分寺的主持都比朕有富裕,別的武林門派都要經歷戰亂顛簸,可護國寺的資產卻保存了八百七十二年了,他們手頭有錢兒才淡泊名利呢,五郎,今日咱不說和尚,你再說旁個朕不知道的人?” 孟鼎臣心里抽動一下,到底說:“……榆樹娘?!?/br> 皇爺正要喝茶,茶盞送到嘴邊便不動了。好半天兒,他放下茶盞便哈哈笑了起來,笑到最后他扭臉去看一邊一直沒說話的佘伴伴,問到:“我說青嶺?你這一天魂不守舍的作甚呢?” 佘伴伴聞言一愣,便收了他神游的神通,表情略帶驕傲的說:“能做甚?大事兒唄!家里有點麻煩,我干娘問我該怎么辦呢?!?/br> 皇爺臉頰抽動,嘖了一聲后道:“家里的事兒?呵~!你家里的事兒且放在一邊,朕就問你,這筆從百泉山來的橫財事兒,該當如何處理?” 是賞還是罰? 佘伴伴聞言愣了,他看看滿目的銀箱,又看看皇爺,再去看有些不安的孟鼎臣,還有兩眼放光的二皇子楊貞,最后便露著一貫的尖酸味兒道:“您這話沒意思了!我一太監,我幫您管點戶部賬目都是僭越了,您可真問對人了! 咱家門都不出,雞都是只敢吃,就怎么會知道江湖的事情?我又不跟他們打交道!什么百泉山,玥貢山,對我而言住在山里不納稅的,就沒一個好東西,戶部庫里可憐的耗子都養不起了!” 坐在殿外寫字帖的陳大勝聞言筆下一滯,他義父就是一本武林寶典,常在私下里跟他嘮叨武林江湖那點子腌臜事兒,什么老隱在山里修建的天香洞,什么著名的義士其實背地里齷齪跟嫂子如何如何了,表面上一派正義大俠四處救人畏難,其實暗地勾連孟鼎臣悄悄鏟除鏟敵對勢力之類。 他不但知道,知道的就絕對比孟鼎臣還要多得多,孟鼎臣都覺著護國寺主持玄山是坐化,可自己義父卻清楚,玄山是服毒。 皇爺被撅的不輕,半天才無奈的嘀咕了句:“不就是打攪你考慮家里那點子事兒么?你自己解決不了,就何苦拿朕撒氣?得得,問你也是白問,你都鉆到錢眼離了,朕也真是閑得慌了,咳……那個,五郎啊,你把銀子拉到朕的內庫……” 可惜皇爺這話還沒說完,便又被佘伴伴撅了:“他們抬來也就是給您看一眼,您還真想弄到內庫?你信不信明兒六部主官敢來您面前哭窮上吊的?南五郡被燒掉的官倉還修不修了?運河的河道清不清了,燕京都臭的地下水都不能吃了,那下水鋪不鋪了?您可真有意思?多少大臣過了眼的銀子,還想搬到內庫?” “哧……”二皇子楊貞忍不住笑出聲,迎面便被他父皇用折子懟了,殿內背著手轉悠兩圈兒,皇爺便煩躁的一擺手道:“趕緊拖走拖走!下次就不要拖到朕的面前晃朕的眼了……” 他讓人抬銀下去,孟鼎臣便不得不說話了,畢竟榆樹娘是江湖人士,也是通過他九思堂獻的銀子,他便得給江湖人一個交代。 皇爺便是不想給,他也得替榆樹娘要啊。不然從此九思堂出去,還怎么人前立身? 孟鼎臣抱拳對皇爺道:“陛下,你便只拿這一筆供奉么?”